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他。

    想問這一年的時間里，他究竟去了哪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想問他為什么會突然變成一名軍官。想問他為什么能委托江敘送她去風(fēng)城的機(jī)票，卻一直不回凌城找她，甚至完全不和她聯(lián)系……

    可再看看鄭西野呢。

    他眼神無波，容顏竟比他身上的軍服還冷硬三分。仿佛與她素不相識，真的只把她當(dāng)做一個初次見面的手下新兵。

    一絲失落從心底深處泛上來，像枚被切開后漫出酸澀汁水的青橙，噎得許芳菲嘴里發(fā)苦。

    她只能咽下所有話語同情緒，做個好兵，乖乖服從上級指令，跟在那道軍裝筆挺的高大身影背后，安靜齊步走。

    然而，就在這時。

    冷漠的教導(dǎo)員卻忽的身形微頓，回過頭，往她的臉上瞧了眼，淡淡說道：“以后記住，在軍校內(nèi)部走動，三人以上，必須列隊(duì)前行，三人以下一人以上，并排前行。”

    許芳菲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不懂他什么意思，只應(yīng)：“哦。”

    “哦什么。我讓你走我旁邊來?！?/br>
    “……是。”許芳菲回神。垂眸行至他身側(cè)，與他走成一排。

    并排走了沒兩步，邊上的男人又出聲，這次音量極低，沉沉的，渲著點(diǎn)兒性感的沙啞，只有她能聽見。

    “崽崽?！?/br>
    聽見這聲熟悉的親昵，她心口驀然發(fā)緊，手掌心也竄起麻癢。下意識輕輕應(yīng)他：“唔？”

    鄭西野盯著那張朝思暮想的小臉，天曉得，他需用盡全力，才能克制住把這只崽子拽過來，狠狠生吞入腹的沖動。

    垂在身側(cè)的食指跳動幾下，鄭西野五指收握成拳，終于低啞細(xì)語問出口：“這段日子，你想我沒有？”

    第34章

    他低聲輕語，仿佛一瞬之間換了個人，又變成那個坐在窗臺上懶懶淺笑、與她徹夜談心的混球。

    “那你呢?！痹S芳菲喉頭一緊，因他這個問句，胸腔內(nèi)彌漫開一股莫名的委屈與心酸。她咬住嘴唇，克制著情緒波動，輕聲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我了？”

    是不是忘記她了？

    鄭西野盯著少女明媚的眸，半晌沒有答話。

    一年前，他按照既定計(jì)劃，跟隨蔣建成一行出境去往金三角，與黑彌撒碰面。約定時間一到，買賣雙方便都相繼露臉，開始坐下來談生意。

    一切看起來都十分順利。

    這次行動，鄭西野準(zhǔn)備了整整四年，早就事先安排好了一切。邊防部隊(duì)、境內(nèi)外警方，所有力量蓄勢待發(fā)，只要再給予最后的致命一擊，就能將以黑彌撒為首的間諜組織徹底摧毀。

    可誰也沒想到，黑彌撒其人，老jian巨猾詭計(jì)多端。這次赴約與蔣建成他們見面的，竟然只是一個替身，而非黑彌撒本尊。

    之后便是一番血戰(zhàn)。

    為了抓捕蔣建成這幾個核心人物，無數(shù)人浴血奮戰(zhàn)，鄭西野也因此身負(fù)重傷，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躺了整整一個月才蘇醒過來……

    回憶到此中斷。

    “許芳菲?！编嵨饕皢玖寺曀拿郑^而牽起唇角，挑起一個自嘲似的笑來：“一年的時間有三百六十五天，我總共夢見過你三百六十六次。你覺得，我有沒有忘記你？”

    聽見這番話，許芳菲心尖猛地一顫，雙頰也不由自主泛起紅潮。她臉熱熱的，耳朵也熱熱的，更覺得難以理解。

    “既然沒有忘記我，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不和我聯(lián)系？”許芳菲皺起眉，太多疑問堆積在腦海中，千言萬語，被一股腦拋出來，“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為什么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鄭西野靜了靜，瞧著她，微微挑了下眉毛：“看我穿這身衣服，是不是很不習(xí)慣？”

