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平靜
一年后,特殊的戰(zhàn)役結(jié)束了。 動亂癲狂的年代結(jié)束。 這一年,偉人相繼過世。閩城城極為罕見的下了一場大雪。 南國飛雪,萬人空巷。 夏瑩吃齋念佛,不喜嘈雜。 鏡清也是在大破四人幫后的一兩年才聽到坊巷間的傳言。 “孫家大少爺過逝了?!?/br> “哪個孫家大少爺?” “就是文儒坊的孫家。大少爺,高高的,挺帥氣的那個,在國民政府當官的?!?/br> “噓,你小聲點。哦,那個孫少爺啊,叫什么來著的” “……” 兩人的談話還在繼續(xù)。 鏡清自欺欺人了多年。乍一聽實在想不起“孫少爺”是何許人也。 孫少爺?那是誰?在他心里沒有孫少爺,只有一個孫瓴。孫瓴,孫瓴過世了?怎么可能?這也是假的罷! 鏡清笑了,咧嘴大笑。 “哈哈哈哈,孫瓴,孫瓴走了?”他自言自語、邊上的兩人側(cè)目,看這人癲狂不似常態(tài),快步走開了。 “不會。他許過我,永遠不會一聲不吭的丟下我就走?。。。。?/br> 鏡清攤開雙手,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 “哈哈哈哈”笑到淚流。 人就這么一輩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一輩子。巷弄深深深幾許,卻見良人無歸期。從午后坐到天黑。他才推著車回家。 面上的淚收了,心中的卻還在淌,無聲的落在心房。 全都是假的。 平靜的日子一下來臨,過去幾年的動蕩反而顯得不真實。 高考恢復(fù)了,老師們回學校了,許多人平反了。過去的事,一下子被沖淡了,過去的人,一下子也沒人記得了。 許利德在四人幫被打倒后也下了臺,沒了風光權(quán)勢,也只是個普通的糟老頭,再沒人把他放在眼里。夏瑩被藝校請回,繼續(xù)教授閩劇。還叫王夏瑩。 鏡清得知這個消息后,尋到了他。 “我是陳鏡清?!?/br> 王夏瑩當然知道他是誰,他見過他兩次,分外鮮明的兩次。因為這兩次都有孫瓴,所以他不會忘。關(guān)于孫瓴的點點滴滴,他都記得,哪怕中間虛與委蛇,屈身于日本人的日子,只要回想起其中有孫瓴,都沒那么苦了。只是對面坐著的這個人,這么深刻的記得這么多年的人,竟是頭一次知道名字。 “陳同志,不知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王夏瑩平復(fù)心情,在桌的另一頭坐定。 鏡清不知從何開始說起。他鮮少的不干脆。 “王老師,請問你和孫瓴是否相熟?!?/br> 王夏瑩聽他說起孫瓴,一雙眼瞥過來。許是戲文演的多了,音容笑貌全都手到擒來,無情的眼流露出的“有情”格外動人。 “我自然是熟的?!?/br> 鏡清大著膽子“敢問王老師和孫瓴是什么關(guān)系?”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問這些做什么?你和他又是什么關(guān)系?” 鏡清聽他這么而說,覺得放心,又為了他的質(zhì)問覺得不快?!八俏业拇蟾纭!?/br> 王夏瑩呲笑了一聲“大哥?” 鏡清點點頭,神色很堅定。 “他是你大哥你為什么要揭發(fā)他?為什么要批斗他?”王夏瑩高聲尖叫,他一向愛惜嗓子。這般大動肝火,大吼大叫,引得窗外的學生紛紛側(cè)目。 鏡清面色煞白,“我沒有……” “你沒有?那天在大羅天……”王夏瑩話音未斷,鏡清就插嘴“那天大羅天的不是他,不是他?!?/br> “不是他是誰?就是他,被你稱作‘土匪’,‘無賴’的,就是孫瓴,你的孫大哥!” “不……”鏡清沒有多辯解什么,他何從辯解? 兩人間只剩靜默,依稀能聽見屋外學生的唱腔和喧囂。 王夏瑩緩了口氣,斂了嗓子。聲音依舊輕柔“陳同志還沒說來找我什么事呢?!?