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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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之再拜 這是時下士族寫婚書的標準體例, 之前王允之娶妻, 王舒親自替兒子寫了婚書, 王瑯人在江州沒看到,但荀家回復(fù)的婚書她見過,前面一樣都是羅列先祖官職爵位名諱,最后兩句是表明聯(lián)姻用意的套話。 問題在于他這個寫法一般是男方父親寫給女方父親詢問是否愿意許婚,還欲使她為門閭之賓,那不就是門內(nèi)客,因為女婿不長住妻家但又算一家人,所以才會采用這種說法。 王瑯看著他寫完擱筆,一句“莫欺少年窮”差點脫口而出,好在她繞到自家兄長正面的半途中窺見他嘴角上翹,于是直接摟住他脖子掛上去:“阿兄盡戲弄人,我還準備拒絕呢,阿兄就連婚書都寫好了?!?/br> 王允之極了解她,身體不動如山地任她掛著,嘴上卻毫不留情,用帶著一點嘲笑的語氣拆穿道:“你去之前是準備拒絕,現(xiàn)在還說準備,那就是拒絕失敗算同意了?” 難為他從中文里硬是聽出時態(tài),王瑯自己松手,滑下來半靠到他肩頭,停了一會兒才道:“我在想,世間事可能原本就是這樣,至美之物皆如優(yōu)曇缽花,時只一現(xiàn)。既是如此,也不必奢求其如金石永固,坦然接受,欣賞轉(zhuǎn)瞬之美即可?!?/br> 她的語氣悲慨嘆惋里透著豁達明悟,是晉人特別欣賞的心態(tài)。 王允之攏了攏她的鬢發(fā),心想男女之情如烈火,燒完只余灰燼,她能看開這一點,便不會損害自己渾金璞玉的本質(zhì)——這是最重要的。 “那我便派人往謝家送婚書了?” 王瑯一下子直起身:“別。我剛應(yīng)他,他肯定還沒敢跟父母提,阿兄這時候送婚書,謝家只怕要好一陣雞飛狗跳?!?/br> 王允之對meimei的判斷難得的不以為然,心想那小子有什么不敢的。 但他估量謝裒沒他兒子的膽量,接受起來需要一定時間,于是勉強點點頭同意。 次日上午,對著登門說親的媒人,王家兄妹面面相覷,內(nèi)心都感到一陣匪夷所思。 王允之當機立斷,以缺乏采擇之禮為由,將媒人打發(fā)回去,又派人盯梢,跟上去打探謝家到底什么情況。 王瑯也覺得事情透著古怪。 她轉(zhuǎn)變態(tài)度完全是臨時起意,謝安沒道理敢提前告訴父母,但僅僅一個晚上就說服謝裒上王家提親,哪怕有她的信物也絕難辦到。 不過她心里畢竟有底,無非暗自感慨盛名之下無虛士,反倒是王允之的反應(yīng)讓她覺得太過夸張。等到媒人走了之后,她向自家兄長取笑道:“阿兄先前還勸我答應(yīng),如今人家真的上門卻一派悒悒,難不成是葉公好龍?” 王允之沒理會她的調(diào)侃,聲音猶帶不甘:“議婚不比定情,先提出的握有主動,是我低估他了?!?/br> 議個婚而已,怎么搞的跟打仗似的。 王瑯心里搖頭,表面上還安撫道:“他說他想了四年,準備周全些也不奇怪?!?/br> 這下王允之直接瞪她了,他準備了可不止四年。 王瑯有些莫名其妙,但她也知道自己肯定說錯話了,很有求生欲地立刻低頭,請求對方指點:“阿兄說怎么做,我聽阿兄的?!?/br> 錯不錯可以再論,擺正態(tài)度最重要,這是王瑯十余年哄人經(jīng)驗的心得之一。 見她如此,王允之的臉色果然好看了一些,點點頭道:“我現(xiàn)在去找長豫,萬一有什么變故你都先拖著,等我回來再說?!?/br> 王瑯驚訝地睜大眼睛:“阿兄與長豫和好了?這是大事,值得設(shè)宴慶祝。” 王允之瞥她:“我跟長豫本來就沒有過節(jié),不存在和好。而且你今日之事才叫大事,就算我和他有過節(jié),這時候也要放下成見一致對外?!?