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理探頭，就瞧見一個人影坐在長椅上，手邊撐著拐杖，手指被黑色的皮質(zhì)手套包裹著，襯衣外穿了件深灰色的風(fēng)衣，他戴了頂帽子，像個在等公交的紳士。

    宮理晃著步子走過去，他竟然沒有在看書，而是在看一張宣傳單。

    “紅燜大棗口味冰淇淋和十三香田螺冰激凌，你覺得哪個更好吃？”甘燈抬起臉，他們頭頂是方體廣場虛假的陽光，宮理還沒怎么見過他在陽光下的模樣，覺得有些陌生似的。

    他帽子下藍色陰影里的半張臉更真實，而被陽光照亮的下頜白的泛藍，頸側(cè)靠近耳根的位置，甚至能看到半透明肌膚下青色血管。像是包裹著冰皮的雪糕，她都怕他會融化，甚至想伸手按一下他的皮膚，試試會不會留下指紋。

    宮理像個搶劫上班族的小流氓一樣，她晃了晃腳：“你在這兒沒問題嗎？”

    甘燈抬眼看她：“會有什么問題嗎？”

    宮理覺得或許是陽光的緣故，他眼里似乎少了些她看不懂的迷霧與試探。

    宮理聳肩：“你從來沒到過人這么多的地方。每次都是在那種別人給你匯報工作的辦公室或者會議室里。而且，我以為你早兩天就會通話罵我?guī)拙渑K話呢。”

    甘燈緩緩展起笑容：“你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被罵，還是說只想聽我講臟話？”

    宮理笑起來：“都有吧。暴打柏峙，算得上我計劃里的一小環(huán)吧——”

    甘燈：“別裝了。我的任務(wù)只是讓你確保古棲派徹底完蛋，而你只是想打人罷了?！?/br>
    宮理也不否認。

    甘燈將宣傳單放在膝蓋上，手指點了點上頭各種口味冰淇凌的圖片：“要不我還是吃個傳統(tǒng)的牛軋?zhí)强谖栋伞！?/br>
    宮理從口袋里掏出剛剛酸糖送的那張冰激凌不限量卡：“我請你吃。”

    他對宮理伸出手，她無奈道：“你是腿麻了還是？”

    甘燈不說話，只是眉毛動了動，依舊抬著手。

    宮理握住他的手套，將他拽了起來：“我懂了，只是想使喚我罷了?！?/br>
    宮理沒想到他真的很輕，拽的甘燈身子傾斜差點朝前倒去，她忙抓住他手肘撐住了他。甘燈確實很高，風(fēng)衣寬大，他像是掛衣服的檀木衣架，宮理扶他站直，甘燈抿了抿嘴，晃了晃冰激凌的宣傳單：“吃點人該吃的玩意兒，不是嗎？”

    第135章

    宮理感覺他跛腳好像比以前更嚴重了一點, 這不是陳年舊傷嗎？還能變得更惡化嗎？

    果然如宮理所想，要不然就是甘燈有著遮擋面部的權(quán)限，很多人無法看到他的臉；要不然就是許多干員從來也不知道甘燈長什么樣, 她扶著他胳膊走在人來人往的方體廣場上，卻沒有多少人看向他。

    宮理目光環(huán)視：“所以為什么要有這么多店鋪，應(yīng)該都是方體的自有品牌吧。”

    甘燈：“我們之中有一位專門研究商業(yè)模式、應(yīng)對幾家資本的委員長，是他開的這些店鋪。其實外頭也有很多連鎖店都是他開的, 主要是為了調(diào)查市場, 或者是成為方體干員的掩護地?！?/br>
    宮理推開了冰激凌店的門, 最近降溫外加還是上午, 冰激凌店里人很少, 她挑了個靠深處一些的位置，扶著甘燈坐下。

    甘燈摘下帽子放在膝蓋上, 摘下手套, 他看著電子菜單：“既然你有卡，那么——”

    宮理：“你要是點五個然后還吃不完, 我可能會給你煮成湯讓你帶回家暖胃養(yǎng)生。”

    甘燈一本正經(jīng)的看著菜單，像看書般。他有點糾結(jié), 也有點看不懂菜單：“十三香聽起來好像很香……紅燜是什么味道, 為什么會紅？那要不就牛軋?zhí)堑陌? 是……牛軋過的意思嗎……”

    果然, 別人是看著描述聯(lián)想到別的食物的口味，但他根本就沒吃過什么正常的食物。

    宮理托著下巴, 看甘燈像個古籍學(xué)究拿到一本滿是網(wǎng)絡(luò)用語的同人簧文一樣困惑, 他總是顯得高深莫測的臉, 在背后冰淇凌店的廣告與柔和的燈光下，顯得可親了不少。

