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封信
從沒想過事情會發(fā)生的如此快,快得連眼皮還來不及眨就像骨牌效應(yīng)般應(yīng)聲倒下了。 原來突如其來的死亡是真的,原來自以為虛實(shí)卻深刻的夢境是真實(shí)存在過的。 還有什么比這更哀傷的呢?還有什么比這更可氣的呢? 我該繼續(xù)騙自己住在那甜甜的幻覺里嗎? 我好想住進(jìn)去,可是我的腦袋我的身體還有我貧弱的精神都跟我說了不行,所有的洞都鑿光了,已經(jīng)沒有用了。 啊……原來已經(jīng)不能用了,已經(jīng)不能了,不能了…… 2018年6月4日俞薇筆 2018年6月4日星期一 小小身軀穿著前天生日父母送給她的洋裝,開心的在房間內(nèi)蹦跳,床軟得像蜜,發(fā)在空中飛舞,裙擺飄逸,隨著銀鈴般的笑聲把快樂翻炒成一頓佳餚。 獨(dú)舞的空間在所有喜悅沸騰至最高點(diǎn),然后停在了門外響起的兩個聲音,熟悉的讓她展開笑顏,甜得如奶油蛋糕上再撒上一層糖霜般甜膩。 小小身軀迫不及待地跳下床,來到比自己身形還高大嚴(yán)實(shí)密合的門前,踮起腳伸出圓潤飽滿的指頭握住唯一能向外推開的門把,奮力地連人帶身一起摔在了門外的地板上。 小小身軀即使摔疼了也不哭泣,把手貼著地面再微微使力,一隻腳兩隻腳在雙手離地時穩(wěn)穩(wěn)地站了起來,拍拍膝上的灰塵,有些羞澀的吐吐舌便漾開嘴角將目光朝前朝上,準(zhǔn)備用她的眼睛容納她最愛的兩個人。 然而,他們并未像從前那樣走過來擁抱她親吻她,她看著她最愛的兩人彼此怒目而視,一句接著一句把粗語說得比暴雨還烈。 小小身軀一步也不敢亂動,只感覺到洋裝啃食皮rou裙襬搔刮著腿,扯出比錯愕還混亂的神情。 兩人一番輪戰(zhàn)還未消停,只得由沉默敲響暫時休止的鐘,其中一人累得跪在地上,另一人則是站著,任由指針滴答滴答倒數(shù)著所剩的時間,在那接近死寂的瞬間,其中一人突然開口:「你也知道我沒有辦法。」 霎時,排山倒海而來啼哭般的怒吼,引爆了沉默,點(diǎn)燃導(dǎo)火線,一場人與人之間的森林大火以最劇烈的速度燒了起來。 「沒辦法?你的意思是這全是的我的錯了?」 跪在地上的人站起來拽住那人衣服的領(lǐng)口,像一把架在頸子上的刀,嘶吼聲比刀還尖銳。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真的認(rèn)為這是我的錯?你憑什么這么想!憑什么你做的決定要由我來承擔(dān)!難道我為這個家付出的還不夠嗎!你告訴我??!為什么!」 「為什么你情愿和所有人一起騙我,也不愿告訴我我無法生小孩這件事?為什么你們所有人都以為拿一個和你有血緣關(guān)係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憑什么你的父母愿意我就得愿意,你們有問過我的意見嗎?你認(rèn)為我會接受你和別的野女人生的賤種嗎?要是我沒發(fā)現(xiàn),你們是不是打算瞞著我一輩子?回答我!」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我有說錯嗎?到頭來你們只是為了傳宗接代才談這門親事的,發(fā)現(xiàn)我無法生育時,怕丟了臉面就弄個假的孩子來騙我,我卻還高興得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寵,一次也沒懷疑過,真是可笑。」 小小身軀就站在那,裙襬從柔軟到僵化,只經(jīng)過短短數(shù)個文字匯聚而成的意思,讓小小的腦袋立刻烙刻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事實(shí)。 大人總以為天真的孩子不懂這些,以為輕看孩子就能完全掩蓋丑陋的現(xiàn)實(shí)。而孩子的天真被迫用來承受比現(xiàn)實(shí)還殘忍的遮蓋,甚至連提問的機(jī)會也沒有,自主思考反被當(dāng)成胡思亂想,直指事實(shí)會被當(dāng)作口氣狂妄,只有裝傻假哭才顯得一臉小孩樣,才會惹人憐愛值得同情。 她甚至連吸一口氣也不敢,站在觀眾席的位置,把自己的身份用深紅色的血從頭到尾洗了一遍,靜置在陌生的血緣關(guān)係中,抓不到爸爸mama的手,只見豐滿圓潤的指頭頓時失去了血色,卻啼不出哭聲,只把哭字的筆劃來來回回寫了數(shù)遍,直到心臟爛掉才甘休。 小小身軀拖著裙襬,搖搖晃晃地一同將陽光下拉長的身影莫入房門內(nèi),她爬上床曲起身子抱住膝蓋,聽外頭越來越大的聲響幾乎震碎闔上的門。 