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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門科舉奮斗日常 第148節(jié)

    自己怕是要趕不上戶部上值了,陳延思索了片刻,如此時刻,他覺不可能離開。

    同大夫說了幾句話,叫爹和大伯進來后,陳延去了書房。

    他要寫一封快信回京城,讓岳父幫自己上呈一下,請一段時間的假。

    筆走龍蛇,在寫至請假原因之時,陳延頓筆,胸有文墨,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形容。寫輕了,這假批不下來,重了——

    何以用到生死難料,他不喜這個詞。

    爺爺愈發(fā)蒼白枯瘦的臉映入腦海之中。

    信紙上落了一個濕點,陳延握緊筆,如實寫了下去,不長的信,像是耗費了他所有力氣。

    此刻,肩上忽然落下了一只溫熱的手。

    “相公?!逼拮虞p柔的聲音映入耳畔,陳延偏頭,一碗稠粥放在了桌上,“一天沒合眼,也沒吃什么東西,多少吃點吧。不然到時候爺爺醒了,你該倒下了?!?/br>
    “茵茵……”

    “吃點吧?!苯鹨鹫f:“我聽爹娘說,爺爺最看重的就是你和堂兄,他醒著,最不愿看見的就是你不愛惜自己?!?/br>
    陳延紅著眼端起了碗,茵茵松了口氣,“是準備延遲回京嗎?信什么時候拿去驛站?”

    “待會兒就送過去吧?!?/br>
    急匆匆出門,把信送去驛站,和茵茵回來之后,又是不好的消息,就剛剛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爺爺吐了。

    把早上喝的米粥,凌晨喝的藥,盡數(shù)吐了出來,在嘔吐的過程中,他好像恢復了一點神智,但很快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

    正月初六。

    第三天了,這對一個身體有虧空的老人來說,幾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極限。

    老陳頭臉上的rou已極快的速度掉了下去,陳阿婆每天摸著他的手,和他說話,家里隔一會兒就灌點溫熱的米湯下去。

    但他還是會吐。

    新年的氣息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散盡了。

    張大夫在此刻,也下了最后通牒。

    他讓陳延把家里主事的人全部叫到了房間內,作為一名專攻老人病的大夫,他已經(jīng)見過了許多這樣的場景,但每一次,他都忍不住惋惜。

    這就是人命啊,薄薄的一張紙。

    “眾位,三日了,老太爺?shù)纳碜右呀?jīng)到了極限了?!本退闶切『?,光喂米湯也不行啊,“老太爺今日的脈息已經(jīng)越來越弱了,這樣下去,最多撐到明日。”

    這一段前言,已經(jīng)讓陳延意識到,這是最后的通牒了。

    他的心高高揚起,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就這樣了。

    “老太爺這一遭也是意外,我觀之他生欲極強,恐怕也是有事想同親人交代,我之一脈素有一種針法,可短時間內令人精神煥發(fā)……”直觀一點來說,就是在非極端情況下,能令老人家回光返照。

    有的人需要,有的人不需要,張大夫環(huán)視四周,問:“眾位可需要?”

    鴉雀無聲。

    一點哭腔,奶奶的聲音顫巍巍的,“大夫,沒有別的法子了?”

    張大夫搖搖頭,“已是天人無力了?!?/br>
    “用吧?!彼?,老頭子有些話要是不說,死也難瞑目的。

    長長的布卷里,銀色的長針熠熠生光。

    “大約要等兩個時辰,眾位準備準備吧?!?/br>
    -

    老陳頭徜徉在一片黑色之中。

    他不知道一切為何這么難,但長長久久的掙扎過后,他終究是睜開了眼睛。

    渾身很重,嘴里很干,有一股酸味,轉頭看看,噢,好像還是自己的房間,他想起身,但還沒起來,一只手伸了出來。

    老陳頭終于坐了起來,他看見了扶自己起來的是自己的孫兒。

    他松了口氣,活著,還活著,剛想同康哥兒說自己渴了,讓他去倒水,緩緩轉頭,就發(fā)現(xiàn)一家子人全站在自己的房間里。

    老妻、兒子兒媳、孫子孫媳,孫女、孫女婿,甚至還有幾個不明就里的小孩子,也全部來了。

    他們好像在哭,但自己好像聽不太清那些聲音。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但他好像突然懂了什么。

    自己似乎并沒有好。

    他一把鉗住了陳延的手,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康哥兒,爺爺還有多久?”

    陳延酸澀至極,但此刻,時間寶貴,“大夫說,有兩個多時辰……”

    若是好,便是今日下午的兩個時辰。

    若是不好——

    抓住孫兒的手瞬間縮緊。

    兩個時辰?

