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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國好好學習生活 第433節(jié)

    第490章 至近至遠人世情

    彭娟覺得跟珍卿共患難過, 也算是知交好友了。便總拿結婚事宜找珍卿參詳,又說在報上看過四姐的履歷,便叫珍卿從中溝通, 叫四姐給她設計結婚禮服和常服。

    珍卿其實覺得有點為難。說起來,她最近正跟四姐鬧意氣呢。

    四姐時尚事業(yè)的聲勢造起來, 她鉚足勁預備大干一場, 計劃把倩影服裝公司做出規(guī)模, 想著至少先招聘二三十個職員, 先循序漸進把生意做遍全國, 再由中國向南洋等地區(qū)輻射。

    大家見四姐如此努力上進,闔家老少都在人力物力上支持她,珍卿還給倩影公司作廣告詞:明媚的笑容掛在你臉上, 多姿的倩影留在他心中。四姐說想擁有自己的制衣廠,她自己的積蓄遠遠不夠。但謝董事長當年發(fā)過話的,四姐把嫁妝賠給錢明珠, 她以后不會另給四姐嫁妝, 現在自然不好失言。但她可以考慮替四姐擔保貸款。

    珍卿卻覺得大家樂觀過頭, 便刻意當眾給四姐潑冷水:“現下時局變幻莫測,料不準海寧哪天長燃戰(zhàn)火, 我看四姐的攤子不宜鋪得太大?!?/br>
    謝公館兩代人都是有識之士, 雖對國勢與當局屢屢灰心失望,但心里總還抱著一些幻想。想海寧是遠東最重要的城市, 距離應天政府首府如此之近, 當局就是再混賬再無能, 也不至于讓外敵侵犯到經濟、金融、政治中心吧?

    當下時局并不好, 但連謝董事長、二姊夫婦這等聰明人, 也沒覺得有必要收縮生意、倉皇逃命。三哥聽珍卿這種悲觀論調多, 雖然有時也心生疑忌,卻也下意識覺得不至于草木皆兵。

    有的論斷太過聳人聽聞,珍卿又提不出讓人信服的證據,為防隔墻有耳也不敢說得太多,所以每言局勢也只能點到為止。危局險境不逼到眾人的眼前,就算聚齊一家人專門來討論,其他人不可能說服珍卿樂觀,珍卿也沒法讓其他人跟她一樣悲觀,爭得面紅耳赤又有何益?只能是邊走邊看。

    珍卿給四姐的事業(yè)潑了冷水,謝董事長他們不全信服珍卿,卻也不贊同攤子鋪排過大,買制衣廠的計劃就暫擱淺,四姐倩影服裝公司的規(guī)模也不如預想得大。四姐為此已經對珍卿有不滿了。

    四月份的前半個月,四哥除忙生意和基金會的事,還在關照岳子璋先生在蜀州建廠事,同時還為四姐的倩影服裝到處奔波,給四姐找合作伙伴、招攬生意、疏通關系、建立物流等。

    珍卿真怕四姐把三哥累壞了,謹慎地藏住自己的不滿意,發(fā)表不同意見也斟酌再三,盡量不要顯出負面的意緒??墒撬慕憧磥磉€是察覺到了。有個周末,一家人聚在一處說話,四姐說想認識制衣廠子的人,想叫三哥幫忙引薦籠絡一下。

    三哥最近為幾頭事務奔波,常常忙到入夜才回來,珍卿有天驚見他鬢間有數根白發(fā),心疼得不得了,像三哥為她的健康后怕一樣替三哥的健康后怕。

    這天,四姐提了要見制衣廠的人,三哥回了一句“我累了,明天休息,叫喬秘書陪你去”,然后便神情淡淡地不說話。四姐聞言臉色一變,卻仿若未覺地跟三哥撒嬌,說就是吃一頓飯的事嘛。謝董事長面色已經不好看,但心有顧忌沒有當眾發(fā)作。

