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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舊時王謝在線閱讀 - 舊時王謝 第41節(jié)

舊時王謝 第41節(jié)

    任何不曾虛度光陰的人都了解人力的局限, 從未真正努力過的人才會妄想只要自己認真努力,一定能如何如何。事實上莫說百千倍, 僅僅付出原本的雙倍努力, 就足以將很多人壓垮。

    自己對于這個時代算是一種外力, 也就是寒冬時節(jié)額外施加給牡丹的熱量, 但若自認為能比擬太陽, 那可就離瘋狂不遠了。

    將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扮演到最好,能利用的資源利用到極致,不浪費門閥政治下積累的政治資本, 這是王瑯現(xiàn)階段的想法。

    卻聽謝安打破寧靜,聲音如竹林下的清澈泉流,透著叩擊人心的空靈:“一年四季都賞花, 松柏豈非終日寂寞?”

    王瑯怔了怔, 抬頭望向他。

    謝安抬眸回視, 動作一如既往徐緩,讓他黑眸里蘊藏的光亮也一點點展示在王瑯眼前, 如同珍藏于匣內(nèi)的明珠一點點隨著匣蓋移動而綻放光彩:“一心偏愛牡丹, 必欲得之而后樂,則斥千金方得享冬日之歡。若其愛也博, 其心也闊, 芳春雜植松柏梅竹于庭, 則冬日亦有葳蕤園景可賞?!?/br>
    如果一心一意偏愛牡丹, 只有看到牡丹才會覺得快樂, 那么花費數(shù)千金代價人工溫室培育, 才能勉強在冬日得到滿足。如果心胸開闊博愛,能欣賞多姿多彩的美,那么只要在庭院里種植上松柏梅竹,冬天也能有旺盛豐富的景色可以觀賞。

    這番話語讓王瑯情不自禁想起了幾十年后,王羲之在那場千古留名的蘭亭雅集上筆酣墨飽的序文: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br>
    在她心中,這是極具代表性的晉人審美觀,歷經(jīng)千年仍能在美學殿堂高處閃爍萬丈光芒,而謝安的一番話恰恰與之不謀而合,也難怪他和王羲之那么投緣。

    王瑯越想越覺欣賞,忍不住拊掌稱許:“安石這話說得極妙,應當讓外人也聽一聽?!?/br>
    停了停,又自己笑了一下:“非要找點不足,大概就是小氣了點?!?/br>
    “哦?”

    問聲不辨喜慍。

    而王瑯笑得更歡:“檀郎愛花,為河陽令期間于縣內(nèi)遍植桃花,全縣人都跟著有花看。謝郎賞景,卻只想著種在自家庭院,較之檀郎豈非顯得小氣?”

    檀郎是西晉著名美男子潘岳的小名,她稱呼潘岳用小名,稱呼謝安卻用了非常疏遠的謝郎,是個男人都會生氣,更何況她還在那里踩一捧一。

    她當然不想晚上睡書房,笑完就十分自覺主動地抱上去,在他耳邊快速吻了一下:“我知安石口是心非,終將與人同樂。大晚上談這些是我不好,安石別和我計較,我們早點睡?!?/br>
    早上適合談工作,晚上適合談感情,反過來就不太合適。

    王瑯自知理虧,有心及時止損,可惜努力不甚理想,沒過多久便遭了報應。

    兩人晚上宿在她的閨房。

    被子特意從庫房里取了一條寬的,蓋住兩人綽綽有余,只是床板仍是單人尺寸,睡兩個人在夏季容易熱,春夜卻正好舒適。

    王瑯將手臂環(huán)在對方腰間,將人從床板邊緣往中間帶,謝安按住她的手臂,轉(zhuǎn)過來與她面對面?zhèn)忍桑骸敖裢聿幌??!?/br>
    王瑯眨眨眼睛,不確定地重復一遍:“不想?”

    “嗯?!?/br>
    他換成平躺,目光從床帳頂移到帳外,似乎答非所問:“琳瑯小時候就宿在此屋。”

    王瑯心里納悶,但還是順著他的話道:“是,不過和你家差不多,只有住建康的時候才住這里,大半時間都閑置著。我和阿兄均非京官之屬,以后更無人住,本來準備賣掉,想了想在建康總需要有個落腳處,阿崐也可能要用,姑且先給他留著?!?/br>
    謝安點點頭,沒有接話。

    王瑯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再開口,她心里覺得奇怪,但又覺得應該給對方留一定的私人空間,沒必要事事尋根究底,于是拉拉被子,自己閉上眼睛準備睡了。

    她是個很容易進入睡眠狀態(tài)的人,環(huán)境再差也可以迅速入睡,可今晚的情況有些不一樣。

    謝安在她旁邊似乎睡不著,總是翻來覆去。

    雖然他的動作放得很輕,人也貼在床邊,但床本來就窄,夜里又安靜,兩人還蓋一床被子,他在近處像煎魚一樣一會兒翻個面,一會兒翻個面,直把王瑯也折磨得睡不著。

    臥榻之側(cè),不僅不容他人鼾睡,也不容他人煎魚。

    忍了小半個時辰,她終于忍不下去,靠過去將人攬住固定,低聲詢問:“安石認床?”

