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天長日久地，被繁重的工作摧殘，她們的神情態(tài)度，已變得寡淡而麻木。

    《一間屋子》正表演到，女人的兒子在房內(nèi)敲打，女兒想管教一下弟弟，卻被女人說教一頓。

    珍卿反倒沒有看表演，而是拿出速寫本子，從不同的角度，描畫起這幫女工的群像來。

    這些女工都是干瘦的，他們年輕卻滄桑的臉上，看不到太生動的表情，但她們的眼神還會閃動。

    她們這種底層的女孩子，生存空間，處處為家中的兄弟擠占，想必十有八九的情況。

    《一間屋子》里的情節(jié)，是能夠讓她們共情的。

    但幾乎看不到有人哭，即便是被劇情觸動的，她們的情緒還是微弱的。

    有一個女工看了一陣，沒什么反應(yīng)就匆匆走了；像她這樣匆匆走的，并不在少數(shù)。

    有人甚至看都不看，就埋著頭行色匆匆地走了。

    這個興盛紡織廠的女工，已經(jīng)比其他廠的工人幸運(yùn)，她們至少還有半天的休息功夫。

    但就是這么一點(diǎn)時間，她們也未必能拿來休息，大概率還要料理家務(wù)、照料弟妹的。

    所以，有的女工不會在路上盲目地耽擱。

    但總的來說，停下來看熱鬧者，還是比離開的人多很多。

    荀淑卿學(xué)姐見人多了，這么簡陋的表演場地，根本架不住那么多人圍看。

    站在外頭的女工們，壓根看不清，里面在表演什么。

    荀學(xué)姐就招呼米月和樂嫣，現(xiàn)在一起唱一首歌，把外圍女工的興趣，吸引到她們那里去。

    米月、樂嫣商量了半分鐘，決定唱一首《教我如何不想他》。

    她們教會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受過很好的聲樂訓(xùn)練，而且大庭廣眾之下表演，那是一點(diǎn)兒不帶怯場的。

    就見米月和樂嫣，兩個伶俐漂亮的女孩兒，在人前一擺出架勢，那清靈美妙的歌聲，還有纏/綿憂郁的情調(diào)，立刻吸引了不少女工的注意。

    對娛樂匱乏的女工來說，這歌聲簡直太美妙動聽了。

    好多女工被迷得不得了，看著米月和樂嫣然兩人，簡直像是看見仙女一樣。

    等她們唱完了一遍，原木表情麻木的，像木頭人一樣的女工，都嚷著叫她們再唱一遍。

    等到這一遍唱完了，還叫米月、樂嫣再唱一遍。

    米月和樂嫣干脆說，她們教大家學(xué)唱這首歌吧。

    這些像被喚醒自我的女工，一個露出笑容，人都變得鮮活起來了。

    而女子師范的蘇見賢，見大家對歌曲很有興趣，她們這邊也組織人唱起歌來。

    還有對唱歌興趣不大的，問她們這些女先生，會不會講故事。

    蘇見賢講了一個，大家反響并不大；荀學(xué)姐說，蘇的故事講得不夠淺俗，女工們聽得不對胃口。

    裴俊矚也講了一個，但她不太會講江越話，大家都沒有太聽懂。

    結(jié)果，正在沉迷寫生的珍卿，就被拉過來給大家講。

    陸三哥、□□姐，小時候都在江越長大，珍卿聽三哥講的國語，都帶一點(diǎn)那邊的音。

    謝公館的吳大嫂，講的就是江越話，她跟她的老丫鬟方姐，還有她的三個孩子，經(jīng)常嘰里咕嚕地講江越話。

    所以還算有語言天賦的珍卿，耳濡目染也能講點(diǎn)江越話。

    珍卿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說什么故事接地氣，就是那些因果報應(yīng)、神話傳說最接地氣了。

