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02. 崔啞巴人一走,權夫人便急忙拉著權老爺問清來龍去脈。 「怎么好端端的帶個啞巴回來?就算相助于你,給幾個錢便是,這人身份不清不楚的,就這么帶回家里恐怕…」權夫人話尚未說完就被權老爺出聲打斷。 「本是給錢道謝,但回頭見他跟群要飯的混在一塊兒,小小年紀想想也是可憐。咱們也不怕多雙碗筷,讓他待在咱們家做份工,瑢生不正缺個差使的么?」 權老爺拍拍權夫人的手背,意圖讓她安心。 權夫人一聽那小啞巴本是個要飯的,心里頭倒是多了份同情?!溉缃駮r局動盪不安,咱們老百姓求的不過是幾口飯,那孩子肯定吃了不少的苦頭。」 權老爺拿起杯盞喫了兩口后道:「他會是個忠厚的僕人,我相信我不會看走眼的?!?/br> 「老爺所言甚是。」權夫人點頭,將話題指向另一邊,「天津那頭可冷?」 「沒比這兒冷?!?/br> 「那小稜兒可大了?」 「都趕上我肩頭了。」權老爺一臉歡喜的將手抬起擺在自己肩頭處比劃。 天津那口子是權老爺的二房,小稜兒便是二房所出的孩子,人還不過志學之年。權老爺在河北有萬畝茶園,一年總會抽出間空過去巡視,茶園離二房的居所不算太遠,權老爺通常會在那邊住上個把月。 「時間過得可真快?!箼喾蛉俗炖锴苄?。 「可不是?!箼嗬蠣敶浇橇髀冻霾煌盏娜杠S。 權瑢生盯著茶杯里頭繞在黃色液體邊緣上的泡沫,一片渲染的雜質飄浮在上頭。 「老爺,咱們瑢生不久也要十七了。」 權瑢生捧起桌上的熱茶,不動聲色的喫了幾口茶。 權老爺瞥了眼權瑢生,隨后擱下茶盞,點頭應是。 「咱們是不是該替他尋門親事?都說先成家后立業(yè),早些開枝散葉才會成大器?!?/br> 「的確,該是時候了,夫人可有中意人選?」 「這秦家布料的三小姐淑媛人不錯?!?/br> 「淑媛?哪個淑媛?」 「您見過的,小時候跟瑢生同個學堂的,鳳眼乖巧的?!?/br> 權老爺搓著下顎忖量片刻。 「家里做裁縫的,中秋還跟著秦老爺一同送布料來咱們家里?!?/br> 「哦!」權老爺拍大腿,想起了那副長相?!冈瓉硎悄俏恍」媚镅剑 顾炎於?,目光轉向自己的孩兒,「瑢生,你的意思呢?」 權瑢生放下茶盞,輕輕覆上茶蓋,緩緩起身面對雙親,「全依爹娘。」 輕忽的躬身,不露半絲喜色,「孩兒先回房?!罐D身輕步離去。 … 權瑢生立在房門口好多時,他在望對頭那本是放置雜物的房間。 現在啞巴來了,就讓他住下了。 他看著啞巴在里頭認真擦拭佈滿灰塵的桌椅好不忙錄,細瞧,啞巴換了身衣服鞋子倒有幾分人樣了。 崔啞巴捧著木桶朝房外走,短短一瞥,見少爺正立在對頭,他阿出幾聲點頭打招呼,可人家不領情,冷著臉回應他的笑容。被這桶冷水一澆,崔啞巴的笑容怎么看都何其難堪,他只好撓撓臉頰垂著頭快步離去。 「你過來?!?/br> 崔啞巴抬起頭望向聲音的來源,他手指著自己朝權少爺,不解的眨了眨眼。 「還不過來?!?/br> 他垂首緩步穿過中庭來到少爺的房門口,抬頭卻見權瑢生已坐上里頭的椅凳,他仍杵在原地不敢踏入房間半步。 「進來?!箼喱屔N著腿打量起這人。 崔啞巴輕手輕腳的走進房,不敢抬臉正對少爺。 「從哪兒來的?」 崔啞巴指了指上頭。 「上面?」權瑢生轉了下眼眸甚是不明白?!副逼??」 崔啞巴搖搖頭,手又指了指上頭。 「北平的上面?」 