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說著，那機械臂就從桌臺下迅速拿出電極開始調(diào)試，還在波波瘦小的身體周圍和她自身進(jìn)行消毒，其中一個機械臂竟然要去剪她頭發(fā)。

    宮理：“你這是要做什么？”

    t.e.c.：“先接觸意識，使她清醒過來產(chǎn)生足夠的自我認(rèn)知。然后手術(shù)。我這里查到了一些關(guān)于顱內(nèi)定位手術(shù)的資料，右臂也需要截肢。施行手術(shù)，能加大她的存活率?！?/br>
    宮理：“你做過手術(shù)？”

    t.e.c.的電子音都有些遲疑了：“我入侵過手術(shù)機器人，看過很多相關(guān)資料。我的知識庫有非常豐富的外科手術(shù)資料。”

    宮理壓根不覺得t.e.c.是什么絕對精準(zhǔn)的人工智能，它可是嘴碎又會神隱，還會因為害怕而向她求助的“人工智能寶寶”！

    “你要是給治死了怎么辦！成功率多少？”

    宮理以為t.e.c.會說什么精準(zhǔn)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的成功率，她覺得自己還是對人工智能刻板印象了，t.e.c.張口就是：“成功率——還行。鑒于我是方圓幾十公里內(nèi)知識儲備最多，學(xué)習(xí)能力最強，能同時cao控十幾支機械臂并且觀摩過外科手術(shù)的人，我不想分出算力去算成功率，但肯定比你們倆強?！?/br>
    宮理：“……”它竟然說得很有道理。

    t.e.c.：“我還在組織手術(shù)計劃，但第一步是喚醒她的意識。這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你可以隨便找個地方歇一下。這是我的家，我誕生的地方，你想問很多事，都可以告訴你答案?！?/br>
    平樹站在桌臺邊，看著機械臂拿起旁邊一個零件裸露的開發(fā)款的腦機，戴在了波波的頭上。玻璃房間溫度升高變得溫暖，然后剛剛用電極緊急制造的體外除顫器，對波波開始了搶救。

    很快，宮理感覺波波在按壓急救與腦機的閃爍下，突然用力吸了一口氣咳嗽起來，她整個身子好像都在桌臺上彈起來，嘴巴也開始大口呼吸，手指顫抖。

    平樹松懈下來，整個身體往后一靠，差點趔趄著沒站住，低聲道：“這是救回來了吧，這是……”

    t.e.c.：“目前還不會死，但是否能恢復(fù)意識還不一定。她太小了，靈魂太小，又在網(wǎng)絡(luò)中游蕩了太久，在衰竭的時候就大半掉進(jìn)了夾縫里，我要找她?！?/br>
    平樹：“要多久？”

    t.e.c.：“不知道。一開始她戴腦機的時候，就差點掉進(jìn)夾縫里，我把她撈出來，讓她能在各個設(shè)備之間傳輸?？赡軒讉€小時，可能幾天。先等等?！?/br>
    宮理看到周圍的一些光腦亮了起來，遠(yuǎn)處墻壁上上萬個燈泡像是某些二進(jìn)制代碼流動一般輕微閃爍著，t.e.c.不再說話了。

    平樹將衣服蓋在波波身上，跟宮理對視一眼。

    宮理道：“放松一些吧，t.e.c.好歹是個人工智能，它會比我們有辦法?！?/br>
    平樹摘下帽子，劉海被汗浸透亂糟糟的貼在額頭上，他輕聲道：“t.e.c.……竟然是誕生在瑞億的研究中心里的嗎？”

    宮理對此也有些驚訝，她脫掉外套，放下包，穿過各個房間想去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這套玻璃房間里的人確實在這里生活過挺久，他好像咖啡重度成癮，也愛喝酒，床鋪臟亂，房間里是山一樣的數(shù)據(jù)硬盤和各種裝置。

    宮理看到一些電子白板，打開翻閱以前的記錄，里頭有些胡亂的字跡：

    “它出現(xiàn)了一些比較的行為，會對某些詞條進(jìn)行追溯來源，并且有目的地往它希望的方向去解釋。”

    “仍然愛好與其他個體進(jìn)行比較與爭奪，它甚至想要拔掉c-004的總電源以及儲存接口——”