    珍卿想到三哥被四姐使喚得團團轉,著實疲勞不堪,她斟酌又斟酌還放緩語氣,說叫喬秘書陪四姐也一樣,畢竟謝公館這樣的聲勢地位,喬秘書也是辦老了事的,場面上人也不會有人因此輕視四姐,讓三哥有空歇一歇才好。

    不想四姐一聽,當時就霍然起身怒視珍卿:“我跟三哥說話,你插的什么嘴?”三哥隱怒地看四姐:“你太放肆了!手給放下來!”四姐先是不可置信,然后瞬間臉漲得通紅,怒氣勃然地指著三珍卿——和三哥:“果然有了嬌滴滴的老婆,親meimei就拋到腦后,她的事就是事,我的事就是麻煩!她家數不盡的三姑六婆、老師同門,不管要緊不要緊的事,三哥就是累得爬不起來,也不吭不嚷地替她打點,生恐她多勞累一分,多cao一分閑心。怎地,對親meimei就是兩樣面孔,厚此薄彼得讓人齒冷心寒——”

    四姐還待要再講的時候,謝董事長沉聲斷喝一句:“你給我住口,這家里誰欠你的不成,越說越野腔無調了——”四姐無人撐腰頓時氣焰一矮,哆嗦著臉龐委屈地紅了眼,隱隱含恨地瞪了珍卿和三哥,寒著臉鏗鏘大步地拿包出門了。

    杜教授情商再低也知保持沉默,只低聲勸謝董事長別太動氣,血壓一上來又要難受。杜太爺卻仗著年高說一句:“哼,該給她找個厲害的婆家!”珍卿沖著杜太爺大喝一聲:“祖父,你別添亂了行不行?”杜太爺被她喝得嚇一跳,嘴動了動倒是沒有再吭聲。

    珍卿跟到杜太爺的房間,防患未然地教訓半天。杜太爺看來是真的老了,珍卿這么大聲跟他說話,他嘴里嘀嘀咕咕說她不像話,倒不擰眉瞪眼針鋒相對地亂嚷。

    珍卿跟杜太爺費一通口舌,煞住別人吵架他裹亂的邪念?;胤恳娙缦赐暝枳诖斑叄H著眼睛正在養(yǎng)神,珍卿走過去坐到他對面,一邊倒水一邊觀察他,觀察到他頭上不由一怔,她前天見他鬢發(fā)邊數根白發(fā),才撥掉沒幾天,這么快又生出新的。

    珍卿剛才還自我反省,也許該私下同四姐說,可看見三哥新生的白發(fā),心里也是勃然難禁的怒氣。她其實并不覺得自己有何不對。之前,珍卿跟杜教授說三哥太勞累,杜教授說謝董事長婉言說過四姐,叫她別老把哥哥支使得團團轉,四姐雖不情愿倒也答應下來。但看四姐最近行事,答應也是白答應的。珍卿私底下說也未必有用。四姐對珍卿和三哥不滿已久,珍卿對四姐又何嘗不是?珍卿和三哥盡量不表露而已。

    珍卿把水杯遞給三哥,他輕抿一口隨意放下,笑問杜太爺如何,珍卿說已同祖父說明利害,還在音量氣勢上壓倒他,杜太爺應該能管住他那張嘴,以后不會隨意酸言冷語的。說完這個話題兩人都沉默。

    陸si姐在法國時性情穩(wěn)定,有時在珍卿和三哥這吃點醋,大不了抱怨兩句就過去了,他們在國外一直相安無事。今日四姐因一點小事就口不擇言,自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回來這兩個月四姐相親次數不少,都沒有修煉出一點正果,大約婚戀不順胸中積了郁氣,便想摩拳擦掌干一番事業(yè),來彌補其他方面的不如意。

    其實大家都愿意體諒她,也在竭心盡力地幫助她。可也許是功利之心太盛,加上勞累和壓力,從前能壓抑住的負面情緒,輕易因三言兩語爆發(fā)出來。看似口無遮攔,其實說的是壓抑許久的心里話。珍卿這一會也后知后覺,大約她阻止四姐買制衣廠,她心里已對她暗伏怨氣了吧。