    宮理干脆替他決定了, 對店員抬手道：“一個麻辣香鍋的甜筒，一個紅茶薄荷的杯裝。”

    甘燈：“……我可能吃不了辣的?！?/br>
    宮理看他：“麻辣香鍋的當然是我的，紅茶那個是你的，你不也經(jīng)常喝紅茶，就先從茶口味的入手吧，下次再嘗嘗別的?！?/br>
    很快店員拿過來，甘燈看著宮理的甜筒冰激凌淋了紅油，上頭還插著八角、魚豆腐、魔芋絲和香菜……

    甘燈皺眉：“這就是人吃的玩意兒？”

    他則是一個小杯子裝著紅茶口味的冰激凌，看起來跟營養(yǎng)膏很像。他指尖捏著廉價的粉色塑料勺子，挖了一塊。

    嘗起來卻很不一樣，涼涼的，融化在口腔里，甜的讓他貧瘠的味蕾大受刺|激。

    宮理看他吃一口，停了半天，道：“不喜歡？再不吃要化了哦?！?/br>
    甘燈放下了：“也不是，只是很奇妙。”

    宮理笑的不行：“你臉上就寫著what the hell的表情，不喜歡就別吃，大家的味蕾都是被馴化出來的，越吃糖越貪甜，你下次可以從普通的料理開始試試?！?/br>
    甘燈吃冰激凌也跟吃營養(yǎng)膏一樣，從邊邊角角開始挖，挖的整整齊齊：“就是很奇妙，說不上來，根本不是紅茶的味道，而且——”

    幾個干員也聊著天走進冰激凌店，他們級別比較高，看到甘燈，震驚的愣在原地，正猶豫著要不要上來行禮問好，就看到甘燈輕飄飄的眼神。

    幾人僵了一下，后退幾步，直到退出這家冰激凌店。

    甘燈道：“我說的任務(wù)，你沒問題嗎？”

    宮理吐掉冰激凌里的花椒：“沒問題吧。不過就是讓我弄死柏霽之他爹而已。雖然你沒跟我透露任何細節(jié)，但我知道，我只是個收尾的人?！?/br>
    甘燈：“畢竟你跟柏霽之的關(guān)系——”

    宮理擰眉，瞪眼看他：“不會吧，連我睡了誰你都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家安裝了攝像頭？”

    甘燈一愣：“……？”

    宮理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靠。”

    甘燈眉頭微蹙：“我是想說你們是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我還真不知道……”

    他一直勝券在握的臉上出現(xiàn)了未曾意料的表情。

    宮理翹著腳，涂著指甲油的手摳著桌子上的促銷貼紙：“好吧，意外，你情我愿的意外。而且他還成年了的?！?/br>
    甘燈沒說話。

    宮理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怎么了嘛，這種事不會影響任務(wù)的。你要真怕我跟他睡過的事兒，影響我殺他爹，那就讓別人去也行，反正我也會去看門派大比——”

    甘燈把冰激凌放下了，他端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所以你就是喜歡年紀小的，沒心眼的對吧?！?/br>
    宮理：“……哈？”

    這跟她對男人的口味有什么關(guān)系？

    甘燈表情淡淡的，拿紙巾擦擦嘴角，道：“你要確保他必須死。我相信你有辦法?！?/br>
    宮理攤手：“如果你給我看過的記錄是真的，我會做到的?！?/br>
    甘燈戴上帽子，撐著桌子起身，拐杖撐在地面上，金屬支架隨著步子輕輕作響，起身往外走去：“嗯?！?/br>
    宮理看著他沒吃完的冰激凌：“呃……這就走了？”

    甘燈撐著拐杖道：“突然想起有事要忙，我先走了?！?/br>
    ……

    古棲派正式的門派大比在今日召開。

    這在鋪天蓋地的宣傳造勢、聯(lián)名合作下，已經(jīng)變成了萬城的一場盛典。

    古棲派在萬城靠外的山丘上，其實在萬城的范圍內(nèi)，幾乎所有的地都被向下挖空，在地面下建立復(fù)雜的交通與建筑群；所有的山丘都被夷平，石塊成為建筑材料。

    只有古棲派所在的山頭買下來的早，保留了天然的形狀，以木系修真者的靈力催發(fā)的植物覆蓋山頭，依山而建的高聳的建筑群外的茂密綠色，就是這個時代最奢侈的裝飾。

    青綠色、木制建筑、壁畫與深灰屋瓦是古棲派最重要的標志，雖然不如定闕山的紅與金、四象宮的黑與白顯眼，但當人們登入山門，看著十幾米影壁上凋敝卻極盡精致的工筆重彩神仙畫時，很難不生出對“古”的油然而生的敬意。

