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界線
鏡清這一走就是兩年。 孫瓴這邊也不遑多讓,只比他早幾步回到孫宅,抖了抖一身的土氣,待到桂圓壓枝低,鏡清才到家。 兩年不見,鏡清沒什么變化,孫瓴也是。兩人面對面,卻覺猶如千山萬水。孫瓴動作輕緩的將人擁入懷中,心中才覺踏實。這一年多的日子里,鏡清早就考慮清楚前程去路,他此次回來,是為了做個決斷,他心意已決,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凍成冰,硬如鐵,為何竟會被一個懷抱給輕易瓦解?他丟下手中的行李箱,靜靜在依偎中沉淪,再等等,再等等吧。 日子又回到了兩年前,只是家里沒有了幫傭,一切都要自己親力親為。 兩人訴說著兩年來各自的經(jīng)歷,其實有什么好說的?日子都是枯燥無疑。一個除了修路就是農(nóng)活,一個不是學(xué)習(xí)就是改造?;貞浧饋?,都沒有值得下口的地方,兩人卻緩緩地向?qū)Ψ絻A訴,細(xì)水長流。 “孫大哥,這都是從臺灣寄來的信?”鏡清看著孫瓴書桌上一沓厚厚的紙頁。 “是啊,我不在家期間,積了這么多封?!?/br> “也沒個人幫忙遞過去給你。孫老爺他們肯定急壞了。” “沒大礙,剛回來時已經(jīng)給他們回了信,報了平安。” “孫大哥,現(xiàn)下家里沒有人幫手……”他本是想勸孫瓴再請個下人回來,哪怕……自己離開,他也不會無人照拂。 孫瓴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那不是正好過二人世界?”卻是背著他的意。 鏡清聽他這么說,自己心中的那點想法怎么也訴諸不了口。孫瓴也隱隱覺得他吞吞吐吐,像是有話要說,卻又如鯁在喉。 兩人都竭力想把日子過得跟從前一般無二,可是在大環(huán)境中,你只是一粒微塵,一個泡沫,周圍的洋人買辦不見了,文人紳士少了,妓院酒肆關(guān)門了,人流往來的街道空了,南臺顯得格外寂寥。 樹上的金蟬脫了殼。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既是故鄉(xiāng)又是異地。 長此以往,也不是個事。 鏡清決定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斬亂麻”這話是知易行難,話到了嘴邊,他卻怎么都開不了口。不就是一句“我要走”嗎?有什么難? 偏偏這么一句話,他就是說不出口。每次話到嘴邊,又顧左右而言他了。 這日吳汝良又來到家中,后頭還跟著幾個警衛(wèi)員,來勢洶洶。 “孫同志,現(xiàn)在組織上有些話要問你,你可要老實回答?!闭f話的是老吳邊上的一人。 孫瓴看了吳汝良一眼,才對著那位同志回到:“有什么要問的?” “孫先生現(xiàn)在是否和親眷有所聯(lián)系?”吳汝良語氣還算和善。 “……偶有書信往來。” “那煩請孫先生把書信都交出來吧。” “這是為何。” “孫瓴,吳書記讓你交出來你就交出來?!焙筮呉荒贻p氣盛之人已顯得不耐煩。 孫瓴已顯不悅神色。 “不可如此?!眳侨炅蓟仡^對后頭的人說了一句。轉(zhuǎn)過頭對孫瓴說:“倒沒什么大事,例行公事罷了,其他人家也是如此。還請孫先生配合工作?!?/br> 孫瓴又哪里會不明白,脫不開就是“臺海關(guān)系”四字?!澳菬┱垍菚浽俅魏蛑?,我上去收拾一下?!?/br> “哦,我讓人跟你一起去,要是有所遺漏以后也不好交代” 孫瓴點了點頭,吳汝良邊上一青年跟他快步上樓去。 平日里孫瓴總覺著家書難盼,一搜一整,還真不少,小半個箱子。一行人臨走前還問了幾句別的“不知孫先生和舊日同僚是否有走動?” “不知孫先生最近是否回過坊巷?” “不知孫先生最近有無去過‘新生活俱樂部’?” 孫瓴一一否認(rèn)。 吳汝良帶著人,和和氣氣的走了。孫瓴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想想哪幾個問題,表面上是恭恭敬敬,一口一個“孫先生”,內(nèi)里還真是波濤洶涌、暗藏殺機。 