崔啞巴微笑點頭,手指直直指著頂上。 「東北?」 崔啞巴開心的阿出一聲,是從東北來的。 權瑢生瞧著那人身上樸素的青色衣衫又問道:「自己過來的?」 崔啞巴搖頭。 「跟家人?」 崔啞巴又是搖頭。 「不是跟家人也不是自己過來的?」權瑢生耐不住性子,口氣散發(fā)不悅。 崔啞巴手戳戳自己的腦袋瓜,又揮揮手示意沒有。 「沒有家人?」 崔啞巴點頭,眼睛一對上少爺冷冽的雙眸便趕緊低下頭。 是的,他沒有親人,確切來說,他的親人早已不在世上了。打從他有記憶以來,身邊就只有那個相依為命的爹親。啞巴他爹也是個啞巴,左鄰右舍故而稱他們父子倆為大小啞巴;每個人都以為啞巴聽不見,殊不知他們的耳朵并不聾。啞巴他爹并不識字,所以沒替他取個名字。每回父子倆阿來阿去對談,村里的孩子們就會湊過去看熱鬧,嘲笑他二倆演雜耍。對啞巴來說,爹親就是他頭頂上的一片天,可嘆這片天也有塌下來的時候。啞巴他爹在他十歲時因病去世,小小年紀的啞巴能怎么辦呢?肚子餓了便沿街乞討,漸漸的與同為要飯的老乞丐參在一塊兒,老乞丐們說東北太冷要往南遷徙,啞巴就跟著他們一路乞討到上海。 權瑢生盯著那顆腦袋瓜遲遲不作聲。正當崔啞巴以為一切的問話都結束時,那人又開口了… 「怎么過來的?」 崔啞巴彎身將木桶擱置地上,右手攤平,左手食指中指在手心上面像個人腿似的走動。 「走過來的?」權瑢生直直盯著那兩根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頭。 崔啞巴微微點頭,趕緊彎腰捧起木桶。 權瑢生垂眸打量那雙尺寸不合適的鞋子,隨后起身走到崔啞巴跟前。崔啞巴見狀后稍稍退了幾步。誰知權瑢生一把掐住崔啞巴的脖頸將人抵上房門,他使盡全力掐著那個人,彷彿要殺死仇人般的發(fā)狠心思,手臂的青筋甚至是一條一條凸起。 崔啞巴張著嘴無法呼息,手里的水桶根本捧不住,砰的一聲摔落地,骯臟的黑色液體不留情面的潑了出來。 他掙扎,窒息的恐懼促使他用力拍打著那隻可怕的手。直到權瑢生的手背被人打紅了,崔啞巴的喉嚨還是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就在崔啞巴極度恐懼,以為自己真要沒了,權瑢生這才松開手放過他一命。 崔啞巴瞬間得到解脫,嗆得滿臉通紅大口喘息,咳出一聲又一聲,殘留在脖頸上頭的五指紅印看來是難以消退。 權瑢生垂眼瞅著那跌坐在地之人,發(fā)出寒言,「真是個啞巴?!?/br> …………………………………………………………………………………………………………………………….. 1950春上海景德街 一個男人坐在麵攤角落處大口吃食湯麵,時不時的用手背擦去額邊滴落的汗珠。 「你吃慢些。」麵攤老王端了盤滷菜上桌,崔啞巴嘴里塞滿了麵條,發(fā)出了阿阿幾聲。他呼嚕的嚥下麵條,手指了指日正當中的天。 「要走啦?時間還早哩!」老王往一旁的長板凳坐下,欲與啞巴間聊。 崔啞巴迅速吃下最后一口麵,而后仰頭將那大碗公的湯汁喝得一滴不剩。他粗魯的拿袖口擦了擦嘴巴,后從腰邊錢袋掏出幾枚錢幣遞給老王。 「都是老朋友了還收啥子!」老王將錢幣塞回崔啞巴的雙手。 崔啞巴也就不再跟他客氣,收好錢后起身,阿一聲又拍拍男人的肩膀,最后豎起大拇指,隨即轉身牽著三輪車離去。 他騎著三輪車在車站晃悠了一會兒,又騎到百樂門兜轉一圈仍沒遇上門生意。 