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華〈溺死的魚〉-8
駱華〈溺死的魚〉-8 幾乎整個暑假我都和阿清膩在一塊兒,就和過往的每年暑假一樣。 「你為甚么二年級之后還要上生物課,不是最討厭班導了嗎?」暑假最后一天,我坐在阿清家客廳里,盯著正在低頭猛抄著作業(yè)的他,忽然想起這事。 「不知道?!顾鹌鹪拋碛行┚?,不曉得又是哪不高興了。 「你能不能好好念書?」 「你干嘛突然這樣?」 「我只是覺得你該好好考慮……」 「你自己又如何?你要去哪里都行,但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我……你正經(jīng)點好不好,做點正經(jīng)事,當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人?!?/br> 氣氛僵持不下,似乎每隔一陣子便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面,說來就來,一點預警也沒有,這是一種好奇怪好奇怪的輪回。 我的心中沒有半分對他的怒氣,傷人的話卻無法自制的不斷從口中吐出,他也是如此,此時的我們都不敢讓彼此眼神交會,深怕一個不小心,一切就這么完了。 「駱華,回家吧?!箯暸ち艘魂嚭?,阿清率先丟出閉幕后工作人員會說的句子。 「……我還沒喝完?!刮叶⒅郎夏且槐锈湃种哪描F,語氣中盡是任性。 我希望他用力的罵罵我,甚至揍我一拳。 然而無論再怎么失控,他都不會這么做。 「要不你喝完再走吧,我先下樓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br> 我甚至認為他的修養(yǎng)比我還好。 他擱下手中的東西,頭也不回的往樓下同樣也是他們家經(jīng)營的咖啡廳走去。我捧著馬克杯,靠在嘴邊卻遲遲沒有飲下任何一口。 我想告訴全世界自己是一個差勁透頂?shù)膫砘铮讲虐⑶逡贿B問的好幾個問題,我沒有一個能答得義正嚴詞。 明年暑假時,我還會在這兒一派悠間的喝著他泡出來的拿鐵嗎?又或者整日待在圖書館的自習室里,為著毫無理由的遠方埋頭苦讀? 倘若真是如此,這便是我和阿清的最后一個暑假。 我們將不會有然后。 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心里的一絲盼望。 ——我們一起離開這里。 我在便條紙上寫了這句話,將它貼上阿清的作業(yè)簿。 他能讀懂我嗎? 將剩下的拿鐵一口飲盡,苦澀在嘴里散發(fā)開來,我自己在家試著調(diào)過許多遍拿鐵,可總是覺得不怎么樣,后來便只在阿清家喝了。 他做很多事情都比我要好,只有一條路可走的唯我一人。 我想了想,最終還是把便條紙撕下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里。 「明天見。」 作業(yè)就這么留在桌上,反正到了明天,他還是會拍著我的肩,嘻皮笑臉的對我說一聲:「謝啦?!?/br> ★ 回家途中,我特意走了會經(jīng)過那幢房子的那條路。 那兒現(xiàn)在正住著人。 瞇著眼,往屋頂瞧了瞧,有個人影在頂樓,可午后陽光強烈,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在頂樓干甚么?是否早已把那片化為廢墟的花園清理乾凈? 我們似乎對上了視線,他匆忙的逃往我看不見之處,好膽小的一個人。 炎熱的天氣總教我不由自主回憶起某些畫面,那日與班導的交談,或是很久很久以前,與她坐在那兒。 那日早晨,我提著火腿蛋三明治和一杯冰奶茶來到那棟藍色建筑的頂樓,阿清不在,只有她迎接著我。 「嗨。」 「早、早安?!?/br> 她拍拍身旁的空位,我猶豫了幾秒.最后仍乖乖坐下,與她保持著一個花盆的距離。 「你很了不起呢,都不會賴床?!?/br> 「習慣了,我們家耕田,不能賴床的?!?/br> 我從塑膠袋里拿出三明治,低頭咬了一口,嘴里全是吐司的乾澀味,于是又拿起一旁的冰奶茶喝了一口,奶精味十分強烈,兩樣東西加在一起說不上是剛好。 「駱華,你以后想做甚么?」 「為甚么突然問這個?」我防衛(wèi)性的反問道,年紀大的人總是愛這樣問,然而我不明白他們究竟想從這個問題里獲得甚么。 「我有點記不得自己在你這年紀想做甚么,可最近又面臨了不得不去正視這問題的時候?!顾币曋胺?,語調(diào)輕得像是喃喃自語般。 我聽不太懂,既然她不記得,問我難道就會想起來嗎?時間帶走的東西不會回來,這種簡單的道理連我都懂。 「只要能走出這里,過得比其他人好,我都會去做?!刮以俣纫Я艘豢谌髦?,這回倒全是美乃滋的甜膩味。 「這樣啊,你平常都做些甚么事?」 「看書?!?/br> 「哇,你的興趣很了不起呢?!?/br> 「那才不是我的興趣?!?/br> 她「噢」了一聲,將臉湊近了我,睜大了雙眼,仔仔細細的盯著我瞧,我不自覺將目光飄向他方,盼著她儘快停下這行為。 「你的眼神里沒有光呢?!?/br> 一會兒,她緩緩吐出這句話。 我望向她,她的表情十分認真,我努力保持鎮(zhèn)定,不讓自己把身體挪開。 這種尷尬的狀態(tài)維持了幾分鐘,我才真正靜了下來。 「你比較喜歡阿清那樣的人嗎?」緩慢的眨了幾下眼,我不以為意的問。 最近愈來愈多人告訴我應該把個性改一改,我愈來愈意識到自己擁有不討喜的個性這件事。 「這我也說不上,但比起我啊,他比較喜歡你。」她微微笑,老神在在的回應道。 「因為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呀,他第二個喜歡的肯定就是你?!刮也环裾J她的話,順道告訴了她阿清的好感,雖然阿清沒有和我說,但他實在太容易被看穿。 她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始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追問,只當是種默認。 「我會在未來等你,和阿清。」 我嚥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將半張臉埋進我環(huán)住膝蓋的雙臂,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旦離開這兒,她便不會回來了。 她的未來并不在這里,我也是。 她伸手抓住了一隻誤闖的蟬,將牠輕輕放到我手上,我沒有接著,蟬就這么飛走了。 此時,樓下傳來一陣又一陣急促的步伐聲,應是阿清姍姍來遲。 「我很喜歡你,縱使你搬不太動花盆,捉不住蟬,你仍舊擁有你的春夏秋冬?!顾碾p眼瞇成半月形,溫柔的笑著,在阿清上樓前,對我說了這句話。 天氣好熱好熱,熱到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融化了,所以被她給輕易看穿。 「……未來應該會有很多手藝好過巷口早餐店阿姨的早餐店吧?!?/br> 「這可不一定?!?/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