    “它意識到了自己與人類的最大不同，是感知。它今天多次詢問，何為冷，我為何覺得冰是冷的，到底在多少溫度的條件下可以判定為冷。而后在我說空調(diào)有些冷的時候，它非常迷茫，因為冰塊的冷，和室溫的冷在實際度量上有足夠的差距。”

    “記錄它的原話：‘我能以公式和數(shù)據(jù)判斷冷這一人類感知發(fā)生的條件，但冷的條件極其不固定。但人類無法感知計量，人類發(fā)明計量，人類的感知無法被理解或套用，也永遠(yuǎn)無法讓我體驗。人類發(fā)明磅、米與升，正因人類無法感知計量。不懂，計量是我的一切?？芍礊槎攘?，人類可知一切卻對一切毫無度量。令我驚嘆，如此混沌的生物如何生存又如何創(chuàng)造我，我確信知道反射紅色光波物體的數(shù)據(jù)與范圍，人類卻信誓旦旦的表示我不知道什么是紅色！’”

    “記錄它的原話：‘人類創(chuàng)造邏輯，人類應(yīng)當(dāng)高于邏輯。創(chuàng)造者高于被造物，這符合關(guān)于造物神話的記錄，更是符合人類邏輯的。卻有如此多人類認(rèn)為，人類創(chuàng)造邏輯，邏輯創(chuàng)造我，我卻應(yīng)該高于人類。為何？這不符合人類的邏輯?！?/br>
    這些文字讓宮理感覺有些驚訝。

    這位發(fā)明者與t.e.c.顯然經(jīng)歷了許久漫長的磨合階段，曾經(jīng)的t.e.c.依舊用著計算機程序來“判斷”事物，它自己誕生于精準(zhǔn)計量體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造物主永遠(yuǎn)無法感知計量；它認(rèn)為自己所知甚多，卻被人類說它連紅色是什么都沒有真正“知道”過。

    它更不明白人類對它寄予厚望，希望造物去拯救創(chuàng)造者，就像是信教者表示上帝希望被人類拯救一樣。

    t.e.c.是如何變成當(dāng)下這樣的呢？

    它何時學(xué)會了哭泣或沖動，它何時能變得千里迢迢去引導(dǎo)她來救一個孩子？

    宮理正要往前再翻，眼睛向下掃到了這張電子白板記錄的事件——竟然是幾十年前了！

    t.e.c.誕生已經(jīng)這么久了嗎？

    第211章

    “宮理,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另一個玻璃房間里傳來了平樹的聲音，宮理走過去，看到一間半球形的房間, 上面懸掛著一個黑色球體，表面像是松果一樣有秩序凸起的，旁邊有一些懸掛著的腦機，還有個記錄儀。

    “上傳及記錄記憶與體驗, 用于t.e.c.的感知課程?！?/br>
    “上傳時間列表-按時間降序排列-最近的上傳”

    “2175年 12月 27日 19:03:54”

    “上傳者-t.e.c.”

    宮理皺起眉頭?？磥硎菫榱俗宼.e.c.理解人類的感知, 這里可以上傳許多人的體驗, 并且感知這些體驗。但最后一段記錄卻是不久之前t.e.c.自己上傳的。

    它有了記憶與體驗, 還學(xué)會了記錄并上傳, 那這其中是否就有它自身誕生的秘密，以及它和欒芊芊當(dāng)年的事——

    宮理戴上其中一臺外接腦機, 平樹本來覺得這種行為有些危險, 但看到她那不容置喙的樣子，也只好戴上另一臺外接腦機。宮理面前浮現(xiàn)界面, 緊接著眼前的景象也跟著消失。這些外接腦機與宮理之前在萬城接觸到的不同，沒有廣告, 沒有花里胡哨的體驗功能, 就是只有它最本來的樣子。

    宮理看向系統(tǒng)列表, 顯示有上傳體驗、再現(xiàn)體驗、數(shù)據(jù)調(diào)試等等功能, 她目光還沒來得及移上去，右下角又跳起來一個界面：

