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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國好好學(xué)習(xí)生活 第451節(jié)

    珍卿怔愣一會頗覺得荒誕,苦笑著跟秦姨說:“何必還打掃它呢?后天真正要走個干凈?!卑⒂酪呀?jīng)跟謝公館的買家過了契書,明天一早人家來拿各種鑰匙。謝公館最后的兩個主人也會離開,謝公館以后也許就不叫謝公館了。

    秦姨聞言怔忡了許久,眼里也是閃爍的淚花,卻忙低下頭掩飾著跟珍卿說:“我們都習(xí)慣了,謝公館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從來都是干干凈凈,體體面面的?!?/br>
    珍卿握著秦姨的手拍拍,像是安慰她又像自我安慰:“秦姨,我曉得你來得早,二三十年的光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夠上一個人的半輩子了。乍然要走自然誰也舍不得,可是我祖父有句話說得好,他說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他養(yǎng)老的地方。謝公館今日易主了,可是舊日主人都還在,我的家還在,你的家也還在?!?/br>
    秦姨淚水無聲地急落著,吸吸鼻子抹著淚站起來道:“五小姐,你還是繼續(xù)睡吧。雖然輪船是晚上走的,五小姐最近也累得太過了,不好好歇歇怕要暈船。我再去瞧一遍隨身行李,別遺落了路上沒有使換的。我再跟黃大光說一聲,叫她聽著二小姐打門?!?/br>
    之后,珍卿勉強睡了三四個小時,凌晨又被下面的開門聲驚醒,她以為是吳二姐終于回來,女傭阿蘭上來一說,才曉得是好友裴俊矚來了。

    裴俊矚急火沖天地沖珍卿嚷嚷:“你這大小姐怎地還不走,你那親親的丈夫呢,就這樣把你丟下就走了?”

    珍卿大致解釋一下前因后果,裴俊矚聽了也是不高興:“你眼下這樣拎勿清的,有什么比性命還要緊?凡事叫下頭人處理就完了,大事小情都叫你事必躬親,把你這大學(xué)者大名人擺在甚地位呢?你曉得不曉得,應(yīng)天的政界名流、御用文人,在外頭浪喊甚‘三民主義’,好像處處為民眾安危著想似的,實際現(xiàn)在一到倉皇辭廟日,那些公車專機運的全是上頭人的家私。

    “有些大官將軍家私多得運不完,飛機跑趟數(shù)多了都累出故障,一要檢修換零件飛機更不夠用。那些高官大員平常跟下屬講甚精誠團結(jié),大難臨頭就有裝家私的位置,給下屬讓個人坐的位置都沒得。珍卿,我看你也不必狷介太過,余事就讓下頭人去收拾,你若有甚差池,于整個民族國家都是大遺憾。現(xiàn)在《寧報》也要動身南遷,要不,你跟我們《寧報》一起,今天來還是報社的人叫我來附近采訪,不然我以為你早走了?!?/br>
    裴俊矚見珍卿一聲不吭,黑漆漆的眼睛莫名盯住她,她接過秦姨遞來的茶,皺眉問珍卿道:“你這樣看我作甚?”珍卿看著秦姨走出去了,神情漠漠地看著外頭的夜幕,一會才轉(zhuǎn)頭不贊同地對裴俊矚道:“你怎地張口閉口‘下頭人’?誰能永遠(yuǎn)是上頭人,誰能永遠(yuǎn)是下頭人?”珍卿其實又像在問自己的。

    裴俊矚張口結(jié)舌地呆一會兒,神情痛苦地凝固了片刻,忽然也惘然地看向夜幕:“你說人人在天地熔爐中鍛煉,我已被熔爐鍛煉黑了,幸好你還沒有全然變卻,還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你~豌豆。你是一語驚醒夢中人,iris,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我關(guān)注這些人太久了,無形之中也跟他們一樣了?!?/br>
    裴俊矚說有一件事她原不想說的,可是忽然就想起當(dāng)日辦報的初心,還是想跟珍卿說一說,當(dāng)日跟他們同辦《新女性報》的創(chuàng)社元老俞婉,似乎是真的社會黨被秘密抓捕了,她知道疑似秘密關(guān)押□□的據(jù)點?,F(xiàn)在兩黨合作時期還有輿情監(jiān)督,如果cao作一番其實能救出他們。