    但珍卿其實沒有太為自己生氣,她對四姐沒有過高的期望,也沒在她身上寄托過盛的感情,受點她的難聽話也沒什么。甚至過一陣大家都氣消了,還是談笑自如的好姐妹。可是四姐絕沒道理這樣對三哥,三哥為了幫她幾頭消耗,半個月內瘦了快有兩圈,四姐卻覺三哥為她做再多也理所當然,沒有充分的體諒感激之心,稍逆其意就把一切抹消,就算是氣話也不該如此扎人!

    但四姐終究是三哥的meimei,他若抱怨珍卿會認真傾聽,他若不屑抱怨她就默默陪伴,她還不屑背地挑三豁四,做離間人家兄妹感情的低格事。何況,三哥是再明白不過的人,何須她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呢?

    珍卿正有滿肚子心理活動,三哥握住她的手,咧開嘴笑得隱約傷懷:“有些感情收回來,就算再給出去,也不是原來那一份了……惜音說得沒錯,我是厚此薄彼了。小妹,我知道,我若再像七年前身限囹圄,你還會殫精竭慮地營救,甚至不擇手段也在所不惜??墒窍б舨粫龥]有你的鎮(zhèn)定機智,也未必有破釜沉舟的狠心,她也會著急,也會奔走,可是做不到像你一樣……小妹,我確是信不過她,故才厚此薄彼,可我不覺得自己有錯……這是她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彪m然悲哀,但并不決定去更改什么。

    珍卿聞言莫名想道,四姐若聽三哥此言,恐怕會傷心得很吧。但她馬上反握三哥的手,不以為然地寬慰三哥:“不論心里如何想,你為她東奔西走,殫精竭慮,總是事實——”三哥撫上她氣鼓鼓的臉,失笑著低聲說道:“這不一樣,你家里再多麻煩,我奔波也心甘情愿;可是我替她奔走,卻視作必須完成的任務,是不可推卸的責任,她大約感覺得到?!?/br>
    珍卿一時語塞了,設身處地地想,自小嬌寵自己的兄長,把嫂子看得比自己重要太多,她會心生不憤、口出惡言嗎?珍卿覺得自然會心有不平。

    但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啊,至少杜珍卿不會自己惹了大禍,叫寵愛自己的哥哥犧牲一生幸福來彌補她的過失。而且,珍卿無論作為小妹還是嫂子,她雖不欣賞喜歡四姐的為人,但她為了三哥、二姐、謝董事長,一直對四姐忍讓寬容、勸導幫助啊,她有什么對不住四姐的呢?而且,陸浩云對杜珍卿的信任和寵愛,并非杜珍卿從陸惜音那搶過來,是陸惜音自己不知珍惜,弄丟兄長對她毫無保留的愛啊。

    公允地說,四姐的性格缺憾有長輩的過失,但世上沒有誰生活在至善至美之境,沒有誰絕對沒被錯待誤導過吧。其他人成年后能夠面對現實規(guī)正自我,為什么她總要別人替她擔待?

    當初珍卿初來謝公館,發(fā)現謝董事長跟二姐、三哥,都是一邊寵愛四姐向她傳遞著愛,一邊潛移默化地規(guī)導她的性格,這已經是耐心之至用心良苦,不然錢明珠怎會嫉妒到生恨呢?何況謝董事長沒從陸家?guī)ё咚慕?,不是有意放棄而是有人作梗,趁著年幼的四姐生病,攛掇她鬧著不肯跟親媽走。若說做父母的應該做得更細致完美,但人們自己做父母就能細致完美嗎?

    謝董事長跟二姐、三哥,在四姐身上傾注的苦心,珍卿初來乍到時就羨慕而感動,當事人就該視之理所當然嗎?