/br> 鏡清也像沒有剛才那茬事一般,從善如流:“是這樣的,孫家那頭和孫瓴斷了書信往來,前些日子他們聯(lián)系了敘文叔,打探孫瓴的狀況,讓他和他們聯(lián)系,省的家里人掛心” “他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王夏瑩語帶刻薄?!皵嗔艘埠?,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苦,何必讓他們承受。” 鏡清沒有說話,徑直起身出門,一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王夏瑩冷冷得看著,也不起身送客。只是喝了口茶潤潤嗓子。 鏡清走到門口,一轉(zhuǎn)身。 到最后,他才敢問出那個問題,那個早有答案,早已成定數(shù)的結(jié)局“王老師,孫瓴……他是不是‘啟程’了?” 王夏瑩放下了杯子,瓷杯和玻璃桌面碰撞鬧出了不小的聲響。“嗙”的撞擊聲,算是他的回答。 鏡清牽著自行車,沿著白馬河走,河水交替,新舊場景更迭。小時候常跟娘到河邊洗衣,挑水,青年時,在水中捕魚貼家用。再后來,再后來就是他跟孫瓴的后來?,F(xiàn)在,爹走了,媽走了,孫瓴走了,愛的恨的,全沒有了。 低飛的燕子掠過他的身邊。匆匆一帶,什么也不留。 回到家中,夏姑娘還在絮絮叨叨茶米油鹽,這些年日子好過了,她也發(fā)福了不少。建安去插隊不在家,建華建平也都長成了大小伙子。小女兒繼晴看到爸回來,高興地撲了上來“爸回來了??梢蚤_飯了?!?/br> 鏡清最疼小女兒,慈祥的摸著她的頭發(fā)。繼晴繼晴,道是無晴卻有情。 王夏瑩在農(nóng)村巡演時收養(yǎng)了一個女孩,農(nóng)家家貧,又只看重兒子,收了錢歡天喜地的就把女孩兒交給他了。王夏瑩為她取名孫玉。 王夏瑩不知道什么叫白駒過隙,可等他一眨眼,孫玉已經(jīng)到他腰那么高了。活蹦亂跳的?!鞍郑覀冞@是去哪兒?。俊?/br> “去上香,到了廟里你可安靜些,沖撞了神靈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孫瓴的遺骸不完整,所以沒有埋在土里,只是匆匆忙忙的燒成了骨灰,夏瑩偷偷把神位藏在家中。到前幾年孫瓴平反了,上頭有人找過他問話,說孫瓴的遺骸在何處,是否要移居烈士陵園,夏瑩回拒說“早就不知被丟到哪兒去了?!睂崉t悄悄的將它送到了西禪寺。 孫瓴生前的事他有太多不知,他不在乎。他死后,他就是他一人的所有物,不容他人染指,更不會與人分享,他獨守著一個秘密,獨自甜蜜。 王夏瑩給孫瓴上了香。跪在佛前,把“孫瓴,夏瑩”兩人的名字一筆一劃的寫在張小紅紙上。連同一張發(fā)黃的船票,一同貼身藏著。孫玉等的不耐煩,在大殿門口走來走去。 待王夏瑩出來,孫玉接過他手中的籃子“爸,你在里頭干什么呢,偷偷把什么東西藏起來了?” “小孩子家,問這么多做什么。” “人家好奇嘛。該不是你偷拿了菩薩的香火錢吧?!?/br> “不許胡說,小姑娘亂說話,菩薩莫怪,菩薩莫怪”王夏瑩雙手合十。朝天拜了幾拜。 孫玉看他緊張的樣子,以為闖了禍,吐了吐舌頭,不敢亂說了。 待出了廟,王夏瑩才告訴她“那是我的護身符”。眼神是欣喜,是希冀。 他這么賤的身子,怎么好說喜歡人家,只待來世,給我個清白身,讓我配得上你。 藝校在內(nèi)城,離鏡清的住處不遠。這些年他隔三差五的就來找王夏瑩,王夏瑩從不曾給過他好臉色,只是也沒打發(fā)他走。兩人都有太多話想要問對方。 “你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他過去是什么樣的?”“他過的好嗎?” 兩人互相質(zhì)問的場面在腦海中排練了萬千遍,卻從未訴諸于口。兩人要不就不說話,要不就東拉西扯些家長里短。