    裴俊矚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中了,她說她會說服《寧報》的頂頭上司,報道公民黨特務(wù)現(xiàn)在還秘捕社會黨。珍卿驀然想起據(jù)聞已死在禹州的梁玉芝,她當(dāng)時為李師父感到麻木,之后又被應(yīng)接不暇的事務(wù)占住頭腦,她其實沒為梁玉芝流過一滴淚??墒锹犝f了俞婉學(xué)姐的消息,她想到梁玉芝上學(xué)時的音容,麻木的心間忽然翳痛了一瞬間。她想她也該為俞婉學(xué)姐做點什么。她直接打電話到容牧師的三一教堂,教堂的人說她不在。

    第二天一早,珍卿去東方圖書館看古籍經(jīng)卷裝車,經(jīng)三一教堂打電話容牧師還是不在,她甚至恐怖于容牧師也許暴露了,或者已經(jīng)被秘密控制起來了。

    在圖書館遇到海寧國大中文系教授才聽說,中文系助教錢繽為了保護女學(xué)生不被流氓欺侮,竟被惡棍們打斷了一只手,幸虧只是骨折而已。

    到醫(yī)院,珍卿看著哭得凄慘的女學(xué)生,再看看錢繽學(xué)姐的狼狽情狀,還是給蔣菊人探長打了電話,雖然謝公館一搬遷,海寧不少人已經(jīng)覺得珍卿是冷灶,蔣菊人探長接到電話還是馬上過來了。

    珍卿告訴他使錢也要將惡徒繩之于法,她給蔣探長錢蔣探長沒有接,他說陸先生一直拿他當(dāng)個人看,他這些年才能活得像一個人。再說陸先生也說過要他跟著一起走,可是他自言半生都在海寧做警察,到了別的地界他怕連警察也做不好,所以陸先生已經(jīng)給過他一筆錢。珍卿也就不再強給他塞錢了。

    料理完錢繽學(xué)姐這樁事情,珍卿在醫(yī)院外遇見她一直找的容牧師,珍卿本待跟容牧師客套一下,然后向他轉(zhuǎn)告特務(wù)秘捕□□的消息,卻忽然看見容牧師身后的唐人禮師兄——唐師兄本應(yīng)該陪同慕先生離開了?。√茙熜忠娏苏淝溲劬苁情W躲,珍卿見狀立刻纏住他不放了。

    在病室見到奄奄一息的慕先生,還有無所適從的郭壽康,珍卿才確定慕先生父子竟還沒走。

    郭壽康一見珍卿就跑上來,抱著珍卿哭腔哀聲道:“jiejie,爸爸要死了?!闭淝渎獾侥较壬〈睬?,正在抹淚的朱書琴師姐讓開位置。珍卿看著瘦成一把骨頭的慕先生,他如今痛苦到要用嘴呼吸了,他眼里的神光已經(jīng)暗淡了,可是意識比李師父當(dāng)初清楚得多,他見珍卿慘白的臉木然對著他,虛弱沙啞地問著她:“沒走?”

    珍卿沉默地站立良久才道:“先生病重,為何不讓師兄師姐告知?”滿是病容的慕先生咧咧嘴:“我早料到有今日,他人可歌,親友亦可歌。我藝壇后繼有人,我知你們不會令我失望,我自是無所遺憾,我死了,不要哭?!彼聪蛘诳薜膬鹤訅劭?,眼神中透露出難得的憐愛。

    珍卿驀然跌坐椅上,忍不住捂著臉哭了,壽康坐在旁邊把頭靠在她肩上。珍卿覺得魂魄都不大穩(wěn)了。一個多月之前,她等待著李松溪先生死去,一個多月后的現(xiàn)在,她又要等著慕先生最后一次呼吸。

    珍卿克制著洶涌而來的悲情,還是告訴容牧師□□的關(guān)押地,不管怎么救人都由他自己去吧。她之后便開始守在慕先生的床前。

    可就是這個時候也有人不停找她,她培英的老同學(xué)齊佩瑜又來求助,說她們一家原來跑到江州老家,走到半路見江州被炸又折回來,在租界待了一陣大家都想出去,問珍卿有沒有辦法幫他們弄點船票。