/br> 說完套上大氅出門,邊走邊系帶結(jié),一副行色匆匆。 王瑯對著他的背影眨了眨眼,自己回到席位上坐下,邊讀書邊等人。 她是結(jié)親,不是結(jié)仇,如果從婚姻的一開始就相互猜忌彼此提防,那這婚還不如不要結(jié)。退一步說,以王家如今的權(quán)勢地位,倘若謝家議婚的情形讓她感到不滿,她完全可以單方面中止婚姻,這就是所謂的一力降十會。 因著有這份底氣在,當媒人沒過多久就帶著采擇之禮回來時,她不僅沒有絲毫焦慮,反而命令婢女打開箱子,頗有興致地查看起里面的訂婚禮物。 正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按儒家理論,各階級有各階級適用的禮儀。她尚未恢復(fù)官身,謝安則是白身,但因為父兄都是高官,所以還需要遵從士大夫的婚嫁禮儀,即《士昏禮》所載的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魏晉之世喪亂多,禮崩樂壞,連續(xù)幾代天子大婚都不行六禮,直到去年東晉局勢基本安穩(wěn)平靜,現(xiàn)任天子納杜氏為皇后,才讓赫赫有名的華歆的曾孫,太常華恒探尋舊典,撰定皇室及諸侯王適用的六禮,士大夫家依然處于自行其是階段,官方只用明文法律規(guī)定哪些物品不合身份不能使用,不限制必須遵從哪些步驟。 晉人重初婚,尤其當男女雙方都是初次結(jié)婚,禮儀最多步驟最完整。 續(xù)弦再嫁可以簡單,下完聘禮就能完婚,連媒人都不需要,初婚通常至少會有幾個步驟:雙方長輩親筆書寫婚書互換、找卜者合八字占卜良辰吉日、男方下聘禮、女方準備嫁妝、男方按約定時間把女方接回家完婚。 王允之故意刁難人拖延時間,向謝家索要訂婚禮物,這在東晉算是稀罕物品,不僅王瑯沒見過,她嫂嫂荀蓁和謝家請的媒人也沒見過,幾個人看到王瑯當場打開,都按捺不住好奇心往箱子里瞟。 于是王允之回來就看到一群人圍觀王瑯開箱子,旁邊還放了一只純無雜色的白雁。 他握拳在唇邊輕咳一聲,荀蓁臉一紅,端坐回去目不斜視。王瑯卻不怕他,舉起手里的封紙向他揚起笑臉:“阿兄快來看,九樣禮物上都附了謁文,文字還不錯?!?/br> 這個文字,自然是同時具備文章和字跡的雙重含義。 王允之心中慍怒,暗罵豎子蓄謀已久,欺人太甚。我meimei如月如日,自是我家至寶,豈容他人肖想。 可是對著meimei純粹明亮的笑臉,他心中的怒意又漸漸被撫平,原本緊繃的唇線也不由自主軟化柔和,走過去對著謝家請的媒人道:“一客不煩二主,我家的婚書勞煩媼代為致與謝家?!?/br> 王瑯的注意力頓時從自己手里的謁文轉(zhuǎn)移到自家兄長手里的信封:“還是早上那封?” 王允之淡笑回視:“不妥?” 這是一道送命題。 王瑯當即搖頭,堅定道:“阿兄辦事,哪有不妥?!?/br> 等到媒人離開,她看看媒人背影,再看看箱子里的訂婚禮物,突然感到有些錯愕: “我昨日才答應(yīng)他,今日就把納彩、問名都走完,只等著他送聘禮來迎娶了?” 王允之輕輕一哂:“他連納彩禮都備好了,何況是聘禮,我看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讓人抬進院子?!?/br> 王瑯略微蹙眉:“那卻要想辦法拖一拖,我什么都沒準備?!?/br> 王允之瞟她一眼:“你的妝奩,阿父阿母每年都在添,這兩年是我在添,還用得著你準備?” 王瑯看到訂婚禮物還沒多少實感,聽到王允之這句話,眼眶卻一下子酸了,囁嚅半天說不出話。 王允之的心都快被她看融化了,胸腔里也是感慨萬千,如晉人喜愛的那樣抱她坐到自己膝蓋上:“我跟長豫都說好了,明天就遞奏表向陛下陳訴事衷。阿父一生只二子一女,長子殉國難,我兄妹亦克盡王事,不計生死,尤其山山少仕王廷,墨縗用兵,積年不曾享人倫之樂。