    謝安身體僵了一下,也轉(zhuǎn)過來回到兩人面對面的狀態(tài),黑眼睛霧蒙蒙的:“不想睡。”

    王瑯其實也覺得不太舒服。

    兩個人新婚燕爾又不分被,終究和以前未經(jīng)人事的狀態(tài)不同,她也不指責謝安出爾反爾,很包容地自己收了收手臂,讓兩人距離更近。

    “……又怎么了?”

    親近的嘗試再次遭到拒絕,王瑯微微蹙眉,反拉開距離,豎起手臂支頭看他。

    謝安避開她的目光,語氣悶悶卻堅定:“不在這里?!?/br>
    要求可真多。

    王瑯挑了挑眉,盯著他打量。

    兩人僵持一會兒,終是她嘆了口氣,放低聲音竊竊私語:“客房幾天前剛收拾過,我們悄悄過去,早上再回來?!?/br>
    #

    夜深人靜。

    走在空無一人的回廊上,王瑯心里莫名冒出一句詞:

    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雖然兩人都沒有穿木屐,而是穿了更正式的絲履,緩步走路悄無聲息,不需要脫下來提在手里,但抱著被子比提鞋似乎也沒好到哪去,反而更加荒誕。

    到底為什么在自己家過出了做賊一樣的感覺。

    王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瞥了一眼謝安。

    這個人倒是意外得很靈巧。

    抱著被子安安分分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路順利到了客房,沒出分毫差錯。

    進房關(guān)門,鋪床脫衣,被窩里余溫還未完全散去,又有新的熱源親親密密貼上來。

    情況似乎轉(zhuǎn)瞬回到了昨天夜晚。

    王瑯不明白為什么只是換了個房間就有這種效果,她想來想去,只想到一種可能。

    “你是不是覺得剛才很刺激?”

    謝安回給她的眼神又清澈又茫然。

    很快這些疑問都被拋到腦后,第三個夜晚在沒有燭光只有月光的映照中逐漸步入白晝。

    次日早晨,王瑯發(fā)現(xiàn)王允之投給她的目光十分難以言喻。

    王瑯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己昨晚的行為,只能假裝沒看見,用與平常沒有區(qū)別的聲音向兄嫂問好。

    出了北堂,謝安小聲偷偷問她:“阿兄是不是知道……”

    昨晚有膽子做,這會兒沒膽子說了。

    王瑯橫他一眼:“家里沒有事瞞得過阿兄?!?/br>
    王瑯治家是為了培養(yǎng)一批能干可信的助手,執(zhí)行她的各種想法。

    王允之治家是為了將家中一切置于自己掌握之下,一根針一根線的變化他都要知道,敏感到了極點。

    王瑯很早以前就發(fā)現(xiàn)家里的下人有些怕他,包括她的婢女對王允之都恭恭敬敬,比面對她更加緊張。

    父母去世后回到建康的兩年余,他們家從飲食采買到出入往來全部都被管理得滴水不漏,即使中樞要地也不會管得更嚴密,讓王瑯有種家里要密謀造反的錯覺。

    朝食之后,三日的初婚期正式結(jié)束,生活回歸正軌。

    謝安出門去訪友,王瑯在家接待使者,受領(lǐng)會稽內(nèi)史的任命詔書,前往臺省拜謝,接著就開始準備赴任事宜。

    王允之接受任命比她早,是專門請了假籌備meimei的婚禮,meimei回門的第二天就動身乘上前往江州的官船,州治恰設(shè)在王瑯駐扎過一年余的尋陽,兄妹二人的蹤跡隔著數(shù)載光陰重疊在一起。

    而王瑯在受任以后又花費了三日時間,終于在破岡瀆辭別所有送行客,揚起向著會稽的風帆。

    第69章 招賢納士(一)

    會稽四族, 虞、魏、孔、謝。

    其中,余姚虞氏自晉元帝渡江以來的幾十年間地位愈盛,成為南方人中僅次于陸、顧兩家的望族, 即使在向來輕視南人的北方僑族中也十分知名。

    不過晉人對閥閱的重視不止看同族,而是會具體到某一支、某一房。余姚虞氏在當?shù)胤毖艹銮в嗉? 真正望重的也就虞潭、虞騑兄弟與虞喜、虞預兄弟這四支, 其余名不出郡、縣, 各家之間貧富差距也大。