    “？”許芳菲一雙大眼眨了眨，呆住。

    不明白他這句話和她的疑問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反應(yīng)半秒，良好的教養(yǎng)，讓她習(xí)慣性地予以禮貌答復(fù)：“有點(diǎn)。不過，看久了應(yīng)該就習(xí)慣了?！?/br>
    “好不好看?！编嵨饕坝謫枴?/br>
    “唔？”

    “我穿軍裝的形象?！彼a(bǔ)充。

    “……”……

    啊不是。

    這是重點(diǎn)嗎？這是教導(dǎo)員您該關(guān)心的重點(diǎn)嗎？

    許芳菲無語了。她靜了會兒，睜眼閉眼做了個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心平氣和。然后嗓音低低地說：“鄭隊(duì)，你能不能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先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行不行？”

    就在兩人低聲說話的時候，前方人影晃動，一列高年級學(xué)員齊步走來。幾個男生都穿著二一式軍裝夏常服，短袖軍襯衣配深綠色長軍褲，皮鞋軍帽齊整，容色冷峻面無表情?？匆娻嵨饕?，他們齊齊停下向右轉(zhuǎn)，抬手行軍禮，招呼道：“教元（注1）。”

    許芳菲話說一半被打斷，身形微滯，下意識收斂起臉上的所有表情，往旁邊嚴(yán)肅地錯開半步，和鄭西野拉開距離。

    鄭西野臉色平淡，朝幾人點(diǎn)頭示意。

    學(xué)員們隨后將手垂下，轉(zhuǎn)過身，動作整齊劃一，繼續(xù)前進(jìn)。

    待一行人走遠(yuǎn)，許芳菲心頭又燃起了新的好奇心。她覷了眼那些高年級學(xué)員的背影，然后轉(zhuǎn)頭看向鄭西野，小聲問：“奇怪。為什么他們不叫你鄭隊(duì)，而是叫‘教元’？”

    鄭西野盯著她，把姑娘可愛的小表情一絲不落收入眼底，嗓音也不自覺柔下來，答說：“在軍校，課程老師不叫老師，都統(tǒng)一被稱作‘教元’。我教的課程是‘基礎(chǔ)射擊’?！?/br>
    許芳菲眸光突的閃爍兩下，脫口：“那你槍法很好嗎？”

    鄭西野隨口應(yīng)：“將就。”

    “……”

    聞言，許芳菲一卡，也不知怎么的，腦子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他以前脫口而出“mp5沖鋒槍”云云。

    夕陽余暉中，男人冷冽的側(cè)顏如玉似畫。許芳菲看著鄭西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真正的他。當(dāng)年喜旺街的3206，可能只是她少年懵懂的一場夢。

    短短幾秒間，她胸中心情復(fù)雜，百轉(zhuǎn)千回。

    片刻，她輕輕皺了下眉頭，問他道：“我到現(xiàn)在都還分不清楚，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鄭西野也是一靜，繼而平緩地道：“你只用知道，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對你都是真的。”

    許芳菲無言。

    這次意外的重逢，勾起她太多回憶。關(guān)于凌城的，關(guān)于喜旺街的，關(guān)于3206的。而所有與他相關(guān)的種種，都只有美好。

    突的，許芳菲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里閃過一絲恍然的光。

    對了。

    總算明白，為什么當(dāng)年她對他會有種莫名的信任。總算明白，為什么當(dāng)年她會覺得他和蔣之昂那些人不同……

    眼前的疑云迷霧隱隱有散開的趨勢。結(jié)合如今她所處的環(huán)境，結(jié)合他特殊的身份，一個猜測從腦子里升起，許芳菲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驚得睜大了眼睛。

    她低聲脫口而出：“你當(dāng)時是不是在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所以，在凌城的身份只是偽裝？”

    “別瞎猜了?！编嵨饕耙暰€轉(zhuǎn)回向前方，淡淡地說：“不是我想瞞你想騙你，而是有些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也沒辦法說清楚?！?/br>
    軍人保密意識深入骨血，許芳菲回過神后便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追問。

