掠妻 第23節(jié)
江寄月驀然想起一句詩來,但覺得當(dāng)下的氛圍并不適合開口,便只是抬頭望著月,荀引鶴握著她的手卻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br> 江寄月猝然一驚,下意識看向荀引鶴,卻撞進他含笑的眼眸里,心里有些不對味,又挪開視線,道:“分明是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 你要含情脈脈,我就來拆你的臺,反正就是要時刻提醒荀引鶴他們關(guān)系不正,長久不了。 荀引鶴沉默了下,道:“那也是淚濕春衫袖?!?/br> 你覺得長久不了,又可知我對你的不舍。 江寄月沒膈應(yīng)到荀引鶴,反而被他將了一軍,態(tài)度就有些消極起來。 荀引鶴見她不說話,道:“這兒雖是別院,但我隔三岔五也會來此,因此書房里很是準(zhǔn)備了些書,你若是無聊,可以來尋書看,左右這座宅子所有的鑰匙都給了你?!?/br> 江寄月雖然在鄉(xiāng)野里野蠻生長,但該學(xué)的字一個也沒少學(xué),更難得的是,那些世家小姐該學(xué)的《女戒》《女則》,江左楊一個字都沒讓她看過。 她看的書多而雜,大多是江左楊覺得這書寫得有幾分道理,或者很有趣,就會挑出來扔給江寄月看,也從不問她看沒看,又看了多少。 而江寄月在山上跑累了,就帶本書爬上樹,手枕在腦后靠在樹干上隨手翻起來。似乎看得很漫不經(jīng)心,但遇到人為難,諸如侍墨那樣的情形,也能隨意拈來典故反駁回去。 稀奇的是,荀引鶴也不覺得江寄月該看什么《女戒》《女則》,那太沒有意思了,她這樣就很好。 江寄月倒是愣了一下:“當(dāng)真隨我看?” 她是很久沒有看過書了,自她出閣后,江左楊的藏書就被鎖了起來,只有沈知涯要用時偶爾才會去翻翻,聽說被蟲鼠蛀咬得厲害。她聽著都覺得心疼,想把書分了,可是香積山上沒了讀書聲,自然也沒有人想要書。 而她呢,為生活所累,哪能再像少女時隨性恣意,別說書了,連筆墨紙硯都許久沒摸了,有時候?qū)嵲谑职W,就撿根樹枝在泥地里劃兩下。 后來才知道世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也明白了江左楊是個多難得的父親,離了他,大約也沒人縱她如此放肆了,江寄月又害怕被教導(dǎo)看《女戒》之類的書,索性就不提了。 但沒有料到荀引鶴會同意她去他的書房找書看,他這樣的□□者,難道不是她越蠢越聽話越?jīng)]有思想就越好么? 荀引鶴道:“你是惜書的人,不讓你看書,是書的可惜?!?/br> 他廣交文友,其中多是如侍墨那樣的沽名釣譽之輩,對于他們來說,書的意義便是顏如玉和黃金屋,因此略讀了幾本書就覺得自命不凡起來,靠著賣弄學(xué)識掙份前程,若是掙???不到就憤世嫉俗痛罵世道嫌惡,懷才不遇。 荀引鶴看不慣他們,但又因為他們實在人數(shù)太多,若是如山巨源般一一絕交盡,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萬幸是老天爺還愿意讓他遇上江寄月,誰能想到一個在山溪間與孩子踢水玩的小少女出口就是嵇康與阮籍呢? 荀家刻意追求的詩書世家,倒是被江左楊與江寄月隨手做到了個十成十。 江寄月看著荀引鶴,見他不像是在說謊的模樣,于是笑了,大抵這還是荀引鶴面前露出的第一個真心的笑。 她說:“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荀引鶴捏了捏她的手背。 兩人在院里走了幾圈作罷,各自去了耳房沐浴洗漱。 那盞熱黃酒帶來的酒勁是早散得差不多了,江寄月?lián)Q上輕柔的褻衣后,看著鏡中眉眼水潤的自己,做了好陣子的心理準(zhǔn)備,這才外披上衣袍,往正房走去。 荀引鶴已經(jīng)坐在床頭了,他取下了玉冠,如絲綢般順柔的黑發(fā)披了滿肩,床頭的橘色燈火照著,越發(fā)襯得他肌膚瑩白,眉目溫潤,是個翩翩君子的模樣。 他在看書,床頭的小柜上還摞著四五本書,一看就是常翻的。江寄月有些緊張,想遲些時間上床,便與他沒話找話:“你在看什么?” 荀引鶴把書皮翻過來看,江寄月幾乎覺得自己看錯了:“你在看話本子?” 他這樣的人,不應(yīng)該看那種老學(xué)究的書么? 荀引鶴把書放好道:“這樣的書在府里是禁書?!?/br> 江寄月道:“所以你要偷跑到這兒來看?怪不得,這里原來一直都是你用來干壞事的地方,嘖,可真沒看出來。” 她還站著,沒有一點想要上床的意思??