    珍卿先給大家講的，就是《眉間尺》的故事。

    她從前寫作文，還改寫過《眉間尺》故事。

    對故事情節(jié)爛熟于心，她用貼切的語言描述情節(jié)的同時，對人物的表情、語氣、心理，也有非常生動的演繹——有點(diǎn)類似于于說書先生。

    女工們聽得如癡如醉，仿佛到達(dá)另一個世界，紛紛神往嘆息不已。

    講完一個《眉間尺》，她們就是不讓珍卿走開，不約而同地叫她繼續(xù)講。

    珍卿緊接著，又講了《女媧補(bǔ)天》《鯀禹治水》。

    后世耳熟能詳?shù)墓适?，這里十幾二十歲的女工，竟然聽得一驚一乍、癡癡迷迷的。

    她們竟然從來沒有聽過這些。

    珍卿講《鯀禹治水》，講鯀從天上偷來息壤，息止了肆虐人間的洪水。但天帝殺死了鯀，把他壓在山下三年，他三年尸身不腐，然后肚子突然裂開，生出他的兒子禹……

    女工們簡直聽傻了，這世界上，竟還有這樣神奇的故事，叫人聽得神魂顛倒的。

    她們這么大的反應(yīng)，倒弄得珍卿納悶得很——這時底層群眾之間，神話的普及率也太低了吧。

    怪不得她的《葫蘆七子》，這么受世人追捧呢！

    ……

    演話劇、唱歌、講故事，把興盛廠女工的興趣，極大地調(diào)動起來，蘇見賢趁熱打鐵，用江越方言開始講演：

    “女工朋友們，你們整天做死做活，不覺得心情苦悶嗎？不覺得苦悶的日子，永遠(yuǎn)看不到頭嗎？

    “那就來我們的掃盲夜校吧！

    “在我們的夜校里，你可以學(xué)識字、學(xué)算術(shù)，還可以學(xué)唱歌，學(xué)做cao。

    “夜校里有很多和你們一樣，覺得日子苦難無聊的人，你們悶在心里的痛苦，你們可以相互講一講……

    “等你們在學(xué)校里，學(xué)會了認(rèn)字，就認(rèn)得外頭店鋪、電車的文字，去買東西就不會，總被人譏笑是鄉(xiāng)下人，也不會坐電車錯了站，識不得東南西北，只能靠著電線桿哭……”

    其實(shí)這掃盲夜校，可以教給女工的，比蘇見賢說出來的更多。

    但現(xiàn)在宣講招生之時，不宜講得太深太多，只告訴她們可免費(fèi)上學(xué)，有可供娛樂的課程就行了。

    其他的文化知識和生活常識，都要在以后的學(xué)習(xí)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教給她們的。

