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5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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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得以在蘭亭集后又八年方離世, 那是因為他徹底遠離王庾之爭, 躲到會稽培養(yǎng)子女潛心書法, 這才有了永和九年的那場盛會。 死亡是人生大事,如何能不感到悲痛? 譬如王悅,他活得很累, 王瑯也能看出他溫和面目下隱藏的苦痛,但要說將死亡視為解脫,自己主動放棄, 那又為時過早。 “長豫兄長?!?/br> “嗯?” “左仆射臨終前可有遺言?”[1] 這話本該在殯所問王彬的長子王彭之, 不過王瑯和他接觸不多, 也怕有自己不知道的忌諱,便還是問王悅。 “從叔上月末染了風(fēng)寒, 咽喉腫澀, 甚難言語,后事此前已交代過, 不起墳, 不立碑, 與原配合葬, 皆依其言。” 白幡在風(fēng)中飄動, 身后細碎的泣聲也混在風(fēng)里。 王悅臉上帶著淡淡的戚容, 風(fēng)一吹,又仿佛是環(huán)境帶來的錯覺,仍如往日溫和寧靜。 王瑯側(cè)目凝睇他神色,過一會兒收回目光,言如敲金擊玉:“曾祖享年七十有三,太保八十五,安豐七十二,先父與左仆射卻都未邁入耳順,個中差異,思來令人遺恨?!?/br> 王悅苦笑:“曾祖與太保善自頤養(yǎng),安豐……”他輕輕吸了口氣,又緩緩?fù)鲁觯鞍藏S清明曉悟,任情無傷,自是第一等風(fēng)流開悟,旁人哪得學(xué)。” 渡江諸王都是王覽一支的后代,太保是王覽的哥哥王祥,安豐是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 王祥、王覽兄弟在魏晉禪代之際享高齡壽終,王戎身處八王之亂漩渦中心,七十一歲遭遇亂兵,親接鋒刃尤談笑自若,與親人賓客歡娛永日,比前兩者更為出眾。 大體而言,王家對養(yǎng)生有一套自己的觀點。孝友、寬恕、戒酒、遠色、禁賭都作為家訓(xùn)代代相傳,可惜時局日壞,朝不保夕,使人逐漸傾向于放浪形骸,顧不得那許多。 王導(dǎo)自己能夠遵守祖訓(xùn),卻從不約束其他族人效仿,便是他深通人性,知道太沉重的痛苦足以將人壓垮,強行約束反而會導(dǎo)致情況更壞,不得不飲鴆止渴。 在他這一代,兵亂、政變、離散、疾疫,年過十六卻在三四十歲英年折損的人數(shù)幾乎過半,壽命超過六十的更是僅有王導(dǎo)一人。 再往下是王庾政斗白熱化的年代,史書里只言片語隱晦不詳,王瑯全無印象,想必雙方交鋒多在暗處,她這兩位兄長首當(dāng)其沖。[2] 以前忽略不想,是因為王悅與王允之都是絕頂聰明人,行事周密謹慎,有沒有她提醒都已周全到極致。倘若真有陰謀,反倒是她自己身邊龍蛇混雜,更容易出事。況且三人各有駐所,事又遙遠不可測,多思無益。 如今危險迫近,局勢漸明,她心里有了成算,也有意借這次機會于內(nèi)部取得共識,順著王悅的話回道:“安豐天姿超然,學(xué)他保身卻沒有他的本事,就像盲人行走在懸崖邊,本也不值得效法?!?/br> 王氏聚族居住,屋宇相連,幾人說話間已走到王彬家門口,往右是丞相府,往左是王瑯家。 