    曾經(jīng)的古棲派，靜默、驕傲與古典，而如今——它簡直就像個煙花滿天，全球直播的世界杯比賽現(xiàn)場。

    古棲派對外宣稱，這場活動是聯(lián)合了全社會，那么資本當然能把這里搞得“熱熱鬧鬧”。

    豎條上繪有漢代青鳥紋的青綠色幡旗懸在空中飄揚，旁邊就是炸開的迪土泥與寰球兒樂園里同款的絢麗煙花；御劍飛翔著許多巡邏的古棲派弟子，保護著各大直播平臺與娛樂公司派來的轉(zhuǎn)播無人機，甚至要忍受無人機里的網(wǎng)紅們大放厥詞討論古棲派這片地兒多少一平米。

    古棲派山腳下本來供求學(xué)者、香客與旅人休息的大型院落，現(xiàn)在半邊給了廟會飲食公司，畢竟不論哪個大型活動旁邊，沒有幾個賣狼牙土豆、吉事果與烤冷面的，這個活動都不完整。

    甚至還有瑞億集團贈送的超過三百臺a導(dǎo)游，懸浮的無人機屏幕上浮現(xiàn)著親切的面龐，可以引導(dǎo)游客參觀古棲派建筑群。聽說瑞億如今a技術(shù)水平突破大關(guān)口，股票暴漲，用過他們a產(chǎn)品的無不贊揚a表現(xiàn)出的同理心、甜美與人性化。

    而古棲派的另一合作對象就是方體，數(shù)座方體的隨船也在附近懸停著，其中既有緊急救援與治療相關(guān)的干員小組，也有些維持秩序的部門。甚至有近百位干員被派遣至古棲派會場內(nèi)。

    方體對外宣稱這種合作方式是“秩序、保護與見證”。

    而古棲派自己也顯示出了過分的“包容”態(tài)度，打算一改門派過往的傳統(tǒng)，誓要把門派大比打造成國風(fēng)大典。

    門派大比前的熱場表演，不但請了各種歌舞表演家、古典樂器演奏家，而且還邀請了各方網(wǎng)紅、演員、運動明星，線上直播觀看表演還會有ar技術(shù)的特效。

    為了迎接這些熱場表演的嘉賓，還有一些特意邀請過來造勢的明星，古棲派將其中一個入口設(shè)置成紅毯。

    相比于各個門派的魁首、掌門，一堆記者們更愿意去拍攝明星，紅毯附近擠滿了人。

    而自從遇襲后首次露面的柏峙，竟然走到紅毯區(qū)前來接人，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古棲派以結(jié)界隔開了一條窄道，柏峙從古棲派巍峨的大門走出，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對記者揮手示意。

    不知道多少鏡頭對著他額頭一陣猛拍，只是那里的“鴨”字已經(jīng)看不見了。

    還有人在狂拍他的耳朵，竊竊私語道：“柏峙的耳朵不是好好的嗎？之前被割了耳朵是不是假消息?！?/br>
    “不會吧?；蛘哒f已經(jīng)長好了？”

    “沒有那么快的吧！哈哈哈我現(xiàn)在覺得他額頭上缺了個鴨字都不完整了?！?/br>
    柏峙一副自信昂頭，風(fēng)光霽月的樣子，背著手站在臺階上等人。

    “讓他親自來接的，估計是哪個重要門派的人吧?！?/br>
    “是不是四象宮的人，我聽說四象宮作為三大門派之一，還有一小支生活在春城之外——”

    記者、各個小門派的圍觀者正討論著，就瞧見一輛黑色的豪車緩緩駛來，柏峙立刻露出微笑，理了理衣袖走下臺階。

    黑色豪車停在柏峙面前，司機走下來拉開后排車門：“小姐，到了。”

    車門外，無數(shù)閃光燈對著豪車與臺階上的柏峙閃耀。

    一只黑色高跟靴子踩在古香古色的青石磚上。

    有人認出來了：“繆星！是繆星哎！”

    宮理或者說繆星走出豪車，對柏峙露出微笑。她穿了件漸變色的交領(lǐng)窄袖上衣，緙絲刺繡的青綠色腰帶交織出古棲派的代表色，下頭是黑色闊腿長褲配靴子，披了件白底水墨花紋的外衣。

    十分應(yīng)景的裝束。

    繆星露出微笑。

    柏峙伸手想要牽她，她卻只是像談公事一樣，伸手短短握了一下他的手。

    柏峙一怔。

    宮理跟他走近，安慰道：“你的傷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