伤律绬伪?,荀引鶴總覺得她要著涼,便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快些上來。 江寄月的神色僵了一下,若無其事只當(dāng)沒看見。 荀引鶴便道:“是啊,這里確實是我做干壞事的地方?!?/br> 他掀被要下床,顯然是看江寄月不聽話,要親自去逮她了,江寄月先前被他又親又喂飯的,很吃過虧,早學(xué)會了吃一塹長一智,所以荀引鶴作勢掀被,她便迅速地爬上了床。 但仍舊蜷縮在床尾,還假裝閑聊拖延時間,她道:“你們荀家過于古板了,在爹爹眼里就沒有所謂的禁書,圣人書教立身骨,醫(yī)藥卜筮雜工之類的書是學(xué)本領(lǐng),至于話本子則教人情愛,畢竟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若是不懂情愛,便與頑石般,活著也沒有意思了?!?/br> 荀引鶴挑眉:“所以你看了很多話本子?” 江寄月見他聊上了,稍許松了口氣,想今晚最好能讓她在床尾湊合,便道:“什么《玉匣記》《碧釵記》之類的都看過,一些不大有名的也看,但文筆確實不如前者,男女之間的感情也描述得沒那么動人?!?/br> 她還點評上了。 荀引鶴不明所以一笑:“卿卿既這般懂,怎么還如此不解風(fēng)情?” 江寄月才放進被中的腳腕被荀引鶴拽住,她臉色一變,還未及反應(yīng)過來,就被他往他那側(cè)拖拽過去,她慌亂中去拽被子,可是床才多長,眨眼就到了荀引鶴身邊。 江寄月整個人都在錦被下藏著,狼狽不堪,她想要起身,被子卻拱起了個弧度,是荀引鶴鉆了進來,屬于旁人的溫度與氣息一下子就把江寄月裹挾住,她下意識往床里側(cè)挪了挪。 但沒挪兩下就碰了壁,再要換個方向,就得窩進荀引鶴guntang的懷抱中。 荀引鶴道:“卿卿喜歡睡床尾直說便是,我又不是不能陪卿卿?!?/br> 江寄月訕訕笑:“倒也沒那么想睡?!?/br> 荀引鶴道:“無妨,卿卿喜歡的,我們以后慢慢嘗試就是了,總而言之,絕不會讓卿卿覺得我是個無趣的人?!?/br> 江寄月這才后知后覺,《碧釵記》倒還罷了,頂多寫了點書生夜爬小姐的窗,兩人私定終生什么的,用詞還比較含蓄,但《玉匣記》花樣就多了,完全屬于在yin/詞艷/曲中找情節(jié)。 這下可誤會大了。 江寄月忙磕磕絆絆解釋:“只是閑來無聊打發(fā)時間罷了,你看我也看游記,可也沒打算游歷山水啊?!?/br> 她頓了頓,大約覺得這話說服力還不夠,于是又加了句:“而且書生小姐都正值妙齡,他們那般做,還算情/趣,相爺如此,怕是有點為老不尊了?!?/br> 為老不尊。 四個字如晴天霹靂般在荀引鶴心頭炸開,他呼吸都滯了滯,才較著勁道:“你放心,我一定努力,不讓你覺得我‘老’?!?/br> 像是泄憤,他輕輕咬了江寄月的唇,顯然是不滿她胡說八道。 第29章 但荀引鶴并沒有欺騙江寄月, 他說不碰便當(dāng)真沒有碰,只是抱著她, 兩人胡亂擠在床尾睡了一宿。 江寄月起初還不大習(xí)慣, 怎樣也睡不著,但后來睡意漸漸上來,聽著荀引鶴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 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她聽到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穆曧?,睜眼望? 見荀引鶴已然穿戴整齊, 預(yù)備要出門了,她支起身子起來, 荀引鶴望過來道:“時辰尚早,你先睡著, 沈家要搬家,你等搬完了再回去也一樣?!?/br> 江寄月緩了緩, 想起他進府前指給她的那處屋舍, 抿著唇, 點了點頭。 荀引鶴又取了十兩銀子遞給她:“不愿在沈家用飯便去酒樓里吃些, 不要只吃燒餅, 每日的果蔬葷rou還是要進些的?!?/br> 江寄月盯著那銀兩, 并不是很想接, 雖則兩人原本就不夠清白, 可此時若接了這銀兩,這關(guān)系就更不清楚了, 仿佛她真的在賤賣自己似的。 荀引鶴見她縮著手不肯動, 便把銀子收回去, 道:“也罷,我便讓侍劍買了送你屋里去也一樣?!?/br> 他道:“鎮(zhèn)北王不日要出征,這些日子公務(wù)繁忙,晚間不必等我。” 江寄月松了口氣,忙點頭。雖則昨夜的相處比第一夜實在好了不知凡幾,但在荀引鶴身邊,她總歸是不自在的,他能被公務(wù)絆住,無法來見她,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荀引鶴見江寄月輕松下來的模樣,雖則早有預(yù)料,但也不免失落,原本該走了,為這事又不免多留會兒,折騰江寄月,他道:“我要走了,你不來送送我么?” 