窗外一片祥和,她歪著頭望向窗外的景色,咬緊嘴,把腦袋莫入腿間。 才不過下午,夕陽還未西沉,她卻彷佛早已入了黑夜,連自己是誰也分不清。 想用沉默沖洗一切,逐漸歪斜的一切,可是事實(shí)卻不會因此改變,小小身軀只能把腦袋埋進(jìn)看不見臉孔的黑暗中,模糊自己的姓自己的名還有自己誰。然而,片刻的沉默只堅(jiān)持不到幾分鐘,房內(nèi)的門被大力撞開,抬起頭來只見頭發(fā)散亂涕淚縱橫的女人伸長了手拽住她纖弱的手腕拖到了房門外。 小小身軀的皮rou在地板上磨蹭,蹭破了皮透出血絲,也沒停下。她看著背對自己頭也不回的女人,整個身體所感受到的溫度,僅源自于那只被握疼的手,緊縮在女人強(qiáng)硬的力道上,最后停在男人面前。 而女人只說了句:「我就讓你看看什么是真的瘋了!」 話落手上的溫度沒了,落到了小小身軀的脖子上,全神貫注的緊縮,彷佛將全身的力氣都灌輸在擠壓上。溫度從四周圍散去,唯一炙熱的只有圈住脖子的一雙手,而那雙手把她僅存的氧氣輾得幾乎不剩。 痛苦、心碎、不解、悲傷、驚愕、絕望,逐一在小小身軀的思緒中找到答案,她沒有過多的掙扎,只放開身體體會最純粹的殺意,還有自己身為這齣悲劇中的根源。 只不過另個外力介入讓她夾在兩人之間以劇烈的推撞擠出身外跌進(jìn)桌內(nèi),桌子因外力翻倒,小小身軀的后腦杓落在尖銳的桌腳上,濕黏的觸感和流下如水狀般的液體,抽去她的僅存的知覺,望著喋喋不休爭吵的兩個人影朝她跑來,卻在眼前糊成一片,連誰是誰的臉孔都也分不清。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難受自己竟不能在閉上眼的前一刻把最愛的兩人納入視線里,只能聽著凄厲的慘叫聲遍佈整個空間,還有她薄弱的耳廓邊。 小小身軀最終還是失去了意識,而當(dāng)她再次醒來時,眼前所見的女人便是不茍言笑的母親。 記憶里美好的片段存放在她心心念念的兒時回憶中,當(dāng)她虛弱的道出母親二字時,大腦立即刪去了那天的記憶,竄改了所有會洗刷身分的片段,將它合成一個個幸福美好的記憶,置入腦內(nèi)使她能堅(jiān)信母親之所以不再像先前那樣親吻她擁抱她,是因?yàn)樽约翰辉偈悄赣H心目中的乖小孩了,所以為了彌補(bǔ)自己的不足,她必須努力成為一位受人喜愛的乖孩子,必須聽話、懂事、不吵鬧、不任性,順從一切指示。 因?yàn)槿绱?,?dāng)她面對母親用膠帶封死房內(nèi)所有通風(fēng)口,面對母親傷心欲絕的神情,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因?yàn)槟赣H難受自己也跟著難受的哭泣,孩子本能地哭泣,只不過潛意識的傷口在一個意外下鑽了出來,她看著問答中欲言又止的表情,下意識的止住了問話的嘴,幾乎被向外扒開的真實(shí)面,又被封了回去。 她抓著黑色膠帶,腦袋里只想著如果自己做好了,母親就不會討厭她了,只要她乖乖聽話把白色藥丸吞下去,醒過來的時候,母親就會試著喜歡她了。 她是如此堅(jiān)守自己的信仰,儘管在任何時候睜眼的那刻,母親總是以冷漠回應(yīng),她也不曾疑惑試圖去解開藏在原先記憶的底下的真實(shí)是什么。 直到一切都離她遠(yuǎn)去,直到她終于相信陽光照不到的黑暗終是黑暗,她才真真正正明白,底下的那片黑暗有多大。 疲累的雙眼再次睜開,白皙無聲的病房依舊是俞薇眼下避不開的風(fēng)景,她試著移動身體病床便在她的期盼下向上移動,停在了她可以坐起身的距離,讓她能貼著后背更清楚看看四周圍的動靜。 俞薇立刻見到了幫她移動床頭的母親,站在她身邊不發(fā)一語,她也不說話,就這么安靜地與母親四目相對。 平時積極與母親對話的俞薇,少見的閉口不言,彷佛失去說話能力的她,呆望著同樣沉默的母親,在幾乎靜止的空間內(nèi),看著母親轉(zhuǎn)過身,背對她朝病房門口走去,握住扶手拉開房門,半個身子踏入外頭人群走動的世界。 不知怎么的,俞薇突然說:「你們要離婚嗎?」 一隻腳落在外頭另一隻腳懸在半空,比眨眼還短暫的停頓,在另一隻腳落下時已踩進(jìn)了外頭的世界,房門在俞薇的視線下關(guān)上,連一點(diǎn)可見的縫隙也沒留下。 她用鼻子吸了一口氣,再張嘴吸了一大口氣,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哭泣的音調(diào)猶如摔碎在地面上的瓷碗殘破不堪,比海浪還洶涌的淚水佈滿整張臉洗皺了輪廓。她再也控制不了音量的大小,再也抑制不了流淚的速度,所有的失控從那抹背影關(guān)上房門的那刻起,將一切還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