如今邊境稍安,請許山山招婿,留一子代理后事?!?/br> “會稽之任,山山就當休假,趁著這幾年還太平,好好放松休息一下,以后還不知道要興什么事。” 原本依偎在他懷里的王瑯忽然推開他,看著自家兄長的雙眼蹙眉道:“這可不行。今之會稽,昔之關(guān)中,我雖然不完全贊同晉元帝這句話,但會稽足食良守不假,我對這個地方是有規(guī)劃的?!?/br> 王允之:“……” 這果然是他的親meimei,突然一點也不擔心了。 第59章 其釣維何(二) 王允之是個做事極其敏捷周到的人。 言下之意是一旦他決定接管, 旁人再插手很難起到任何助益。 士大夫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前兩者于一日內(nèi)往返數(shù)次完成,毋庸贅言。 納吉是男方請人占卜合八字,并將占卜得到的吉兆告訴女方。 至于為什么占卜得到的是吉兆不是兇兆, 其實倒也不完全是在弄虛作假,真有卜婚卜出兇兆的, 只是概率很小, 而且卜者會給出相應(yīng)的化解辦法。比如唐太宗為女兒招駙馬就曾經(jīng)卜出兇兆, 解決辦法是不在黃昏迎親, 換到白天。王瑯的婚事占卜沒有橫生枝節(jié), 得到的結(jié)果是大吉。 納征是男方家往女方家送聘禮,這件事對籌備已久的謝安而言不花任何時間,唯一的爭議在于該不該由男方家下聘。 此前天子已經(jīng)下詔, 特許王瑯儀同官身,也就是允許她以官員的身份使用禮儀。謝安自己是白身,但他父親是吏部尚書, 位在諸曹尚書之首, 王家給出的條件是比照臣子尚主之例讓步, 不言嫁娶,只言婚姻, 男女雙方各住各家, 需要相見的時候自去府中相見,聘禮照給, 嫁妝照出, 夫妻交拜改成同時下拜, 見舅姑四拜不變, 舅姑也不用回拜, 誠意給的很足, 勉強算雙方都能接受,于是接受謝家聘禮。 請期是詢問女方家占卜得到幾個吉日之中,哪天適合迎親。謝安為此寫了一封特別假惺惺的信,讓王家人笑了幾天。信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春雨綿綿,轍中鮒其安乎?;橐龃笫拢杉毤殜y矣。” 春天雨水綿綿,困在車轍中快枯死的鮒魚恐怕該安心了吧。婚姻是人生大事,可以仔細地梳妝打扮,不用著急。 乍看起來是讓女方隨意挑選時日,無須著急。但他單名一個“安”字,句子也就成了一句雙關(guān)語,意思轉(zhuǎn)變成“困在車轍里的鮒魚恐怕就是我謝安吧?你如果春天里不能嫁過來,夏天就要到枯魚之肆里找我了?!?/br> 這個笑話先是娛樂了王家人,繼而娛樂了建康士人,最后連唐人宋人都忍俊不禁,寫詩作詞屢屢用典: “堪笑謝郎請期,催妝還道細細,強假鮒魚口?!?/br> 王瑯笑完之后如他所愿地選擇了最近的婚期——其實她也快到赴任時間,再拖延下去只能赴任地會稽結(jié)婚,愛看熱鬧的建康人肯定要鬧事——接下來就是等待親迎吉日到來。 前面幾件事基本都由王允之一手包辦,等親迎更無事可做,于是王瑯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成了這樁婚事里最閑的一個人,訂婚前在做什么,現(xiàn)在還在做什么,半點事務(wù)都沒增加。她的唯一一個有意義建言是要求婚禮前一日讓自家人去謝家布置新房,也就是連司馬光都贊同加入婚嫁禮儀中的唐宋習(xí)俗鋪房——她覺得這算中古婚俗里對女方家比較有用的一個習(xí)俗。 三月初三,上巳祓禊,亦是卜者卜出的親迎吉日。 王瑯被人服侍著沐浴更衣,精心梳妝。妝娘拿著晉人愛用的絲綿粉撲往她臉上敷粉,沒兩下就發(fā)現(xiàn)粉色還不如她原本的膚色晶瑩玉潤,一時頗生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遺憾,手指摸在她臉上舍不得移開。 