正當他為生意慘澹感到有些納悶之時,一名年約十六歲,頭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學生對他招了招手。啞巴見狀趕緊踩著車過去,他將車子停在女學生面前,隨即下車拿起掛在脖頸上的毛巾擦拭后頭的座位,彎身恭迎女學生上車。 「車站?!?/br> 他點點頭,眼角微彎,幾條深刻的魚尾紋甚是赤裸的浮上前來。 女學生直接坐上車也不同他多說些什么。 崔啞巴將女學生載到車站后便踩著車子離去,女學生還站在原處望著他的背影。她的眉心不由自主的蹙起,只因腦海勾勒出難以忘懷的往事。她笑自己傻,怎么又記起這些陳年舊事。 「爸爸。」 女學生勾住這名戴著眼鏡禮帽,穿著正統(tǒng)的西裝男人的手臂。 「清兒,等很久了?」 權瑢生摸了摸女孩的發(fā)頂,從他手邊的小行李箱推測,此人應是從外地回來。 「沒,剛剛才到呢?!?/br> 兩人邊走邊說間話,漫步到對面大街。 「用過飯沒?」 「還沒呢,特地等你一塊兒?!箼噘记逋欢崞鸱讲诺膯“?,「對了爸爸,剛會兒我坐車來,那車伕是個啞巴。」 權瑢生一聽見啞巴這二字,思緒意外停頓,「是么。」饒是如此,男人的面上仍保持著沉著冷靜。 「記得小時候有個啞巴叔叔跟咱們一塊住,見到那啞巴車伕就想起叔叔來了?!?/br> 權瑢生牽著女兒的手過馬路,眼底的黯然是藏了又藏。 「爸爸,您說他有沒有可能就是啞巴叔叔?」 「別說這么多了,咱們吃餃子?」權瑢生完全不理會權偌清的假設。 權偌清于是不再多言,「就吃餃子吧?!?/br> ……………… 權瑢生今日出門談了份古董交易,結束時已接近傍晚時分。他在大街口隨手欄了部三輪車,這個車伕很是勤勞,不過是輪子舊了些,震得權瑢生的身子晃呀晃的不太舒服。眼看再幾個路口就能抵達,車子的輪胎卻在此刻出了些差錯… 「對不住。」車伕趕緊煞車,下去查看輪胎?!高@輪胎看是不成了?!顾嗣⒙园急獾淖髠容喬サ馈?/br> 「沒事。」權瑢生趕緊下車,立在路旁往路上尋找有無其他三輪車可搭。 「啞巴,這里!這里!」車伕朝對面一輛慢速經過的三輪車伕揮手呼喚。 那車伕一聽見喊叫便調頭騎到車伕面前。 「崔啞巴,行行好,幫我送這位先生一程?!?/br> 崔啞巴一回頭瞟上那位先生的模樣,張開嘴愣住許久也沒能反應過來。 權瑢生已坐上他那臺三輪車,他手拍拍西裝褲,面上淡如冰水,「吾方路?!箍烧l又知那藏在衣袖下的一雙手是這樣的顫抖不已。崔啞巴愣愣的點了點頭,回身踩踏板,車子不急不緩的駛向前方道路。 權瑢生的眼瞳透過兩片小玻璃看著眼前這揮汗如雨的背影,那條脊椎骨緊貼著白色衣衫在結實的后背上頭劃出一道分隔線,他的眸子似是被什么勾住,始終停在那上頭,隨后他轉眸,將目光挪向車把手上兩個隨風而轉的藍白小風車。 風也吹動他的發(fā)絲,更吹動他的心。 崔啞巴專注的盯著前方道路,他什么也不敢多想,甚至不敢想起從前的日子,彆扭的寂靜在他們之間環(huán)繞,一直持續(xù)到終點。 三輪車停在宅門口的那瞬間,啞巴的心也悄悄地跟著停止跳動。 「崔自安…」 幾根冰冷的手指輕柔的撫著直直打顫的脖頸,崔自安閉合雙眸屏住呼息。 「還記得這名字是誰給的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