    原本散漫麻木的女工，不少聽得大為心動，擠上前來熱切地問，真的不花錢就能識字，真的不花錢就教唱歌、講故事嗎？

    蘇大姐和荀學(xué)姐，帶著來招生的同學(xué)們，一遍遍耐心地解說是真的。

    并且一遍一遍地解說，他們的女工掃盲夜校，地址在什么地方，一個禮拜上幾次課，都學(xué)的有哪些科目，等等。

    女工們了解詳情后，想上夜校的還挺多的——說明她們對美好生活，還是非常向往的。以前招生情況不樂觀，大多是女工們，不理解這夜校是干啥的。

    珍卿她們在興盛紡織廠附近，招了近三十名學(xué)生，如此收獲不可謂不豐。

    這興盛工廠的女工，正好是周末放假，她們過來招生，可以在女工們必經(jīng)之路上，開展表演以吸引人。

    但其他工廠的女工，下午三四點(diǎn)的光景，還被關(guān)在廠子里做工呢。

    她們這些招生的，壓根見不到她們的，表演節(jié)目也不好演。

    當(dāng)然，蘇大姐和荀學(xué)姐也早有準(zhǔn)備。

    她們備了一個擴(kuò)音喇叭，在柳樹浦的工廠區(qū)，來回繞著發(fā)表講演。

    這一會兒，是荀學(xué)姐在講演，還是珍卿給她寫的稿子。

    荀學(xué)姐講得慷慨激昂，還真是頗具煽動性的：

    “……親愛的女工朋友們，我是海寧基督教女青年會的干事，今天站在這里，要告訴你們一件，對你們至關(guān)緊要的事。

    “你們從生下來開始，就遭受了莫大的冤屈。每個人的冤屈，都沉重的說不出。

    “你們的第一個名字，都叫叫賠錢貨。

    “明明是同一個爹，同一個娘，你們卻做得多吃得少，哥哥弟弟有上學(xué)的機(jī)會，你們連學(xué)堂的門檻兒，都從來沒有跨進(jìn)去過。

    “哥哥弟弟生了病，哥哥弟弟要娶妻，你們就成了，可以買賣的貨物。

    “賣方是你們的父母，買方是你們的丈夫。

    “既然是花錢買來的，你的公婆丈夫，甚至你的小姑子、小叔子，理所當(dāng)然地，要把你當(dāng)成牲口牛馬，把你們當(dāng)成做活的奴婢……

    “你們在自己的家里，從來不曉得，是什么叫疼愛，什么叫幸福。

    “背井離鄉(xiāng)來掙錢，賣命地做死做活。

    “你們賺得了幾個錢？你們吃得是什么飯？生病了給你們看病嗎？他們拿你們當(dāng)人嗎？你們想過自己的出路嗎？……”

    這個講演稿是珍卿寫的，寫的時候不覺得，這一會兒聽起來，這么像革命/宣傳。

    荀學(xué)姐這慷慨激昂的勁兒，簡直像要組織工人暴/動一樣。

    實(shí)際上，她們不過要給掃盲夜校招生罷了。

    荀學(xué)姐議論抒情完了，她說起掃盲夜校招生的事——這才是正題呢。

    她們在一片片圍墻外面，不曉得有多少人在聽，也不曉得多少人被打動了。

    她們頭一回來工廠招生，不曉得工廠里機(jī)器一開，說話就要靠喊的了。

    荀學(xué)姐講了好幾遍，直是媚眼做給瞎子看。

    就是工廠雇來的打手，還有看門掃地的雜工，約略聽到她們說了什么。

    而她們真正要喚醒的對象，卻根本沒聽到她們的激情演講。

    她們繞著四周演講，繞到第二周的時候，就看著一些穿短打的閑人，站在工廠門外，瞅著她們這幫女學(xué)生，虎視眈眈很不友善。

    女生們多少有點(diǎn)發(fā)怵，米月小聲問荀學(xué)姐：

    “他們會不會打我們？要不還是先走吧？女工也出不來……”

    蘇大姐和荀學(xué)姐也覺得，帶著一幫嬌滴滴的小姑娘，還是不要犯險的好。這幫流氓地痞壞著呢！

    誰曉得，正當(dāng)她們繞出這片區(qū)域，巡捕房的人氣洶洶地來了。

    然后珍卿她們背后，就跑來一個穿白褂，手里拿著細(xì)長棍的人。

    這個滿臉肥膘的男人，點(diǎn)頭哈腰地跟警察說：“小的是昌遠(yuǎn)紡織廠的拿摩溫——”

    然后他忽地聲氣一轉(zhuǎn)，惡狠狠地指著珍卿她們，說：

    “這幫女學(xué)生伢，不曉得犯的恁么瘋病，拿個叫喪的大喇叭，繞來繞去的喊話，攛掇工人們造反，……

    “她們要鬧革/命造反不說，還吵得我們廠的女工，不能好好地做工哦，有個女的，叫她們吵得分神，把手都軋斷了哦……”

    說得女孩子們大吃一驚，不由得相顧失色。事情若真如這拿摩溫所說，那她們的罪過可大了……

    蘇大姐和荀學(xué)姐，先走上去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