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一條藍(lán)鯨正從它們身邊徜徉而過, 它灰色斑駁的肌膚，上頭還有一些特殊種類的藤壺寄生。如此精細(xì)的建?！绱髓蜩蛉缟淖藨B(tài)。

    不只是藍(lán)鯨。

    宮理曾經(jīng)很愛翻看核前人類留下的圖鑒，她能認(rèn)出來輻鰭魚綱的斑馬魚閃動著藍(lán)色的光條, 在深海中成群徜徉；藍(lán)斑背肛海兔在金黃色的珊瑚群中游泳。

    宮理輕聲道：“這里有幾萬多種海洋生物，遵循著自然界的嚴(yán)謹(jǐn)規(guī)則共生或分布著——將這些東西建模，放置在這個元宇宙里，這需要的不止是知識、耐性、金錢, 更需要的是對自然的熱愛。你懂嗎, 這很不劃算啊, 也根本帶不來任何利益?！?/br>
    服務(wù)器的大量存儲空間, 都給了裸鰓亞目上千種海蛞蝓？都給了銳齒巨喉盤魚特殊的吃海藻動作？哪個公司會做這種事？

    還有——她所在的車站前爬山虎葉莖上半透明的慢慢往上爬的蚜蟲, 在沒有人看到的角落捕食著呼吸著。

    哪個來這兒玩的用戶會關(guān)心這個？

    他們只在乎能在天堂區(qū)曬多少太陽，能在人間區(qū)跟多少人上|床, 能在狂歡島上爆了多少人的頭——

    整個世界是不計金錢與時間地想要無限接近真實, 卻安著一套到處都是錢、是罰款、是計費的瑞億規(guī)則。

    太割裂了。

    宮理嗤笑道：“有做個小蚜蟲，以及海里這朵花環(huán)rou芝軟珊瑚的這個功夫, 去做幾十個讓人們買皮膚的世界內(nèi)打槍小游戲不好嗎？弄點服裝抽卡、海島大逃殺，不行嗎？”

    澤田昴皺起眉頭來：“確實……你這么說的確實有點奇怪。而且現(xiàn)在愈演愈烈, 瑞億近些年可能因為元宇宙項目營收不好, 開發(fā)出各種收錢手段, 騙人、逼人充錢?！?/br>
    二人正說著, 軌道車突然破水而出，在海面上緩緩行駛著, 在太陽落山后藍(lán)灰色的天空下, 駛向櫸木成林的海岸。

    自動駕駛的車輛已經(jīng)在對岸車站下頭等著他們, 車輛上方閃爍著寫有“尊敬的澤田昴先生、繆星女士”的屏幕，他們上車后, 車上的屏幕立刻開始播放廣告片，一位年輕女性在介紹著生活區(qū)的各種設(shè)施。

    “鄰里和睦，享受到你從未感受過的新鮮空氣；祥和平靜，勞累一生的你終于可以在這里放空自己……”

    宮理從窗戶往外看去，道路兩側(cè)各個都是帶庭院的獨棟小樓，外觀各異，但里頭都亮著溫馨的燈光，能從一些建筑外觀上看出這些人家的貧富差距。

    還有些老人鋪著野餐墊，在自家的草坪上看星星。有一些青少年正騎著自行車，吹著哨子往一個方向沖去。

    沒有什么超市或者城鎮(zhèn)中心，頂多是時不時有一兩座教堂、學(xué)校和運動場。

    這像是無限復(fù)制在一張巨大地圖上的平靜小鎮(zhèn)，道路仿佛沒有盡頭，各個民居等間距地分布在道路兩側(cè)，像是撒一把芝麻在面餅上，均勻分布在平坦的綠色草甸上。

    終于，駛過無數(shù)條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道路，車輛終于在一棟白色的民居前停了下來，車內(nèi)屏幕上也亮起笑臉：“祝你們團(tuán)聚愉快！”