    虞池就屬于虞氏里默默無聞的一支, 家里三代靠耕織為生, 不讀書也不進學。父母在他九歲那年因疫病去世,他依附大伯家度日,田地順理成章被大伯收走代為耕種, 卻只字不提收成之事。他性子內(nèi)向怯懦,也不好意思開口詢問,只是寄人籬下的日子終究不好過, 便用手里僅存的積蓄備了束脩, 拜到居家治學的名士虞喜門下進學。

    同姓同族畢竟還是會得到一些特殊照顧。

    虞池拜師三年, 補齊了蒙學里教授的詩書文字,接著便得到入室許可, 不再由虞喜的門生授課, 而是像其他入室弟子一樣,聽虞喜本人親自講解, 疑難也可以直接向虞喜請教。后來又給了他蔭戶名額, 讓他可以專心進學, 不必每年花幾個月服役。

    這次新會稽內(nèi)史上任, 任命他為郡里的上計掾, 他不敢赴任, 揣著滿腹忐忑心事到族人虞止家打聽。

    虞止是虞喜胞弟虞預的次子,虞喜本人年邁而無子,就由弟弟的兒子平時幫著處理一些門人事務。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虞池與他時常在虞喜家見面,關(guān)系還算熟絡——至少虞池自己覺得還熟絡。

    “上計掾?”

    聽完他的話語,虞止睜大眼睛,停頓一下才搖頭道:“小王做事真是出人意料。季言不必多想,上任以后本分做事便是?!?/br>
    虞池遲疑:“可小王府君不是極力打壓虞家,上個月剛判了幾戶棄市,連夫子也險些遇害?!?/br>
    虞止嘆了口氣:“她不是打壓虞家,是打壓首望。怪只怪被她上任時的溫煦假象蒙蔽,卻忘了王家費盡周折打磨了這柄利刀出來,豈會讓她不見血就回鞘,現(xiàn)在一步慢,步步慢,只能忍了。”

    虞池微怔:“我不太明白?!?/br>
    虞止訝異地看他一眼,想起來這個族弟專心讀書,又非士族,確實難懂這些時局里的門道。

    他心里頓時擔憂起這名族弟,怕他懵懵懂懂惹禍上身,于是打定主意這兩天為他惡補些常識,耐下心來詳細解釋:“挾藏戶口之事,自漢末便屢禁不止,豪強人家沒有不藏戶的,只看官府查得松還是嚴。遇上管得松的,自然藏得多,遇上管得嚴的,便要避避風頭?!?/br>
    “從父自己清貞處靜,親屬里卻難免有些人借著他的高名藏匿人口,躲避徭役,州府長官欽慕從父,一般也不太管虞家的事,所以這樣的人就越來越多?!?/br>
    說到最后,他神情里略有些不自在。

    偷稅漏稅這種事本來是常態(tài),但畢竟觸犯晉律,而且仇富的心態(tài)人人都有,真遇上特別有手腕的長官,交些錢出去買個清靜倒也罷了,可怕的是把所有爛底揭出來弄得身敗名裂。

    輿論的風向本來就容易被引導,他們虞家在余姚一手遮天,但王家自王舒以來經(jīng)營會稽多年,尤其在蘇峻之亂中積累下口碑,又有個江左管夷吾的丞相族人,連南人首望的陸家最后也甘于其下。

    上個月棄市行刑他悄悄藏在東樓上看了,圍在刑場外拍手叫好的人黑壓壓一片,看得他又驚又怕。能有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局,他心里已經(jīng)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感。

    不過這些話當然不能跟族人說,尤其是虞池這樣未出茅廬呆頭呆腦的,因此他輕輕咳了一聲,撐起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惠帝以來,官府一味盤剝,卻連平亂也做不到,依靠官府不如依附豪強。真要論起來,是我們虞家?guī)土斯俑拇竺?,蘇峻之亂時若非有武昌侯舉兵響應,王內(nèi)史也沒那么快平亂?!?/br>
    武昌侯就是虞潭,虞氏族人里如今最顯貴的一支。蘇峻之亂時虞潭任吳興太守,率兵討賊,被蘇峻大將管商擊敗,結(jié)果遇上引兵援父的小王,成就了小王最初的聲名。

    怎么想著想著又繞到小王了。

    虞止暗自呸了一聲,決定換個角度:“這件事里最可氣的要數(shù)山遐,連小王做事都懂得軟硬兼施,他倒好,一味的苛政嚴暴。丞相沒說要檢籍,偏他一上任就嚴查,一點情面都不留。有這個人在余姚做縣令,縣里誰都別想過得安生,阿池你離他遠點,也別摻和到他的事里,小王若是問你,你都說不了解便是?!?/br>
    虞池順服地點點頭:“多謝兄長教誨,我應當沒機會同他見面,就算赴任也在山陰,不在縣里?!?/br>
    停了停,又遲疑著問:“小王府君那里算收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