王瑯略微挑眉,她猛然回神,改換成質(zhì)地更細膩的香粉為她輕敷首頸,接著往兩腮敷胭脂,唇上點口脂,眉頭掃青黛,最后加花鈿妝飾。與此同時,負責梳頭的婦人替她綰博鬢,抿香澤,加釵飾。王瑯等得百無聊賴,都準備讓司北念書給她聽,兩人才終于稟告完工,把銅鏡拿過來請她確認。 王瑯等了太久,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頭往銅鏡里一瞥,整個屋子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好半天才由宗族里最放蕩不羈的王彬長女丹虎先回過神,一邊伸手摸她的臉,一邊自顧自地連連跺足嘆息:“謝氏兒那得娶如此好女!” 她說這話完全不含任何善意,也不是打趣調(diào)侃,純粹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居高臨下。因此王瑯用扇柄撥開她的手,眸光流轉(zhuǎn):“我家不言娶?!?/br> 美人如神女莊嚴,玉容不怒自威。被她淡淡駁斥的丹娘不僅不計較,反而盯著她拊掌贊嘆妙絕,一副狂態(tài)。 王瑯受晉人熏染日久,對丹娘這種什么事都擺在明面上的真率也有幾分欣賞,沒有再多理會,自己整整衣服站起來適應(yīng)今天一動就釵環(huán)亂響的盛裝。 王允之人在外間,耳目卻在留意meimei房內(nèi)的動靜,聽到梳妝完畢,便也挑簾進來看meimei。一見之下,卻是半晌靜默無話,直到王瑯眼珠亂轉(zhuǎn),顯然在動歪腦筋,他才用目光鎮(zhèn)壓她的躁動:“你今日安分些,把紗扇掩好,否則怕是沒人愿意放你出家門。” 王瑯噗嗤一笑,轉(zhuǎn)頭向兄嫂荀蓁道:“我阿兄一本正經(jīng)說笑話是不是好生有趣?” 又看向王允之:“敬豫還是沒來?” 王恬字敬豫,對王瑯與王允之同意與謝家約婚,他大為不滿,拒絕聽到關(guān)于此事的一切消息,只差沒有和他們這一房劃地割席,更不用提祝賀兩人。 王允之今日不想提敗壞氣氛的事,因此道:“他弟弟阿洽說兄長偶感風寒,不能登門,他代兄長前來道賀,希望山山不要介意。” 滿屋都是王家宗親,對內(nèi)情心知肚明,但既然來了,基本還是站在兄妹二人同側(cè),假裝沒聽出異常,一個個開始夸王瑯今日的容姿與王洽近日的事跡,言語中對王洽都十分看好。 王瑯明白眾人心意,點點頭不再追問。 # 時近黃昏,接人的新婿一行到了王家。 王家是魏晉以來世代簪纓的士族,尚未沾染作弄新婿新婦的習(xí)慣,王允之去荀家接新婦,也沒受到什么阻攔。他本來打算按照婚禮流程將meimei交到新婿手里,但在東廂房看過meimei之后,忽然覺得不能讓新婿這么容易接到他meimei。 因此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反身攔在門前: “新婦今日盛裝,容勝天人,非尋常俗物可請出?!?/br> 被妻兄橫攔一道的謝安面無慍色,十分贊同地頷首:“內(nèi)兄所言誠為有理,敢請兄教我。” 比往日更顯俊秀明亮的臉上還帶著春風一樣溫和的笑意,風姿從容優(yōu)雅。 王允之不為所動,平靜道:“納彩之日九禮皆有謁文,妹讀之甚悅。今日接新婦,亦該有詩相迎?!?/br> 門內(nèi)外男女雙方的儐相想了想,都松了一口氣,又開始熱鬧躁動。 作詩是魏晉文人的基本功,曲水流觴就要現(xiàn)場賦詩,酒杯到了面前又賦不出詩就要罰酒。雖說婚禮當日容易緊張,不見得能發(fā)揮出平常才學(xué),但只是作一首詩也不算為難,反而顯得頗為風雅。王謝兩家親屬頓時都生出躍躍欲試之感,決定把這一環(huán)加到自家婚嫁流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