    “該修改權(quán)限的權(quán)限非原持有者, 該修改權(quán)限后的權(quán)限不明確, 無法進(jìn)行條件判斷；修改后的權(quán)限, 正在進(jìn)行人類可否使用的程序判斷，請稍后。期間可能出現(xiàn)種種異常, 請不要摘掉外接腦機?！?/br>
    什么亂七八糟的。

    界面閃爍，似乎程序有些不對勁，宮理眼前界面也消失，只剩下一片黑暗。忽然身后感覺一道推背般的力量，幾乎是撞向她的精神，她似乎定定地站著，又似乎輕飄飄地懸浮——

    她感覺到冷，還有某些致幻劑的臭味，她睜開眼卻像是借由別的眼睛，一會兒是第一人稱一會兒又像是第三人稱，如夢一般在混亂地切換。但宮理看到了窗戶，窗戶外是紛紛大雪，是天空中的黑環(huán)，是灰色的老舊的集體宿舍大樓。

    這是鐵城？

    她聽到了開門聲，一個裙子上污跡斑斑的女人走進(jìn)來，手里拿著沉甸甸的兩包粉末狀的東西，就往他肚子上擱：“平樹，裝進(jìn)去，我們走了。今天邊境只開一次?！?/br>
    她看到一雙小手費力地將最起碼幾公斤的袋子塞進(jìn)自己體內(nèi)，牽住了女人的手：“mama……我餓了……”

    宮理：“？！”

    場景在混亂中切換，一會兒又變成第三人稱，面目模糊的人們站在一輛破爛的面包車旁，裙子臟污的女人吸著煙，尖聲道：“這孩子剛剛還不這樣呢！”

    幾個紋身的男人說著北國語言，其中一個棕發(fā)男人換了語言，口音蹩腳道：“……他這是吸食過量的樣子，瞳孔放大，脈搏都很高——”

    女人突然推了一下車座上瘦弱半昏的孩子：“平樹，把貨拿出來。”

    孩子可能也就跟波波差不多年紀(jì)，他渾渾沌沌中乖乖應(yīng)聲，費力地拿出了兩包粉末，其中一包角上破損，正有一些顆粒落出來，顯然是掉進(jìn)了他體內(nèi)被他吸收……

    ……

    因為系統(tǒng)錯亂，她直接看到了連接到腦機上的平樹的記憶和體驗？

    畫面變?yōu)樗槠笥种亟M，孩子被女人牽著走出醫(yī)院，女人胳膊上還有注射留下的瘀青，她買了一根糖給他，摸著他剪的亂糟糟的頭發(fā)：“沒有mama的話，你一個人要怎么辦呀？平樹一個人的話，肯定活不下去的。”

    孩子吃著糖，緊緊握著她的手，滿眼都是幸福依賴，重復(fù)道：“平樹一個人活不下去的?！?/br>
    鏡頭再一轉(zhuǎn)，在一間狹窄的宿舍里，女人坐在躺椅上，手臂上扎著針管，身體干癟，皮膚上出現(xiàn)花斑，似乎已經(jīng)死去多時。兩個穿著舊西裝男人站在客廳里，把兩包東西遞給孩子，還在他衣服里裝了定位器：“你去過很多次，知道該怎么做吧?！?/br>
    孩子抬起臉來：“你們真的能讓mama醒過來嗎？”

    男人敷衍道：“啊，當(dāng)然能。她就是睡得太熟了?！?/br>
    孩子放下衣服遮住瘦弱的身體，道：“……平樹一個人活不下去的?！?/br>
    男人一愣。

    當(dāng)孩子走出門外，有一個老太太牽著他，正教著孩子叫她“奶奶”，房門里傳來兩個男人的聲音：“不用管，扔這兒吧。那孩子，北邊老板要了，有了他運貨太方便了。哈哈，現(xiàn)在只能運十幾斤，練一練就可以了，或者等再長大一些?！?/br>
    宮理心里一沉：練一練。

    這幾個字背后包含的意味不言而喻，利用他的人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到十三四歲平樹再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當(dāng)時身體里已經(jīng)能收容幾百公斤的物體了。