他雖已不在公門,但“新生活俱樂部”是什么地方他還是知道的。正是“中央軍事學(xué)校畢業(yè)生調(diào)查處福建通訊處閩城通訊分處”,說白了,就是情報機構(gòu)。 自解放以來,市委市政府設(shè)在這一片。這處機構(gòu)是否被取締改造他也不確切知道,今日竟被問到此事,就可知這里頭的水定是不淺。 之后有人拿著“信件”上的問題不時來找他“請教”,這家里人對骨rou分離定是不滿,字里行間多有抱怨。白紙黑字的寫下來,不是招人話柄?好在孫瓴也應(yīng)付得當(dāng),倒沒出大事。 誰想這事還不算完。 吳書記來農(nóng)干校視察。拉著陳同志給他講解工作。鏡清當(dāng)然是高興,領(lǐng)導(dǎo)接見,還是個熟人,多長面子啊。 一段工作匯報完畢,吳汝良夸獎了幾句。說到:“你是負(fù)責(zé)通訊的,自然知道通訊工作的重要,不單你知道,大家都知道?!?/br> “是,我一定盡力完成工作?!辩R清敬了個禮。 吳書記擺擺手,示意他放下,“鏡清啊,你喊我一聲‘吳叔’,我就跟你直說了吧。”話鋒一轉(zhuǎn),“解放前,蔣介石曾親臨榕城布置防御,以臺灣為中心的國民黨特務(wù)機構(gòu)紛紛采取‘應(yīng)變’措施,他們四處安插特務(wù),秘密布置聯(lián)絡(luò)網(wǎng),真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br> 鏡清還沒適應(yīng)他話題的轉(zhuǎn)變,只覺得這事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靜等他的下文。 吳汝良繼續(xù)往下說“前幾天,我們剛破獲了一個情報電臺。他們這都是為配合國民黨的‘反攻大陸’埋下的伏筆!” “吳叔你要說什么呀?我們這可不是反動電臺啊。” “沒說你是”吳汝良一撇嘴?!澳阆氘?dāng)也當(dāng)不上啊。做情報工作,潛伏下來的都是國民黨高級官員?!?/br> 他說到這,鏡清就明白了大概,“國民黨高級官員”,他們家不就有一個嗎? “吳叔,孫大哥他不是,我天天和他在一塊兒,我盯著他呢,他不是。” “你盯著他,你怎么盯啊,你睡著了知道他在干什么嗎?” 鏡清當(dāng)然不能說“知道”。 “我……我知道,孫大哥他不是。” “你個毛孩子知道什么?你現(xiàn)在每天都在工作,你知道他每日在家做什么嗎?去哪里嗎?見什么人嗎?” “……不知道?!?/br> “這不就是了?他那些信里,太多不良言論,還有日偽時期大漢jian魏明夕的來信,這真是……不學(xué)好啊?!?/br> 鏡清還來不及為自己想好說辭。吳汝良又發(fā)話了:“我早就警告過你要和他劃清界限,你這毛孩子,怎么不聽話呢。” 鏡清無言以對。 “你在孫家這么多年,可曾見到孫瓴和什么人交往過密?” “沒什么人,孫大哥他不喜走動?!?/br> “可曾有什么來客?” “也沒有,孫大哥不喜外人到家中。” “鏡清,你可想仔細(xì)了,這都是很重要的問題,是為了我們勞苦大眾不再受國民黨反動派的壓迫,是為了保衛(wèi)我們的國家?!?/br> “……”鏡清思前想后。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好歹?!拔艺娌恢?,他的同事我只見過一個?!?/br> “哪一個?!”吳汝良的聲音嚴(yán)肅了起來。 “叫小黃?!?/br> “黃什么?” “好像叫……叫黃目乾。” “你在哪見到的?他是做什么的?”吳汝良步步緊逼。 鏡清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也不敢亂說“是有一年在街上遇到的,他在置辦年貨。” “你知道這人是做什么的嗎?” “不知道,孫大哥沒說?!?/br> 吳汝良沉思片刻,“這個情況我知道了。還有今天這些事千萬不準(zhǔn)對外人說,這可是機密案件?!?/br> 鏡清鄭重的點頭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