    珍卿為寶蓀的事求助過齊佩瑜,此事實在是不得不幫的,在醫(yī)院里打了不少通電話,勉強讓做英國使館秘書的朋友,又弄了一些英國船的船票。

    看這一天《新林報》的晚報,有兩件非常重要的爆炸性新聞,一件是公民黨特務(wù)還在迫害社會黨。海寧《新林報》和《寧報》都發(fā)了辭氣激烈的譴責(zé)文章。

    還有一件重大新聞也跟謝公館有關(guān),在星漢市為難訛詐謝公館的慕后黑手王步欽將軍,被人爆料在部隊里貪污腐敗吃空餉,還熱衷跟東洋人勾勾搭搭的,說他私底下在出賣公民黨的戰(zhàn)略情報。《新林報》上,有王步欽將軍跟東洋人友好會面的照片,而照片中那個叫荒木東次郎的東洋人,據(jù)說一直是策反中方高官的活躍人物。

    公民黨高官貪腐吃空餉屢見不鮮,民眾見怪不怪怕都麻木了,但是出賣戰(zhàn)略部署就很令人發(fā)指了。怎么會這么巧呢?三哥才飛到星漢市處理家中麻煩,只一天功夫就有條件在海寧營造輿論了嗎?但是報道既然是在海寧發(fā)的,三哥沒道理不告訴她和二姐啊。

    珍卿馬上打電報給星漢的三哥,三哥馬上回電說他并不知道王步欽的丑聞,不過王將軍這樁把柄正可以利用。三哥再三交代珍卿趁現(xiàn)在休息一下,晚上風(fēng)浪若大她休息不好就要暈船。

    珍卿沒來得及跟三哥提及,她正守著彌留之際的慕先生。聽著城中一整天都不停的炮聲,她有時候甚至迷惑自己在干什么。

    珍卿守著慕先生到傍晚時分,打電話到謝公館問吳二姐回來了沒有,秦姨說一直沒見回來,每次打電話到眾仁醫(yī)院,都說吳二姐還在手術(shù)臺上。其實,眾仁醫(yī)院的舊病患,能立刻做手術(shù)的已做完手術(shù),眾仁醫(yī)院賣給德國教會后該走的交接程序也走了?,F(xiàn)在吳二姐做手術(shù)的對象,都是東洋人轟炸華界造成的傷亡。整個租界的中外醫(yī)院,悲天憫人講醫(yī)德的都在接病患,然而醫(yī)護資源早已嚴(yán)重供不應(yīng)求。

    珍卿打電話到眾仁醫(yī)院,碰巧吳二姐下手術(shù)臺吃飯,自嘲說記不得做了多少手術(shù),現(xiàn)在是昨天今天的頭一頓飯,這一會她拿筷子的手都是抖的。吳二姐只說完這幾句話,電話中一陣呼呼吃飯的聲音,之后吃飯聲也陡然頓住,似乎聽見二姐的低泣聲。過了一會,二姐若無其事地跟珍卿說:“小妹,你,你帶秦姨他們先走,jiejie決定暫時不走了。要是,要是小英問起我,你就告訴小英,mama決定留下來做她認(rèn)為對的事?!?/br>
    珍卿麻木的精神起了漣漪:“那其他人怎么交代呢?”二姐電話中笑了一聲:“謝公館誰人無公心?面對這些被炸得血rou模糊的同胞,我們的感受都是一樣的,還須我向你們剖白自己的感受嗎?小妹,我還要睡一會兒,還有手術(shù)在等著我?!?/br>
    珍卿連忙叫住吳二姐,道:“二姐,我會告訴秦姨他們,叫他們帶其他人坐船走。說我們兩人坐飛機走,好嗎?——慕先生在彌留之際了。”吳二姐頓了片刻說好。

    珍卿打電話跟秦姨交代諸事,叫他們把胡蓮和鄧揚和一行人帶上,跟興華基金會的趙君嫻女士一行人,還有她同學(xué)齊佩瑜一家人一同離開海寧。

    入夜后炮聲停了不短的時間,深夜忽又聽見一陣陣的打炮聲,便聽醫(yī)院走廊上有人咒罵,說東洋鬼子不是人生的,深更半夜也不忘記作孽。但也有明白人曉得,海寧保衛(wèi)戰(zhàn)進行到關(guān)鍵時候了。