    老陳頭從來沒有安排過這么緊湊的時間。

    他沒有想過這一切來的這么快,但還好,也是想過的,所以很多遺言遺訓,不難組織。

    他把屋子里大片大片的人分了個批次,輪番叫人進來,回憶往昔一小段,敲打警告一小段,鼓勵重孫們好好讀書,又是一小段。

    兒子兒媳們都大了,沒什么好說的,就是跟老大細細說著要約束族人,不能拿著雞毛當令箭,影響康哥兒和壯哥兒的前途。

    “如果以后還有你三弟那樣的人……”老陳頭眼睛凹陷下去,兇得很,“要和我一樣?!敝鸪鲩T去。

    “我死后,老大,你帶著我回川安去,帶我回祖墳去……不許你小弟來祭拜,不要你娘回去,聽到?jīng)]有?”

    時間緊迫,聽沒聽到也就這樣了,老陳頭不想和他多說,又把老二一家叫了進來,老二一家哪里都好,就是要叮囑他們,不要擺譜。

    好好守著本心,過自己的日子,怎么也差不了。

    然后便是老妻,面對媳婦,老陳頭有一籮筐的話,又不知道怎么講,“老婆子啊,我先下去了,你身子骨硬朗,在上面好好過日子,別難受,兒子兒媳都是孝順人?!?/br>
    “叫翠花每日陪你出門走走,我這回去鄉(xiāng)下,你就別跟著去啦?!彼菔莸氖治兆∠眿D,天這樣冷,一陣奔波,老婆子也撐不住啊。

    “當家的……”陳奶奶的眼里蓄滿了淚。

    他搖頭,“別哭,別哭,是好日子,你答應我,這回不跟我去川安?!?/br>
    人死,怎能不送最后一程,她張開嘴,怎么也說不出這句話。

    “老婆子,年輕的時候跟著我吃了太多苦,你也想想孩子們,沒了我再沒了你……吃不消啊?!?/br>
    時至此時,老陳頭也說不出什么動聽的話,只握著老婆子的手,許久沒有放開。

    最末,已有些累了,他把陳延、陳安兩夫妻都叫了進來。

    盼望了一下他們夫妻和順后,他請兩位孫媳出去坐會兒,又叫陳延和陳安走到了床邊。

    孫兒已經(jīng)很高了,他要支起身子,要兩個人低下頭,才能摸到他們的耳朵。

    小時候,他愛揪兩人的耳朵。

    回憶了一會兒,老陳頭的第一句話,就是認錯,“都怪爺爺,失算了啊?!?/br>
    “不該沒聽康哥兒的話,直接在路邊買條魚就算了。也不該沒聽壯哥兒的話,在河邊看著,你來網(wǎng)就好?!?/br>
    “弄得這樣不小心,把正月里弄成了這樣,康哥兒回京也耽擱了、壯哥兒的私塾也耽擱了。真是罪過?!?/br>
    他責備自己,陳延和陳安自然忙說:“爺爺,這和你沒關系,是……”

    是什么?

    “是我不該說吃魚的?!标愌樱骸拔也幌矚g吃魚?!彪m然這不應該,但是陳延確實會想,如果那天只說了,自己不愛吃魚就好了。

    如果自己沒有回來,沒有什么別宴,就好了。

    “也怪我,是我沒有看好你?!标惏哺纯?,爺爺是在他面前栽下去的,他怎么能,怎么會——

    如果自己能仔細一點,如果自己更強硬一點,爺爺就不會掉進水里了。

    二人這是鉆了牛角點啊,老陳頭心下送了口氣,還好,自己還有口氣能說話。

    “你們胡說,別攬了,都是爺爺?shù)腻e?!?/br>
    老陳頭說是自己的錯,陳安和陳延則說,是自己的錯,錯錯錯,都在爭錯。

    爭著爭著,老陳頭咳嗽了一聲,霎時寂靜。

    他笑了,溝壑縱橫的臉上閃著一抹慈愛的笑,他握住了兩個人的手,冰冷的手,“爺爺最怕的就是醒不過來,你們在想這個?!?/br>
    “我們誰也沒錯?!崩详愵^說:“我網(wǎng)過太多次魚,一次都沒錯,所以以為這次也不會錯?!?/br>
    “你們也一樣,爺爺要走了,我早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

    “爺爺?shù)氖?,和你們都沒關系,今后我也會在地下看著你們,我們老陳家的根、老陳家的榮耀?!?/br>
    “我不希望任何人阻攔你們往前的路,就像是這幾日的這條魚,若你們放不下,那阻攔你們的人就成了我,有這樣的事,爺爺……”

    他吸了一口氣。

    看上去十分難說,陳延和陳安立刻應聲,說已經(jīng)把這件事放下了。

    老陳頭又問陳安:“那日網(wǎng)來的魚,可帶回了家?”

    誰還記得那東西,陳安搖頭。

    老陳頭道:“那你二人在爺爺走后,就去河邊再網(wǎng)一次魚吧,爺爺最想看見、最高興的,就是你二人能和之前一樣,開開心心把魚吃了?!?/br>
    他不知道在此之后,孫兒能不能解開心結。

    但——

    一切都到這里了,就只能這樣了。

    他相信可以的。

    他們都是極聰慧的孩子,能想明白的。

    最想說的事說完了,老陳頭的目光有些渙散,他朝著窗戶看了一眼外邊的天,還是雪,還是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