她停了停,沒有繼續(xù),而是截斷話題道:“我阿兄莫約明晚到建康,長豫兄長后日可有余暇?我來招待兄長?!?/br> 王悅低頭微笑:“我自無不可,倒要山山應(yīng)允我時間。家母年事已高,不宜cao勞傷心,早盼著山山攜佳婿上門,眼下若無它事,不如便陪家母說些閑話。” 王瑯略感訝異,轉(zhuǎn)頭看了眼謝安,抿抿嘴唇:“只恐打擾從伯母休息?!?/br> 王悅搖搖頭,舉步回丞相府:“小敘一陣并無妨礙,家母必然高興。” 烏衣巷原為孫吳禁軍軍營,自南桁一路延伸至青溪渡口,丞相府占地最廣,王悅沿荷塘行廊繞開前堂掾?qū)俎k公處,邊走邊道:“方才山山說淵猷明晚方至,我卻以為他至多明日午間便能入城?!?/br> 王瑯微微一怔:“為何?” 王悅不答,看向謝安:“安石以為如何?” 謝安在看荷塘里的枯枝,慢半拍才對上王悅視線,神色輕松:“琳瑯顧念兄長,故言晚至,二兄亦念其妹,自不肯浪費一宿于建康?!?/br> 王瑯與王彬家交往很少,他更談不上傷感。只是旁人裝也會裝出悲傷沉痛,他卻完全不裝,進丞相府也毫不緊張,思維輕盈敏捷,尤勝往常。 王瑯對人不如對事敏感,經(jīng)王悅提點才意識到他的異于常人,不過他的邏輯無法說服她:“路途遙遠,舟車不可控,哪能皆如人意,我不過說個約數(shù)。” 被反駁的謝安笑了笑,態(tài)度隨和:“那便賭二兄明日何時入城,我押世子?!?/br> 王瑯睨他一眼:“我逢賭必贏,但我自然希望阿兄越早到越好,不能與卿賭?!?/br> (肆) 北行入建康,經(jīng)南籬門,過長干里,見淮水清清,槐柳依依。沿岸飛甍舛互,館宇崇麗,自孫吳始便為高門鼎貴所樂居,幾經(jīng)戰(zhàn)火蔓延毀傷,很快又恢復(fù)繁華。 此刻眼前的內(nèi)城門無疑是新近修葺,遒勁的“朱雀門”三字丹紅鮮艷,不見風(fēng)霜痕跡。一座泊船連接成的壯闊浮橋橫亙水面,架通南北,將城池按中軸線分成兩半。 以王允之的眼力識見,不難看出浮橋采用杜預(yù)法連接,船組可升可降,開合靈活,同時兼顧平穩(wěn),迎著春風(fēng)吹升的汛流也不動如山。 橋上車馬熙熙,行人攘攘,匯聚成另一種洪流,與橋下的水流隔空交錯。 南津桁以前有這么多人嗎? 王允之在巷口出了會神,便被熟悉的聲音喚回注意。 “阿兄!” 他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年未見的幺妹向自己招手。 身體的反應(yīng)比頭腦的反應(yīng)更快,他下意識牽起唇角,由身到心都是一松。待看清幺妹周遭,他倏又變了臉色,敦促道:“上來說話。” 二千石的高官,多少人矚目。她卻越來越膽大妄為,不帶侍從車馬就敢出門。 王允之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鼓動的聲響,抬手一抹將兩側(cè)望窗關(guān)上,隔絕耳目。 細竹絲與氈布編織的門簾快速卷起,輕盈落下,未及出口的訓(xùn)斥被meimei不假思索的安排堵了回去。 “坐我這邊?!?/br> 他眼看著meimei重新揭起車簾,伸手讓車外人握住,隨后微一施力,將人引到她身邊坐下。 車內(nèi)的光線原本隨門簾垂落而黯淡,又因一對璧人的加入而生出光輝。 王允之轉(zhuǎn)了轉(zhuǎn)小案上的杯子,不言語。 “阿兄?!?