    珍卿守在慕先生臨終的床前,熬著人生中又一個無盡漫長的黑夜。

    翌日天蒙蒙亮?xí)r,東方圖書館秦副館長電話來了,說夜里東洋人的大炮打到東方圖書館,打塌房子還沒什么要緊,可是裝滿書的木質(zhì)圖書館,馬上就形成了熊熊的火勢。葛館長帶著值守的人搶救經(jīng)籍箱包。可是沒出一刻鐘的功夫前后館燒成一片。葛副館長帶人搶出來大半箱包,沒料到燒著的房里頭有沒炸的啞彈,然后整個圖書館都被炸毀燒塌了。等消防隊終于把火滅掉時,葛館長跟同進去搶箱子的彭、茅、龐三位先生,炸得是殘肢斷臂燒得體無完膚,完全都認(rèn)不出來誰個是誰個。秦副館長說著在電話里嚎啕大哭。

    珍卿從來不曉得,她有一天聽到這等慘烈消息,竟然既沒有惶急無措也不想放聲痛哭,只是腦中的弦又繃緊了似的,她清晰地知覺自己冷靜地告訴秦副館長,她會馬上趕到東方圖書館。

    她回到慕先生病房想跟他說明,可慕先生頭腦這樣地清晰,見她情狀只艱難地問她:“有事?”珍卿默然地點點頭,慕先生爽快地咧嘴笑:“有事,辦去吧?!?/br>
    珍卿趕到東方圖書館的路上,一言不發(fā)也不流淚。當(dāng)她看到敞闊巍峨的東方圖書館,一夜之間被炮彈和大火夷為廢墟,她只是木著臉問秦副館長:“不是說好箱子昨天夜里出發(fā)嗎?箱子前半夜就該運走,打炮卻是后半夜打的?為什么沒有按時運走呢?”

    秦副館長哭得語不成聲:“杜小姐,說好運箱子的卡車前半夜該來,葛館長一直催促都沒有來,后來才聽說卡車被軍方征用,說是公民黨軍隊撤退征用了。后來又說運箱子的三節(jié)火車廂也給征用了,都給他們占去運槍運炮去了,他們說書沒了還能再印,沒槍沒炮國家就完了?!?/br>
    秦副館長看這杜小姐不作聲,面上表情倒還顯得鎮(zhèn)定,默然一會忽聽她冷靜地問:“葛館長他們遺體現(xiàn)在何處?”秦副館長擦著不斷線的眼淚,指著火場中間一塊地方:“人也不曉得是先炸碎,還是先燒起來,給醫(yī)院打電話叫法醫(yī)過來搬遺體,一直沒來,我們怕給他們再搬碎了,根本舍不得下手。”

    珍卿向放尸身的地方走了幾步,看著罹難者的家屬們在嚎哭,她頓住腳步不遠(yuǎn)不近地站著,然后冷靜地吩咐秦副館長:“現(xiàn)在到處醫(yī)院沒有人手,天氣熱了,你們等法醫(yī)來搬收遺體,恐怕不好等得到,叫收尸人來將先生們就地收殮吧,稍時,我來給先生們辦追悼會。”秦副館長見珍卿似乎要離開,馬上不顧體統(tǒng)地扯住珍卿道:“杜小姐,那些古籍珍本,那些是葛館長還有……一生的心血,葛館長他們用血rou之軀——”

    珍卿忽然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在平地上也幾乎站立不住,她閉著眼勉強平復(fù)了一會,看著秦副館長和挨過來的家屬等說道:“葛館長他們用血rou之軀,替我們保護承載著中華文脈的經(jīng)籍,我自然有義務(wù)繼續(xù)保護這文脈,我現(xiàn)在要去想辦法把先生們護下的經(jīng)籍運走?!闭淝浔懵犚姴簧偃藝W然大哭,好多人圍過來跟珍卿一一握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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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6章 人杰鬼雄心昭昭

    一夜幾乎沒有睡的珍卿, 第二天繼續(xù)為圖書館到處奔走,她才回到謝公館準(zhǔn)備打電話,唐兆云打電話過來支吾地問, 能不能幫她弄點英美船票。說曹漢娜他們的教會也會南遷,但是搬遷的卡車露天又顛簸, 她一家老弱坐著不大相宜。原來唐兆云的婆婆之前死了, 本來唐兆云一家早就能走的, 可是按照她公婆老家的規(guī)矩, 怎么著也要停靈三七再出材, 他們想帶著壽材南下根本無法可想。全家人只好等到老太太三七入葬,這時才手慌腳忙地準(zhǔn)備離開,可惜船票實在太難搶了。珍卿又給美國領(lǐng)事館打了個電話, 那里有一個參事是她在美國的相識,請對方幫辦七八個人的船票還能辦。