    宮理抱著花束，澤田昴拎著禮物，二人站在白色二層民居花園前，都有些躑躅。

    宮理環(huán)顧四周，也分辨不出來自己到底在什么方位，來的時候道路都太相似了。西側(cè)斜對面的紅色房子門廊處，還坐著一個四肢纖細(xì)肚子有些臃腫的中年女人，正呆滯地晃著搖椅。東側(cè)斜對面則有一棟看起來就非富即貴的三層白色大理石豪華民居。

    澤田昴剛走到門口準(zhǔn)備敲門，就聽到了一聲歡呼，繆星的父母打開門，臉上是無法掩抑的激動：“阿昴！星星！”

    母親快跑了兩步，緊緊擁抱住了宮理，宮理連忙笑起來：“媽，抱歉我們來得有些晚了?！?/br>
    這對父母眼眶已經(jīng)紅了，無法完全聚焦的得病雙瞳看著她，緊緊拽著宮理的手：“你來就比什么都好了！還好嗎？哦天吶，我的寶貝，我掰著手指算，你都三十歲、啊不三十二歲了——”

    宮理被她抱著親了好幾口，連拖帶拽地進(jìn)門，桌子上已經(jīng)擺了一桌菜，但家里還是各種家具很少的樣子，甚至連沙發(fā)還都是純白色……

    澤田昴笑起來，他眼眶濕潤著，嘴上卻強作活潑：“繆柳呢？她不會在樓上吧？太過分了吧，我們來了她應(yīng)該后空翻來接我們?！?/br>
    父親撓了撓頭：“呃，她去……”

    “哥！姐！”

    客廳附近一扇門忽然推開，繆柳歡呼著跳出來：“你們來啦！啊啊啊啊快讓我抱一下！姐，我知道的，你在這里！”

    宮理被她用力抱住，她的不適應(yīng)一下子被掛在她身上又笑又叫的繆柳沖淡，也忍不住抱了抱她：“你是要勒死我吧！”

    飯桌上，一家五口團(tuán)聚，宮理盡心盡力地扮演著繆星，澤田昴一直在微笑著看著他母親，伸手抹著她灰白的鬢發(fā)，他父親則因為耳朵不好，一直在高談闊論。

    繆柳吐了吐舌頭：“姐，你就一直點頭微笑就好了，他又講那些教育你該怎么規(guī)劃人生的理論了——而他的人生都是一團(tuán)糟呢?！?/br>
    繆柳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還把自己盤子里的奶油松餅往她盤子里塞，她道：“姐，這個跟真的奶油松餅吃起來一樣，而且還沒有卡路里！真正的零卡。我知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非同凡響了，你沒想到吧，我之前去看了你的電影！獵人特工！”

    宮理笑了笑：“這里也能看到啊。”

    繆柳聳肩：“不過我聽說是刪減版的——但你可真美啊姐，我快要被迷死了！你一出場，電影院里所有人都在小聲尖叫！”

    宮理笑她嘴甜：“你是去游玩區(qū)玩的時候看到的嗎？”

    繆柳刀叉頓了一下：“對呀！我在游樂區(qū)找了一份……工作，哦對哈哈哈，在這里提工作兩個字扣的積分很少，畢竟游玩區(qū)和生活區(qū)的違禁詞不一樣。是在電影院賣票的，所以也有機會在輪班結(jié)束之后看電影?！?/br>
    澤田昴拍了拍繆柳的手：“你找到工作了？那是挺好的但我怕你——”

    繆柳：“我只是外貌還看起來這么小，但我實際已經(jīng)不小了！我也要賺錢改善生活，以前工作真的少得可憐，生活區(qū)的擠破頭，也擠不過那些本來就在游玩區(qū)用戶，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br>
    繆柳吃的并不多，宮理和澤田昴說要飯后刷碗，父母堅持不同意，讓他們?nèi)ド嘲l(fā)上玩卡牌去。