    想到這里珍卿鼓著臉說:“三哥,反正你的健康最重要,她生氣由她氣去吧?!?/br>
    自此以后,四姐就單方面跟珍卿和三哥冷戰(zhàn)。但因為用得著三哥,跟三哥不至于完全不說話,對珍卿就比較不客氣了。珍卿也沒有刻意去跟四姐修好,以免更襯得她無理取鬧,如此不過讓失控期的她更生氣。

    四姐每回在家里遇見珍卿,下意識昂首挺胸地哼一聲,搖曳鏗鏘地從她身邊走過去。珍卿自小看慣了冷眼,四姐這點臉色一點殺傷力沒有。倒是杜太爺看了心里不服帖,他若遇見大步鏗鏘走路的四姐,便背著手睨視四姐的傲慢臉,然后不屑地斜仰著脖子哼四姐一聲,就慢吞吞地拄著拐杖走開。四姐不時被杜太爺哼得破功,然而對著多病長輩不敢糾纏。

    所以彭娟叫珍卿幫她跟四姐說,給她設計結婚的禮服跟常服,珍卿興致寥寥不愿兜攬,回心一想又是舉手之勞,犯不上因一點意氣卻同學的面子。這天回去思忖怎么同四姐講,一看見四姐雄雞似的傲慢臉,又懶懶地沒興致說了。珍卿便打電話叫彭娟另請高明。

    第二日,四姐由三哥的喬秘書陪著,到處檢視裁縫鋪和制衣廠的產品,早出晚歸著實下功夫。上午她從華界經圣母堂路回租界,猝不及防地遭遇街頭謀殺。當時一個路人跌跌撞撞走過來,抓住四姐的車把手還死盯車里,四姐原以為醉漢鬧事只是煩,不料那人抓著門把手抵住車門,四姐的車一時動彈不得。保鏢下車扯開那人的時候,他瞪著眼直挺挺倒斃于地,大約被扎在脾臟的位置,殷紅的血流了一地面,四姐被嚇得驚聲尖叫。

    唯一在家的珍卿顛到警察局,四姐撲到她懷里嗚嗚地嚎哭,說那個人死前陰慘慘地瞪著她,問珍卿這是不是什么征兆。四姐這個外強中干的女強人,抱著珍卿從警局哭到謝公館,回到房間還扯著珍卿不叫她走,珍卿計劃看寶蓀夫婦又沒去。

    當天的晚報就報道這樁兇案,說圣母堂路的死者是某機構工程師,初步調查系因私人恩怨被人尋仇。但是第二天的《新林報》就爆了雷說不是仇,還登出一個重要人物的照片,就是珍卿在圣母堂路見過的鄭上尉,猜測該是聶梅先特務廳的手下?!缎铝謭蟆氛f圣母堂路被殺的人,非系仇殺致死,而系特務廳頭目之一鄭同,在陰謀殘害支持抗戰(zhàn)的民主人士。但《寧報》社會版馬上又有異議,說死者并非民主人士,就是某機構的質檢工程師,三點一線生活極其平淡,幾乎沒參加什么社會活動……

    一樁兇案引得眾說紛紜,撲朔迷離,家里叫珍卿、四姐暫不要出門,珍卿不能出去看寶蓀夫婦。一場兇案打碎了四姐的驕傲,她心怯得需要人人呵護安慰,主動在珍卿和三哥這尋求撫慰,珍卿兩人也順勢接納,一場隔閡似乎就這樣煙消云散。

    作者有話說:

    我是覺得,有些感情破裂過,就算和好了也未必一如從前。四姐改好了很多,但她性格里有些東西真的很難改變,除非是被人穿了。感謝在2023-03-11 18:46:09~2023-03-12 19:39: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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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1章 故人相知無遠近

    四月下旬的時候, 坊間輿論多聲討猖狂殺人的特務,反對恐怖統治的聲音愈來愈大,三哥終于同意叫珍卿出去探望寶蓀兩口子。

    寶蓀夫婦住在華界白馬街道, 就在附近的聞道女子中學上班。珍卿早年通過荀學姐認識的蘇見賢大姐,就住在東邊的玉河街道。蘇大姐除了在群英中學教書, 家里還辦了一個掃盲學校, 珍卿一直在資助蘇大姐的掃盲學校。珍卿這天早早出門, 打算看望了寶蓀夫婦, 下午抽空去瞧瞧蘇大姐。