    但珍卿怕別人再托她弄船票,以后就是沒完沒了的托請, 便打算叫保鏢黃先生晚點告知唐兆云。此番聽唐兆云說曹漢娜也南遷, 珍卿便登門請曹漢娜幫忙, 看他們教會有無余力幫她運運古籍,曹漢娜極力幫她跟上頭溝通, 說只能勻出小半個卡車的位置, 按照珍卿形容的箱子體積,最多只能裝三四個箱子, 可荀館長搶出來三四十箱個子。

    珍卿又想起《寧報》也在南遷, 沒找到裴俊矚, 趕到《寧報》找到肖如山先生, 肖先生眼下也是焦頭爛額。他們的運輸工具也很不充足, 到處東挪西湊的連畜力車也用上, 如此還須舍棄許多資料器具,但肖如山先生聽說圖書館的慘劇,再者跟葛館長也是知交好友,調(diào)停一下可以空出一輛卡車,擠一擠也許能裝七八只箱子。

    珍卿思來想去覺得不妥當(dāng),三四十只箱子分散各方的車上,東方圖書館的專業(yè)押車人員不夠用,不用專業(yè)的人一旦差錯,這么多人的保護經(jīng)籍的心思都白費了。可是非常時期也只好行非常之法了。

    珍卿思來想去沒有去找俊俊哥,不然她就變成裴俊矚嘴里那樣的高官,光明正大地公器私用大家都為難。

    珍卿這一半天不歇氣地奔走,中午抽空去醫(yī)院看了慕先生。慕先生意識漸漸沉潛下去,已經(jīng)一半天沒說一句話了。他的朋友們得了消息也陸續(xù)來告別。容牧師把珍卿叫到一邊問她,今天在福州街看見她幾回,問她東跑西顛地在干什么呢?

    珍卿筋疲力盡到簡直不想說話,但看容牧師一臉關(guān)切、滿面慈祥,竟然莫名生出一點傾訴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講給他聽。容牧師聞言沉吟了一會,卻說這件事并不難,若是珍卿信得過他的話,用車的事就交來他來辦。珍卿感激容牧師的仗義相助,守著慕先生的病床發(fā)了會呆,還是覺得不能就此坐以待斃,或者說不能把寶押在容牧師身上,容牧師應(yīng)該還要兼顧救他們的黨員。

    這天下午,本該在昨天夜里坐船離開的秦姨,自己一個人找到圣瑪麗醫(yī)院來,她給珍卿看三哥發(fā)來的急電,問她跟吳二姐為何沒坐船離開海寧——因三哥打電報到那艘船上,船上人員沒找到收報人,三哥他們那邊急得火上房。

    珍卿滿心的焦急傷心都難以發(fā)泄,睡覺少吃飯少現(xiàn)在腦子里嗡嗡的,秦姨焦急問她該怎么回復(fù)三哥。珍卿聽她的聲音仿佛天外飄來一樣。等珍卿精神不那么飄忽時,她省過味來著急地問秦姨:“你怎么沒走?”

    秦姨連忙叫珍卿不要著急,她說叫黃大光帶著阿蘭和阿永走了,胡蓮和鄧揚和一行人也走了,珍卿的培英同學(xué)齊佩瑜一家也走了。

    珍卿愣愣又問一句“你為何不走”,秦姨看著眼圈青黑的珍卿說,說一則那么多人擠不下,二則二小姐、五小姐都沒走,她怎么可能安心走呢?

    珍卿沒有問秦姨怎么知道她們沒走,秦姨是臨上船覺得有點不對勁,尋隙打電話去問俊俊哥,有沒有幫二小姐、五小姐弄飛機位置,俊俊哥正在防線上指揮作戰(zhàn),抽了一分鐘答秦姨的話說沒有。秦姨就找了個借口下了船,說她一道跟兩位小姐一道坐飛機。她早上去眾仁醫(yī)院看了二小姐沒走,便曉得珍卿大約還在圣瑪麗醫(yī)院。

    當(dāng)珍卿繼續(xù)請人幫忙到處弄車,不到倆鐘頭容牧師竟弄來了六輛卡車,珍卿問他車子是什么來路,會不會走到半道被軍方征用。容牧師打包票說叫她放心,這些車子是從海寧□□的貨車隊找來,但車子登記在美國人的公司名下,沒有人敢輕易征用這些車子。多年以后,珍卿才知這竟然幫派分子走私用的車,搭上美國人跟他們分贓的。