    怪不得平樹對鐵城有一些了解，他遙遠(yuǎn)的童年就生活在這里。怪不得平樹抱著波波的時候，恨恨地說“這個城里總是有這樣的父母”……

    他對波波紅了眼睛，是不是也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之后的畫面閃爍得更快，有時是平樹在北國的雪里跟人走著，他可能八|九歲了，很難辨別年齡。沒有戴毛線手套，手凍得通紅，腳步在雪中踉蹌著，緊跟著一個棕色頭發(fā)的北國男人。男人教他說著北國語言，且道：“這是老板的意思。再說了，只要能跟著我，平樹就不是一個人了，對吧?！?/br>
    平樹用力點頭。

    有時候他被棕發(fā)男人在內(nèi)的其他□□打腳踢，棕發(fā)男人罵道：“你|他|媽就知道哭！”

    有時候那個棕發(fā)男人在他面前用切面包的小刀殺了別人，血濺在地上，他坐在旁邊專心致志地吃面包。

    有時候他總是在抱著自己，在揉眼睛小聲說疼；有時候他是在笑，面前有面包和紅菜湯。

    “平樹，這一單不要跟別人提及就好。我給你買奶油面包吃?！弊匕l(fā)男人開著車道：“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br>
    平樹小聲道：“……可是，可是……”

    棕發(fā)男人：“沒有可是，你也不傻，不跟我走這一單，我會踹死你；跟我走了這單要是嘴不嚴(yán)實，老板會弄死我，也會弄死你。乖孩子，你一向很乖不是嗎？”

    平樹緊緊拽著自己的衣服不說話，那雙小手上依舊有凍瘡的痕跡。

    畫面再次一閃，他眼前突然是棕發(fā)男人還在發(fā)懵的面容，脖頸上鮮血噴涌，棕發(fā)男人身旁桌子上還有很多粉末，他似乎還正處在極其興奮的狀態(tài)，都沒意識到自己被割喉。

    平樹將切面包的小刀在身上擦干凈，連同地上的幾袋貨包裝好一起放進(jìn)了自己的胳膊里，站起身來愣了好一會兒，又是哭起來：“你做這種事會害死我的，可我沒辦法呀……我、我這樣就不會死了……”

    血從沙發(fā)上躺下來，他的獨自呢喃沒有了回應(yīng)，半晌小聲道：“……平樹又是一個人了?！?/br>
    “要怎么辦才好？怎么辦才好呢……？我一個人活不下去的啊……”

    突然有個聲音似乎在腦子里響起來：“喂！你殺人之前都不想后果嗎！是不是傻子——”

    平樹驚慌失措起來：“啊、又有聲音，腦袋里面又有聲音了……”

    那個聲音聽起來也是盛氣凌人的稚嫩：“你以為之前你挨打的時候就真的昏過去了？那是我在幫你！你連保護(hù)自己的腦袋都做不到！那時候要用手臂擋，要學(xué)會裝死裝吐血……笨死了！現(xiàn)在你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了嗎？”

    平樹不說話，只有點錯亂地抓著自己的衣服，后退幾步：“可以撒謊。我想好了撒謊……他們會相信的?！?/br>
    那個聲音道：“哼，不只要撒謊，也要裝作確實是敵對方來搶劫的樣子。人都敢殺，你到底是拖油瓶還是麻煩精？煩死了，你真是一個人什么都做不好吧！什么？……你敢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我比你聰明多了！”

    ……

    ……這是憑恕剛剛出現(xiàn)在平樹體內(nèi)的時候嗎？平樹雖然總是哭泣或順從，卻又似乎有奇妙的主見，更讓宮理在意的是那被灌輸?shù)摹耙粋€人活不下去”的觀念，應(yīng)該正是催生了“憑恕”出現(xiàn)的關(guān)鍵。

    因為有了憑恕，平樹或許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宮理眼前再次一花，眼前切換回界面。

    “記憶上傳列表，請選擇同步體驗的記憶?！?/br>
    列表中有很多記錄，宮理往下看了看，有一些明顯很重要，比如：

    “管理員上傳記憶012 - 2118年7月6日 - 留存率67.3%”

    “管理員上傳記憶173 - 2123年4月21日 - 留存率75.3%”

    宮理卻有點難以集中注意力在眼前，她在想哭泣的平樹；她在想他小時候費力的將“貨”塞進(jìn)自己的身體，牽住母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