    繆柳從沙發(fā)底下拿出一套桌游，澤田昴皺眉：“這還是三年多以前我送你的那套，我以為你早就玩膩了?！?/br>
    繆柳撫了撫封皮：“是玩膩了，但咱們都在，就玩一玩吧?！?/br>
    民宅內(nèi)的氛圍堪稱溫馨，宮理一時間都有種自己在真實世界的錯覺。那對父母在收拾廚房餐廳，時不時轉(zhuǎn)過頭來，向他們投來慈愛的目光。繆柳嘰嘰喳喳開始說游戲規(guī)則，給他們分卡片。

    溫馨……但也極度無聊。

    這里就像是那種無法發(fā)展的邊緣小鎮(zhèn)，在這里只能日復(fù)一日地呆呆生活著，甚至沒有市中心、沒有逛街的地方，只天天跟一群永遠(yuǎn)不會變化的人生活在一起。

    在繆柳找到工作之前，她怎么容忍在這里生活多年的？

    而且這里應(yīng)該也有違禁詞，到底有哪些話是不能說的？她們是不是也一直在監(jiān)視下……

    宮理在吃飯時一直無法直視那對父母仿佛融化了一樣的泛紅瞳孔，道：“要不要想辦法，帶他們治療一下，我現(xiàn)在賺了很多錢，可以的。”

    繆柳收拾著骰子：“別啊，沒必要。我賺了錢，回頭就可以請個保姆了，生活區(qū)里有些人還年輕體壯，會上門給別家做保姆?！?/br>
    她指著窗外斜對角那家紅字房子：“那家就是，那個女的聽說是休眠了五六年，醒了之后就有點奇怪，他們的孩子就找了個保姆來照顧她?！?/br>
    澤田昴嚇了一跳：“五六年？不是說最長休眠期只有10個月，超過10個月就會刪除意識嗎……你是說，她的孩子每過10個月，就會把她復(fù)蘇一次，然后……”

    繆柳這時候臉上還是掛著甜笑：“對，就復(fù)蘇一下，但不修復(fù)意識，然后再休眠，就可以重新計算10個月的期限。聽說本來是一對夫妻，五六年之后，男的修復(fù)意識成功之后就走了，女的就沒修復(fù)，就這樣傻著——嗨，別說這個了，看到那邊那棟大豪宅了嗎？你們知道是誰嗎？”

    “誰？”

    “塞拉斯·唐！那個語速超快、說話巨毒的晨間節(jié)目主持人！”

    澤田昴驚喜，宮理還沒反應(yīng)過來，繆柳拍了她膝蓋一下：“姐，你忘了，以前你巨迷他的！現(xiàn)在真是不一樣了，自己當(dāng)明星了，對遇到明星都不那么驚訝了哈！”

    繆柳跳上沙發(fā)來撓她——

    宮理笑起來：“我想起來了，好了好了，別撓我了?！?/br>
    繆柳抱住她，腦袋埋在她身上，喊道：“媽！你幫我把被褥收拾好了嗎？我還要跟我姐睡！”

    ……

    宮理有點不習(xí)慣，繆柳道：“沒事，你不洗澡也沒什么，這里可是元宇宙，你不會真的臟的。穿著t恤睡吧。我的睡衣都不怎么好看——”

    宮理看著繆柳濕著頭發(fā)，穿著純白色的長睡衣，笑了笑。

    宮理洗了洗臉也躺回床上，她肯定不可能睡著，但繆柳也沒打算立刻就睡，一直在跟她聊天，仿佛有問不完的問題。

    “姐，你戀愛了嘛？什么？怎么會沒人追你！哦哦哦，你這個態(tài)度夠帥，就是，那些人怎么配得上你！”

    “姐……你賺了很多錢，但也不用來得那么頻繁，我知道有點麻煩的。”

    “姐，你說我回頭燙個卷發(fā)好嘛？啊，我以為卷發(fā)會顯得臉小呢！”

    “姐——姐，你就沒什么要問我的嗎？”

    宮理平躺在床上，床頭的粉色的小燈亮著，她搖了搖頭：“沒太多?！?/br>
    繆柳抓著她t恤一直在晃她，撒嬌道：“姐！你是不是變了，還是說已經(jīng)不喜歡我了，怎么不問呢！”