/br> 車廂本為一人坐臥設(shè)計,如今塞入三人,并排而坐的新婚夫婦膝蓋挨著膝蓋,被迫拘束,謝安臉上卻沒有任何局促,如常微笑著向他問候。 王瑯更習(xí)慣了輕車簡從,舉止毫不受限,傾身牽牽他衣袖:“我聽長豫說陛下準了七日喪假,算算時日阿兄也該到了。近來晝暖夜寒,城西劃了專門的疫區(qū),家中僥幸尚無人感染,我讓人燒了蘭湯炭火,阿兄先去洗乏,再用些吃食?!?/br> 她語速快,說完又順手在兄長肩頸按捏兩下,蹙起秀眉:“枯水期行船不易,阿兄這幾日都沒睡好罷?” 王允之拍落她的手:“小王府君輕率至此,我如何能睡得好?!?/br> 他仍對meimei出行不帶侍從耿耿于懷,又瞥向謝安:“安石也陪著她胡鬧?!?/br> 謝安掃了眼妻子的手背,白皙勝玉的肌膚上連一絲紅痕都無,他心里明亮如鏡,表面上并不戳穿,點點頭附和道:“琳瑯合該聽聽阿兄教誨。” 言下之意是我很贊同你的意見,但你meimei不聽我的,我也不知道她肯不肯聽你的。 王瑯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粗衣素服,本不打眼,隨從多了反而不便?!焙喡越忉屚瓯憔o接道:“我與安石早到一日,已去從叔家吊唁過,那邊賓客多,天也晚了,阿兄不妨明日再去?!?/br> 作者有話說: [1]按王彬子女墓志,王彬卒官尚書左仆射,并非《晉書》記載的尚書右仆射??紤]到墓志撰寫時間與王彬去世僅隔幾年,不應(yīng)當(dāng)有謬誤,故而認為墓志說法更可靠,上章寫右仆射是寫錯了。 至于左右仆射的區(qū)別,參考這段記載:晉江左后有時置,有時不置,有時只置一仆射,稱尚書仆射,有時兩置,稱左右仆射。若尚書令缺,則左仆射主令事。 [2]晉成帝(22),晉康帝(23),晉穆帝(19),晉哀帝(25)。四帝相繼二十上下駕崩,僅哀帝死因明確記載為丹藥服食過量中毒,其余未知。 王導(dǎo)諸子,王悅生年未知,先于父母早逝。次子王恬(35),三子王洽(36),四子生卒不詳,記早逝,按官職推斷應(yīng)不滿三十。僅五子王劭、六子王薈壽數(shù)超過四十。 庾亮(52),北伐遇挫憂悶去世。庾冰(49),病篤一年后病逝。庾懌(49),毒殺王允之事敗后自殺。庾翼(41),“疽發(fā)背”。庾氏兄弟共五人,除一人生卒不詳,其余四人卒年分別為庾亮340,庾懌342,庾冰344,庾翼345。五年內(nèi)相繼身亡,當(dāng)時政治斗爭之激烈可見一斑。 王允之(40),死因未知。 謝尚(50),病篤一年后病逝。 殷浩(54),兵敗兩年后病逝。 謝萬(42),兵敗兩年后病逝。 到王導(dǎo)五世孫王儉,年僅三十八,上書便自稱“盛年已老,孫孺巾冠”,與其說是謙辭,倒不如說高門士族壽命不長已成為王謝子弟的共識。而王儉本人也確實三十八歲就得疾病突然身亡。 消息傳到宮中,齊武帝說他“年德富盛,志用方隆”,這種壽命觀才是大眾的壽命觀,即民間正常男子壽命應(yīng)該有六十,四十正值壯年,王謝以四十為壽終的觀念是六朝特異產(chǎn)物。 第88章 終 王允之對meimei次日登門的提議興趣缺缺, 他垂下眼簾摩挲杯壁,待車快趕入角門方開口:“幾時落葬?” 王瑯覷他神色不佳,不再做任何建議, 簡省回道:“按支公占卜,應(yīng)在清明前十日?!?/br> “那便趕不上落葬, 等逸少到了再去吊唁罷, 總不過這幾日, 集中些更省心, 也不必越過伊家子侄?!?