    車子駛在平坦寬闊的柏油路上, 只見高低縱橫的電線橫亙于頭頂,廣告牌鱗片似的飄嵌在視野,灰撲撲的天際線上煙柱騰騰, 還有日夜永不斷絕的汽笛聲……

    珍卿看過一陣想道,華界政府在市政建設上也下了功夫,可惜功夫似主要用在道路上, 街道兩旁的高樓平房、商鋪住家, 依稀還是她記憶中的陳舊模樣。新落成的建筑物雖有但不多, 日新月異在這里是不存在的,珍卿心里難以言喻的復雜親切感。

    但是, 這個工業(yè)化大城市的街面上, 還有珍卿初入海寧就到處可見的叫花子,他跟家里的老司機徐師傅嘆道:“賑濟會年年在做慈善, 街上叫花子還愈發(fā)多了!”民間社會賑濟的熱情再高昂, 架不住有人一直制造新的流民和乞丐。

    拐彎時有個報童從路上橫穿, 徐師傅按了喇叭還是放緩車速。他是本地人對叫花了早見慣了, 也忍不住慣性地念叨幾句:“都是東洋人給鬧的。哎呦, 太太建了多少孤兒院?家里跟三少爺廠里也收北邊來的工人。叫花子遇見咱們一家子, 真是幾輩子燒高香了,再燒高香也架不住東洋人會造孽?!?/br>
    這車里還坐了珍卿的三個保鏢,張三福、岳箏娘還有保鏢頭頭黃皕,后車里還有另外三個保鏢。這些保鏢都沉默寡言得很,不過眼利手快辦事倒也利落。

    車子三拐四繞到寶蓀家的里弄,沒辦法直接開到寶蓀家里,只好下車了,保鏢頭頭黃皕指揮后車的手下孟榮貴和張四喜,先看四周有無閑雜人等。徐師傅把車子倚墻停好,張三福和岳箏娘從后車拿出給主家的禮品。見五小姐下車沿著磚石路走,黃皕和毛妞兒左右護著她,他跟岳箏娘拎著禮物跟在后頭。前頭三人走到一座大院前停下,毛妞兒上前邊拍門并扯開嗓子喊:“有人嗎?有人嗎?”

    這座院房從里頭上著鎖,一條門縫能容人向里看望:窄窄的院中三棵枝繁葉茂的庭樹,近大門的這棵顯然久未剪枝,樹冠上也蒙著厚厚一層灰,庭樹間擺著招財防火的石槽。蓊蔚成堆的爬山虎漲勢驚人,把庭院后面的房舍遮得看不清。庭院是中西合璧的創(chuàng)新風格,但墻皮剝落的院墻、漆色斑駁的屋檐,可見年代久遠、失于修繕。

    珍卿心里微微嘆息,麥特林路《新女性報》那處院子,早被三哥買下來專供報社使用,但寶蓀和阿葵在華界有教職,待在報社的時候反倒少得很,只好跟幾戶人家租住這大雜院。

    拍門半天沒聽見一點動靜,珍卿側身看這逼仄坑洼的巷子,這里孤寂冷清得不像白天,想來男女青壯周末也要為生計奔走。

    一行人正在左右瞭望,巷子斜對面的人家門里,探出一個中年婦女的圓腦袋,見這群人中的小姐年輕漂亮,穿戴比月份牌美人還時髦登樣,又帶著那么多聽差使喚,心里揣測這群人來頭不小,當保鏢們凌厲的目光齊刷刷看向她,這婦女嚇得心里直哆嗦,連忙客氣地大聲問:“你們找誰呢?”