    須臾，她又開口，帶著些謹(jǐn)慎的小心：“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年你為什么沒有來找過我？”

    話音落地，鄭西野眼神微微一動。他靜默了會兒，終究還是搖頭，回答說：“沒有為什么。”

    許芳菲聞言，有點(diǎn)失落地垂下眸。

    他不愿意回答，她當(dāng)然也就不好再追問。畢竟她和他的關(guān)系，往親近了說，勉強(qiáng)能算作老朋友，要是更現(xiàn)實(shí)一些，不過只是在喜旺街9號一起住過的鄰居。

    她好像，并沒有立場要求他回來找她，更沒有立場，強(qiáng)迫他給出不來找她的原因。

    而且。

    凌城的過往，于她而言珍貴，但對他來說，可能只是不堪回首的一場噩夢，又或者是職業(yè)生涯的一段插曲。好不容易恢復(fù)身份，回歸正常的人生軌跡，他大概也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再回凌城，再去找一個微不足道的她吧。

    如此思索著，許芳菲十指微微收攏，只覺心口像扎進(jìn)了一根鈍燉的刺，不是滋味。

    無法責(zé)難，無法氣悶，她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默默消化內(nèi)心深處的難過。

    兩人數(shù)秒無言。

    片刻，少女安靜地往旁邊站開兩步，將右手的行李箱換到了左手。霎時間，白色行李箱大剌剌一躺，直接橫在了她和身旁男人的正中。

    鄭西野：“?！?/br>
    鄭西野旁邊看了眼，眉心擰起一個結(jié)，有點(diǎn)緊張：“你生氣了？”

    小姑娘明顯一卡，旋即抬眸看向他，眼神有點(diǎn)不解：“沒有?！?/br>
    “那你突然離我那么遠(yuǎn)？”

    “報告鄭隊(duì)。”小姑娘側(cè)顏柔柔籠著一圈落日光暈，認(rèn)真回答：“是你多心?！?/br>
    鄭西野：“我多心什么?！?/br>
    小姑娘解釋說：“學(xué)校太大，拖行李拖了一路，我手酸，換只手而已?！?/br>
    聽完這個說辭，鄭西野被嗆了下。

    他靜默兩秒，說：“當(dāng)年微表情心理學(xué)這門課，我拿了將近滿分?！?/br>
    許芳菲被他一番莫名其妙的話說得愣住了，疑惑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眼睛很毒，你所有情緒變化我全都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不痛快，不就是氣我這一年沒有來找過你?！编嵨饕吧ひ粑⒊粒吧鷼饬司椭闭f，想罵我想打我，我二話沒有全都受著，別讓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我沒有生氣，最多就是有點(diǎn)難過。不過也沒什么，緩一下就好了?！闭f到這里，許芳菲朝他柔柔一笑，“總體來說，能再見到你，我還是很開心?！?/br>
    鄭西野捏了下眉心。

    早在凌城見她第一面，他就有預(yù)感，這軟綿綿的小姑娘天生是他的克星。

    這些年，多少次龍?zhí)痘ue，多少次面對生死，鄭西野都可以冷靜從容，面不改色，可偏偏一對上這張嬌媚柔弱純潔無辜的小臉，他就被吃得死死的，像他媽個廢物一樣，無計(jì)可施，無可奈何，想不出任何反制之道。

    就比如說此時此刻。

    盡管這崽子一直強(qiáng)調(diào)，她沒有生他氣，沒有對他有什么不滿，可鄭西野就是打心眼兒里慌，沒由來的慌。

    須臾，他閉眼側(cè)過頭，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

    再開口時，男人聲調(diào)再次變得低柔，半帶輕哄地道：“這么久了好不容易才見到面。崽崽你乖，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對不起。別難過了?！?/br>
    許芳菲見他一臉的自責(zé)，連忙再次強(qiáng)調(diào)：“你又沒做錯事，道什么歉。我真的沒有怪你?！?/br>
    鄭西野：“讓你難過就是我的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