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二人并不親近,可是不親近又老是湊在一塊兒做什么?這亦敵亦友的關(guān)系,旁人看的都覺得出奇。 鏡清也確是恨王夏瑩。 他喜歡孫瓴,只是他更喜歡他自己。多少年來他學會了察眼觀色,他只能自己為自己籌謀打算。想要什么,都要自己把握,才是真實的。何況一輩子這么短,有誰能美滿?將錯就錯吧。這就是他選得路。 直到遇到王夏瑩,他才覺得不甘,一腔妒火全燃。 憑什么?你搶走了屬于本該是我的一切。你搶走了孫瓴。本來陪在他身邊的人應(yīng)該是我,可是現(xiàn)在,我卻連他“住”在何處都不得而知。 他從不曾想過,當初先棄孫瓴而去的,正是他自己。 他不恨自己,他只恨王夏瑩。 這種恨,不似火般熱烈,卻像水一樣綿長,不會爆發(fā),卻時時記掛。不會撕心裂肺,卻能痛徹心扉。 王夏瑩多年風霜練就了一雙慧眼,孫瓴一走,他什么都看透了。他自然知道陳鏡清時常來糾纏自己是為了得知孫瓴的去處。偏生這也是他的執(zhí)念。他要來就來吧。 鏡清走動的常了,自然就認識了孫玉。 “陳伯伯,你又來找我爸啦?!?/br> “是啊,小玉放學啦。” 孫玉已經(jīng)念初中了,出落的是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再加上性子活絡(luò),倒真是招人喜歡。 “小玉,你怎么不跟你爸姓王而姓孫?” “哦,爸說是紀念一個故人。” 鏡清手一抖,“什么故人這么重要,把姓都給改了?!?/br> “我爸說那是他的大恩人?!?/br> “那你有見過他嗎?”鏡清眼神懇切。 “沒啊,我出生的那年他就死了。他又沒有子嗣,爸就把我過繼給他了?!?/br> “哪有人家過繼姑娘的。要過繼也都是過繼兒子。”鏡清側(cè)頭問她。 “常理是這么說的,可是我爸說,他就喜歡女兒?!?/br> 鏡清笑著點點頭。 “陳伯伯,你和我爸這么熟,你認識孫伯伯嗎?” 鏡清點點頭,又搖搖頭。擺擺手走遠了。 孫玉覺得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又點頭又搖頭,到底認不認識呀?不去管他。停好自行車上樓去。 鏡清恍恍惚惚的回到家里,他翻出舊照片,有他串聯(lián)時的照片,那是他還年輕,英姿勃發(fā),有他結(jié)婚時的照片,還是上色彩照,也有孩子們小時候的照片。唯獨沒有孫瓴的照片。他怎么記得有呢?那天孫瓴帶他去南街買衣服,兩人不是照了張相嗎?怎么沒有了呢?那么鮮明的記憶,兩個人定格在一頁窗前,怎么就沒有呢。 “阿園,我們家的照片都在這兒啦?” 夏姑娘正在廚房里忙碌“是啊,你做什么呢,過來搭把手啊。”又低聲咕噥了一句“這個老頭子,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突然就想起翻這些破紙。”放下鍋蓋跑了進來。“老頭子,找什么呢,別把東西翻亂了,收拾可麻煩了?!?/br> “咋們的照片都在這啦?!?/br> “是啊?!毕墓媚锬脟挡亮瞬劣妥套痰氖?。 “怎么少了呢?” “少了什么了,都在這呢,你攤的滿屋子都是,我可不收拾,你自己做?!?/br> “怎么沒有他的?” “誰的?” “你不認識的人” “哎呦,你身邊還有我不認識的人呀?”夏姑娘不以為意,轉(zhuǎn)身出屋。 是啊,阿園從來不認識他。她怎么會認識他呢?他的孫大哥,是畫報上走下來的人,阿園哪里見過這樣神仙似的人啊。鏡清垂著手坐在地上。這記錄自己過往的照片里竟沒有他,是否孫瓴真是他人生中的虛妄?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既然這樣,為何我會傷心,會執(zhí)著,會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