    保鏢張四喜便跑到這婦女面前,指著珍卿站的院門問這家主人哪里去了,這圓腦袋婦女問具體是哪一家,里頭住了好幾家子人呢。

    珍卿這里聽見院里似有動靜,便見一個穿著夾旗袍的細瘦女子,拂開密匝匝的枝葉向外走,扶著老大的肚囊慢慢現身,珍卿連忙驚喜地喊:“阿葵?”

    肚子圓得像笸籮的年輕女人,神情和肢體由最初的鈍拙,也慢慢顯露全方位的驚喜:“珍卿?”她連忙捧著肚子小跑到門邊,激動地解開門里搭掛的鎖鏈,珍卿高興地垮進門里擁抱她,可她肚子圓得頂人不敢抱實。分別許久的一對好友把臂抱肩,聯袂走進這個空間緊湊的院子。

    珍卿留心觀察阿葵的肚子,發(fā)現是她身子細瘦伶仃,才顯得肚子格外大,仔細一看,她這肚子其實跟高挑的吳二姐孕期差不多。阿葵也貪婪地端祥著珍卿,看她依稀是舊日風華,神態(tài)亦見少婦的嬌美,不由很動感情地且喜且泣。

    兩個人站在門洞有哭有笑的,阿葵卻不忙將貴客迎進去,擦著淚走出院門左右瞭望一下,那個圓腦袋婦女正在這院子的壁角探頭探腦,阿葵走去跟那婦女言語幾句,又似乎給了她一角錢,那婦女便喜眉笑眼地答應著,扯開嗓子呼喊“三兒,三兒,三兒”。沒等她喊到第四嗓子,三個小孩子從南邊飛奔回來,仨孩子受那婦人一番叮囑,尋他們口中的宋先生去了——寶蓀早就跟他娘姓宋了。阿葵轉頭又跟那圓臉婦人講,請她幫忙買些rou菜回來,她回屋給她取錢出來。長年不喜言笑的阿葵,今日格外步履輕快、喜氣洋洋,連那圓臉婦人都問是不是親妹子來了。

    珍卿看阿葵走回來上臺階,怕她腳下有失忙拉她一把,阿葵攥著珍卿的手道:“珍卿,我也曉得你貴足踏賤地,我們就是樣樣周全,也不敢跟公館相提并論,可我還是想代表寶蓀,請你在家吃一頓便飯。我跟寶蓀結婚你不在,今日就當是賀我們結婚,好不好?”

    珍卿未必想叫他們破費,但卻人美意才是不尊重,便滿面含笑地答應下來,且不等阿葵張羅什么,便扭頭對保鏢頭頭黃皕說道:“黃先生,勞您整備些孕婦當吃的,也不要全弄些大魚大rou,葷素均半才入口些,今日我們都在阿葵家吃飯?!秉S皕就拉著張三福和張四喜如此這般交代。

    阿葵想說怎可叫客人破費又勞動,但想到珍卿從小錦衣玉食,就算吃家常菜也有名廚烹調,她現在作為主人卻身子笨重,數月來都是寶蓀在做飯,寶蓀一時半會未必回來,犯不著逞強做飯怠慢客人,就由珍卿的聽差們cao辦,她挽著珍卿穿花拂葉往南廂而去。

    南廂房子也被枝葉遮蔽檐窗,倒萬幸光線還能透進去,并非珍卿想象的一片黑洞洞。不過房屋一如珍卿想的陳舊。

    南廂三間屋子都開著窗子,階上庭前掃得一塵不染,晾衣竿上搭著花素不一的春裝,東邊一只煤爐靠墻角放著,里頭還咕嘟嘟地煮著東西,旁邊窗臺木架擺著不少廚具,珍卿猜想那里大約是他們的廚房。

    靠院墻的舊木架晾著些野菜,珍卿問阿葵在哪里尋的野菜,阿葵說南邊的河堤下雨就有,他們夫妻有時教附近孩子認字,孩子們投桃報李也送些野菜來。

    黃皕、毛妞兒、岳箏娘把禮物提進來,糕點果餅放在正廳的飯桌和臺柜上,像暖水瓶、臺燈、餐具、茶具,問女主人擺到哪里合適,阿葵一指點,他們輕手輕腳地放好。衣服鞋襪毛巾床單這些物件,就交到女主人阿葵手里。