    宮理看向她那張十七八歲之后就沒有再成長的臉，忽然道：“你不覺得這里無聊或痛苦嗎？我感覺你很活潑，這么多年都這么活力滿滿嗎？”

    繆柳一怔，露出更大的笑容：“當(dāng)然不會！這里多好?。∫郧拔覐膩頉]呼吸過這么好的空氣，沒見過這么多的樹?！?/br>
    宮理卻垂下眼睛。

    生活區(qū)和游玩區(qū)，有不一樣的違禁詞。

    為了讓人們心甘情愿地為生活在這里的親人繼續(xù)續(xù)費，會不會也要求他們表現(xiàn)出快樂……

    宮理忍不住道：“繆柳你后悔嗎？你有想過要一死了之嗎？會不會后悔上傳到這里……覺得死了也比活在這兒好?！?/br>
    繆柳瞪大眼睛，嘴角抖動了一下，她突然用力抓住了宮理的手，不可置信又篤定道：“你在說什么呀姐！什么……不可能的，這一切多么來之不易！我真的很幸福！我再也不想回沙墩鎮(zhèn)——那個破地方了!”

    宮理垂下眼去：“我以為這里的很多人，會想要自|殺呢。”

    繆柳手指一緊，二人對視，宮理察覺到她眼眶顫動，嘴角卻咧起更大的笑容?？娏鋈灰幌?lián)涞剿砩希骸敖悖≡趺纯赡?！我怎么可能會去——姐，你怎么說這種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真的很想你，我真的很……很想你。”

    繆柳甚至沒有說“死”那個字，沒有重復(fù)“自|殺”這個詞。

    宮理的心緩緩沉下去。

    這房間四壁免費贈送的碎花墻紙，就像是一層密不透風(fēng)的rou膜，籠罩住了這一家。

    宮理沒有再繼續(xù)說，笑了起來，撫了撫她頭發(fā)：“又抱著jiejie哭了是嗎？睡吧?！?/br>
    繆柳的眼淚洇濕了宮理的t恤，她撒嬌道：“jiejie哄我睡吧……就像以前那樣拍著我后背，給我唱唱歌?！?/br>
    宮理還記得繆星的人設(shè)：“我唱歌可是很難聽的。”

    繆柳搖頭：“不難聽，我就喜歡聽你唱歌……隨便哼個調(diào)也好。”

    宮理覺得這只有一天，繆星如果活著一定也會這么做。她伸手輕輕拍著繆柳的后背，隨便哼了點不成樣的調(diào)子，繆柳的呼吸在她輕輕的拍撫下放緩下來，直到她困得呢喃一聲，轉(zhuǎn)過身子，裹緊被子睡著了。

    這種環(huán)境。還是在元宇宙里，宮理是不可能睡著的，但她擅長裝睡，也背過身去裝作呼吸平穩(wěn)睡熟的樣子。

    ……果然，在她睡著后大概四十多分鐘，她聽到了繆柳輕手輕腳下床的聲音。

    繆柳去了洗手間，很快就傳出來她嘔吐的聲音，宮理皺起眉頭睜開眼，側(cè)耳往洗手間的方向靠了靠——

    洗手間傳來繆柳低低的聲音：“cao……哈，在這兒說cao不會扣分了吧……哈，吃了這么多年最廉價的營養(yǎng)液，我的……虛擬腸胃竟然受不了食物了……”

    她又嘔了幾聲，吐了口唾沫，宮理聽到她輕手輕腳的走回來，開始拿出衣服往身上穿。

    她要出去？

    宮理皺起眉頭，聽到她只是簡單地穿上衣褲，就往樓下而去。等到她腳步走遠(yuǎn)，宮理一下子爬起來，她伸手要去擰亮一點床頭的燈，就發(fā)現(xiàn)手腕上的字再次出現(xiàn)了——

    “要看看嗎？她生活的世界？”

    第1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