/br> 車駕減緩速度, 在院子里停穩(wěn),他一口飲盡杯中殘茶,看向王瑯:“賻金可給了?” 王瑯道:“按舊例給了一份?!?/br> 舊例指王舒去世時王彬給的助喪禮金, 幾個成家出仕的兒子都還算在他名下,由他一人代表一支整體給出。 王允之、王瑯兄妹情況不同。 兩人年紀輕輕,都是兩千石的高官, 各自府衙前廳養(yǎng)著一批佐吏幕僚辦公, 即使王舒還健在, 也不得不分家單過,否則容納不下那么多人。 之所以至今沒有明確分家, 不過是兄妹二人常年外放, 關(guān)系又好,偶爾回建康仍同住在父親舊宅, 遺產(chǎn)收入大半給早逝長兄晏之的孩子存著, 剩余用作公中支出, 各自名下的產(chǎn)業(yè)與俸祿已經(jīng)單獨結(jié)算。于是王瑯昨日登門吊唁時單獨給了一份, 算作她與謝安的禮金。 王允之對meimei的處理沒有異議。在他印象里, 這些事本就歸meimei管, meimei的處理也一直妥當(dāng)周到,頷首肯定道:“那我再出一份?!?/br> 耳房里按王瑯臨走前的吩咐燒著蘭湯,燃著香爐,維持隨時可用。 一大一小兩個石池溫度不同,讓肌體能夠循序漸進適應(yīng)蒸浴,避免驟冷驟熱。待王允之進了院子,又泡入一盤新鮮橘柚,既利用水溫將橘柚燙至適合入口,同時為水中增加清甜果香。 王允之漸漸放松,手下無意識將木盤里的澡豆捏來捏去,等回過神看到盤子里的小馬,不由有些愕然。好在房內(nèi)沒有他人,他將小馬握進掌心捏回小丸,浸入水中磨搓干凈,順手拽了條浴巾擦拭,當(dāng)做無事發(fā)生。 耳房邊是主屋臥房,原先由王舒夫婦居住,兩人過世后閑置了一段時間,因王允之沒有另外擇地開府而挪給他住。原有的家具衣物大多已隨主人入土陪葬,便從王允之屋里挪了補上,對他而言均是熟悉的舊物。 他一邊對著鏡子整理袷袍,一邊隨意打量房間里的陳設(shè)。 父母的痕跡,幼年的痕跡,以及meimei在共同生活里施加的強烈個人色彩—— 像是床榻邊的面盆架,剛才耳房里的巾架,王允之從未在別家見過,也不覺得有必要。在他想來,只有銅爐之類重物或易皺的衣裳才需要設(shè)架,面盆也好,布巾也好,自有仆從準備妥帖,根據(jù)主人的習(xí)慣傳喚隨時奉上。 賤口便宜好用。 奴婢、馬牛、田宅的價格逐級遞增,奴婢最低,不要工錢請求收留的勞力年年不絕。 對富家而言,需要時出現(xiàn)、不需要時消失的僮仆顯然比放置在屋子里的巾架盆架優(yōu)雅得多,一個眼神、一聲吩咐便能使用如意。 對比之下,那些器物就顯得格外粗笨愚蠢,浪費空間。 至于僮仆們端著水盆手巾累不累,他們是不在乎的。 王允之接受這些古怪家具出現(xiàn)在自己房間,起先是當(dāng)成meimei送的擺件裝飾,用來放置器物。后來心事沉重,杯弓蛇影,逐漸發(fā)覺這些死物的妙處,原樣又找人打了一批帶到江州府邸。 meimei愛用工具,更愛用人,腦子里五花八門的奇思妙想都要靠人來實現(xiàn),因此家里的器物越添越多,奴婢僮仆反而越來越忙,順著她的指揮團團起舞。 王允之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被她搖著手臂,拉著衣袖求這求那,他替她瞞著父母長兄,有求必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