    珍卿幫著把東西提進臥室,阿葵見珍卿打量著屋子,拉著珍卿幾間屋子都看看。說臥室、客廳、書房多少器具,都是婚后秦姨和胖媽送來,提起舊事阿葵眼光盈盈生潤,說對珍卿和謝公館都感激。

    阿葵看黃皕三人放好東西,三間屋子到處擺的都是,捏著指甲面露不安地看珍卿:“尋常一兩件東西,我們收下也罷了,我和寶蓀把你當成至親,也不必太見外。可叫你屢屢如此破費,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庇袝r受恩太重難以回報,反倒叫人心生愧疚。

    珍卿笑著拉阿葵坐下來,說正因她和寶蓀不是外人,她送的才是惠而不費的家常用物,而不是華而不實的貴物,除了給他們小兩口子的禮物,多數東西還是給小嬰兒的。

    阿葵聞言默默無言一會,忽言廊上煮的蛤蜊湯該好了,珍卿見她進出起坐太麻煩,先問砂鍋子端起來放哪里,又問哪里有抹布墊一墊鍋子。阿葵連忙拽住珍卿不叫她動,而女保鏢岳箏娘找了塊布,墊著炒鍋把鍋子端進來,毛妞兒把旁邊的水壺坐到爐上。阿葵攔著珍卿不讓她動手,這說蛤蜊湯燜一會更鮮美,自去廚房洗了珍卿帶來的碗筷,。

    珍卿看著阿葵忙進忙出,不由無奈,原想不事先告知寶蓀夫婦,就不會使他們太麻煩破費,沒想到把阿葵弄得緊張不安。

    珍卿嘆著氣坐在飯桌旁邊,見放置水瓶雜物的臺柜上,擺著兩個傳統婦人的遺照,左邊的珍卿認得是寶蓀娘,另一個大約是阿葵的娘。

    阿葵洗了碗筷要倒開水燙燙,毛妞兒知機地搶過燙碗筷的活計,阿葵見桌上有水拿布來擦,擦完桌子又要擦到臺柜上,甚至要擦珍卿坐的凳子,珍卿止住她無奈地笑:“我原本也是鄉(xiāng)下孩子,小時候胡摔亂打淘氣著呢,哪里就金貴到要一塵不染?阿葵,快別亂忙活了,多年不見,好生坐下說話才是正經。”阿葵捏著抹布停住腳,不好意思地跟珍卿說:“家里這些桌椅板凳,是外頭飯鋪淘換的舊物,積了經年累月的黑油,擦多少遍都擦不明凈?!闭淝浔硎舅辉谝?。

    阿葵剛站住不到一分鐘,又翻箱倒柜拿出零嘴茶果,有松餅、苕干、花生、瓜子、青果,還有阿葵自己常吃的炸芋艿。阿葵說這里人叫芋艿元寶菜,討個好意頭。她去年懷到兩個月吐得厲害,寶蓀到處打聽止吐偏方,聽說芋艿孕婦吃了不但止吐,還有許多其他好處,寶蓀就變著法兒給她做芋艿。

    珍卿嘗一顆沾糖霜的炸芋艿,點點頭說甜脆可口,確實不錯。阿葵連忙拿燙好的新碗,讓珍卿嘗嘗她煮的蛤蜊湯,原也是寶蓀見她腿腫才總買的,里面還加了菇類跟海帶絲,珍卿接過來先嘗一口湯,驚訝地贊美道:“很鮮?!卑⒖€要給黃皕和岳箏娘、毛妞兒盛,持重寡言的黃皕擺手道:“在外聽差不能多喝湯水?!闭淝涓⒖πφf,稍盛些給他們解渴就好。