江寄月疑惑至極,他只是去當(dāng)值,又非外放或遠(yuǎn)征,何必要人十八相送,何況方才還是他自個兒說的叫她睡著別起身,怎么才幾句話功夫便改了主意。 江寄月有些不大情愿:“我尚未更衣,恐不方便,若是等我更完衣,想必也耽誤了相爺?shù)牟钍??!?/br> 荀引鶴道:“無妨,送我到房門口就好?!?/br> 那才幾步路,江寄月就是躺在床上也能目送他出門,何必又要她下床,這可不就是沖著折騰她去的嗎?江寄月實在弄不明白荀引鶴。 但荀引鶴展現(xiàn)出了他極為固執(zhí)的一面,江寄月不動,他也不動,寬衣長袍地長身玉立,只把一雙灼灼的目光停在江寄月身上,最后是江寄月被看得實在躺不住了,無奈下床:“送你。” 荀引鶴方才緩緩展顏一笑,拎起掛在屏風(fēng)上的罩衣替江寄月披上,溫言道:“晨起仔細(xì)著涼?!?/br> 那就不該喊她起床! 但江寄月不想和荀引鶴多費這個口舌,左右?guī)撞铰?,早早把他打發(fā)了才是正經(jīng)事,于是她送他到房門口,推開門,敷衍地道:“相爺路上小心?!?/br> 荀引鶴道:“你素日便是這樣送沈知涯出門的?” 江寄月猝不及防聽他提起沈知涯,愣了一下,倒也不是很高興:“突然提他做什么?” 荀引鶴道:“往日你如何待他的,我也要?!?/br> 江寄月詫異無比:“你連他喚過的昵稱都不愿再喚,當(dāng)真愿意如此?” 荀引鶴垂下鴉羽似的眼睫看著江寄月:“至少在他面前,你是娘子。卿卿,我想要你侍奉夫君一樣侍奉我。” 江寄月默了會兒,道:“相爺應(yīng)當(dāng)對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心知肚明,夫婦之間的禮節(jié),與我們并不相配。” 荀引鶴道:“你就當(dāng)為了讓我高興。” 可問題是江寄月于做娘子這件事上亦是生疏無比,可若是再拒,恐怕荀引鶴又賴著不走,再有番口舌之爭也很心煩,于是江寄月回憶了下素日所見的夫妻行徑,抬手整理了下荀引鶴并不需要整理的衣衫,道:“郎君路上小心,我等你回來?!?/br> 這便可以了吧? 江寄月抬眼看荀引鶴,卻見荀引鶴并未露出想象中的滿意神情,反而有些悶悶不樂地望了她一眼,而后一言不發(fā)地離去了。 江寄月站在原地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簡直是滿頭霧水。要求是他提的,她亦照做了,結(jié)果一句好話沒有不說,還這樣看她,倒像是她欺負(fù)了他一樣,怎么,世家公子就這么難伺候嗎? 江寄月想不明白,索性也懶得再想,關(guān)上房門去睡回籠覺,被荀引鶴這般一折騰,被窩想必也冷了。 她卻不知道荀引???鶴的心思正如那懷春的少年,九曲十八彎得繞。 荀引鶴總覺得他好不容易與江寄月在一處,雖受現(xiàn)實所困,還無法將她明媒正娶,但他既然已經(jīng)認(rèn)定了她,那兩人與正頭夫妻無疑,就該過新婚夫婦的生活。 所以他才會如此引導(dǎo)江寄月。 可是當(dāng)江寄月果然乖順地替他理衣,喚他郎君時,荀引鶴想到在他之前,沈知涯便有如此恩遇,而今江寄月不過是把真心待沈知涯的那套不上心地挪移到他身上時,荀引鶴就覺得鯁得難受。 希望侍刀已經(jīng)得手了,荀引鶴陰暗地想。 * 沈知涯接連幾宿沒得好覺,眼底烏青已經(jīng)很重了,如今再加上布滿血絲的眼球,慘白的臉色和掛滿的淚水,當(dāng)真只能用凄慘二字形容。 這是間不大的廂房,經(jīng)過一夜閉窗閉門,房內(nèi)也醞釀出一股難以言盡的氣味來。燒了一夜的香爐已經(jīng)冷了,灰燼在爐底鋪了好幾層,方才被沈知涯都打翻在地,有灑在地上的,也有灑在四散的衣袍上的。 床榻上坐著個正在穿衣的五大三粗的陌生男子,沈知涯并不認(rèn)識,但經(jīng)過一夜翻滾,他身上帶著沈知涯留下的痕跡,沈知涯也被他磋磨得差點沒了半條命。 沈知涯甚至說不清這一切都是如何發(fā)生的,他只記得自己走在回柿子巷的路上,突然被人捂著嘴拖進了一條巷子中,還未來得及呼救就被人打暈。 再醒來時,他就躺在這地上,旁邊放著一只燃香的爐,那味道沈知涯很熟悉,與不日前哄騙江寄月吃下的臟藥承襲一脈。 他腦子發(fā)暈,意識到自己是被人算計了,分開前荀引鶴突如其來的提醒涌上腦海,他憤恨地沖下床榻要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但遲了,門推開,站著個咬著狗尾巴草的壯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