    知道寶蓀對阿葵呵護備至,珍卿欣慰地拉著阿葵說:“我這么多要好的朋友,最心疼的就是你跟寶蓀,你們過得好,我也高興?!卑⒖麛囍鴾蜃煨Φ溃骸霸摵煤弥x過你這個紅娘。”

    珍卿也認了紅娘的身份,阿葵說就是珍卿留學前的新年,寶蓀和阿葵跟她一塊吃了火鍋,二人都在《新女性報》做事,同病相憐也能說話,要好以后更是相互愛惜。

    珍卿想起許久不見寶蓀回來,不免問起他的去向。這就不得不說說院里的其他住戶。

    這里房東是一對袁姓夫婦,袁先生在燈泡廠上班,袁太太是家庭主婦,長子袁鷹畢業(yè)后成家立業(yè),在老丈人的紡織廠做事后鮮少回來,就像是給他老丈人家養(yǎng)的。袁太太為這長子不孝常生氣,早年就有一點神經質,但其實人還是好人。幼子袁鷙在大學念英文專業(yè),也不比他哥哥孝順貼心多少。

    北廂寡居的田太太有一兒一女,把個兒子田秋風寵成個街混子,她女兒田春柳倒是聰明漂亮,商科沒念完就在商場做售貨員。就是上個月,田秋風狂飲濫賭欠下高利貸,被放貸的抓住了要打要殺的。田太太以命相挾要女兒想辦法。田春柳不忍真叫母弟去死,含羞忍恨地退學去做了舞女。

    也是禍不單行,田春柳做舞女被個煙土販子焦槐看中。因這焦槐想名媒正娶,聘禮也給得多,田太太母子就把春柳許給他。這一回田春柳也不愿意,其間經過不必細說,反正田春柳跟房東家的幼子袁鷙私奔了。

    那焦槐抓走田太太母子,逼著田春柳現身,當然也礙不著寶蓀一家什么事。但袁太太天天著急找小兒子啊,昨天早上說去找長子幫忙尋幼子,至晚間還未歸,袁先生下班去長子岳家尋妻,長子說他媽大罵他一頓,中午就走了。袁先生沿路找了一夜也沒找到老婆。今天早上寶蓀起來,就見袁先生坐在臺階上哭啊。

    其實袁家夫婦是好房東,寶蓀夫婦住在這一年多,也受了人家不少善待恩惠。要說他們最大的缺點,就是把兩個兒子寵溺壞了,沒一個省心有良心的。袁先生說要報警找老婆,寶蓀一早就幫著寫尋人啟事,特意跑到麥特林路排印出來,印完返回華界叫小孩們幫著散發(fā)。

    珍卿才來的那一會兒,寶蓀半小時前也出去散傳單。不說寶蓀熱心給房東幫忙,住在東房倒座的男學生顧欽,大周末勤工儉學也不做了,也幫著袁先生尋袁太太呢。

    阿葵說那個男學生顧欽,是放棄學業(yè)從東洋回國的留學肄業(yè)生。據說還是東洋留學生會成員,隔三差五就跟一群人鬧哄上街,不是抵制東洋貨就是抵制東洋人,雖然不省心也是好人。所以雖有老是鬧騰的田家人,住著倒也沒什么不好。……

    作者有話說:

    為啥要細寫兩個配角的情況呢?一是想說女主幫了值得幫助的人,這兩個值得的人以后可以幫助更多人,干點實事比念多少佛經都有用。還有就是民國殘酷的社會環(huán)境中,兩個絕望的人有貴人相助然后改變命運,作為普通人過上平凡幸福的生活,作者寫起來覺得挺溫暖。

    不知道有沒有人看過民國名人的日記和傳記,個個都是忙得一批,看的書做的事思考的問題,很多人一輩子想也不會想的。女主家基本所有人都是能力大,責任大,付出也多,當然收獲也多啦。呃,但那不是平凡人的生活狀態(tài)……感謝在2023-03-12 19:39:28~2023-03-13 21:04: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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