    珍卿怕再來一次夜長夢多,叫秦副館長快把經(jīng)籍裝車趕緊運走,罹難的葛館長等人的家屬也可隨行。圖書館罹難先生們的喪禮由她來幫忙經(jīng)辦,家屬只留一個代表參加就好了。葛先生的妻兒說他們不能走,不看著葛館長入土為安,他們一家子后半生不能安泰。

    一同罹難的彭、茅、龐先生的家屬,見狀也吵著鬧著說現(xiàn)在不能走。珍卿最后大發(fā)脾氣,說她本不是東方圖書館的管事人,感念葛館長等一片拳拳愛國之心,才耽擱行程留下來管這一大攤子事,若誰再羅唣拘禮耽擱行程,之后再想出海寧就都自己想辦法去。珍卿如此大發(fā)了一頓脾氣,他們就曉得公館的小姐有脾氣,樣樣都依照珍卿說的行事了。

    葛館長他們的喪事這天下午開始,珍卿親自寫的訃告登在各大晚報上,明天瞻仰葛館長等遺體的流程一結(jié)束,就免掉一切曠日持久的流程立刻下葬。非常之時就是需要話事人雷厲風(fēng)行,不然依著老式人的繁文縟節(jié),不管什么事情都怕是沒完沒了的。就讓葛館長他們的家人負(fù)責(zé)給親人守夜。

    慕江南先生那里還在等著珍卿,珍卿安排好這邊馬不停蹄地趕到醫(yī)院,她到的時候慕先生真的不行了。他還能勉強拿眼縫看向珍卿,這時候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慕先生床前多是他的摯友愛徒,因他講了多遍不要為他太過哀毀,要求他死后一切都要從簡趕快,要大家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所有人都各行其職做好本職來救國報國。

    第二天凌晨的零點七分,在震耳欲聾的陣陣?yán)坐Q聲中,外面下起了潑潑灑灑的大雨。慕先生向世間投出最后的一瞥,告別了他孜孜不倦的事業(yè)和眷戀熱愛的國家,留下對他感情深摯的人哀悼著他。

    珍卿想起初見慕先生的那一天,就從慕先生眼下兩只沉重的大眼袋,感到他是一個憂慮多思的人?,F(xiàn)在,他那兩只沉重的大眼袋,轟轟然地墜入大地的塵埃了。

    真是奇怪得很,昨天守著慕先生還能哭出來,可是今日看著白色床單蓋過慕先生的頭,其他人攆在輪床后面哭泣不停。珍卿只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面看他們,看一會呆呆坐在走廊上的長椅上,反正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她好像覺得這一切都不像真實的,腦海里空蕩蕩的,覺得一切可感知不可感知的事都無聊得很。

    珍卿獨自一人坐了不知多久,保鏢頭頭黃先生輕聲跟她說:“五小姐,你一天腳沒沾地,水米不進,鐵打的人怕也頂不住,這里自有牧師和唐先生、朱小姐管,你還是回謝公館吃點飯歇一歇吧?!迸gS毛妮兒和孟箏娘,也一邊無聲落淚一邊左右圍護著她。

    后來回想這時慕先生離世的情景,珍卿也說不清這個時候想過什么,黃先生說她這時莫名其妙地說:“若是送慕先生一盆極品的九節(jié)蘭,他會不會一高興,病也馬上就好了?”據(jù)黃先生自己后來說的,當(dāng)時聽她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她周圍一群保鏢都駭然地看著她,很怕她傷心過頭瘋了心,就地讓醫(yī)生快給她瞧一瞧。醫(yī)院給她一看說疲勞加上傷心,才有這樣暫時的意識錯亂,一定要叫她馬上吃飯睡覺,實在不行可以打一針要她睡。

    這之后怎么回的謝公館,怎么吃的飯怎么躺上床,珍卿后來一點也想不起來。她身不由己的昏睡的時候,不曉得三哥在星漢市急得要瘋,打電報說要回海寧來接她們,可是楚州星漢也進入暴雨雷電之月,從星漢回海寧的軍機也要看天氣起才能飛,而從星漢回海寧的船快也三天時間,但陸三哥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顧不得了。

    吳二姐終于從眾仁醫(yī)院回來一趟,看著珍卿睡得昏天暗地,眼下兩團青黑太明顯了,她這些日子沒一刻歇下,整個人忽然之間瘦得嚇人了。能把身體作成這個樣子,不外是勞累少食加焦急傷心,吳二姐自己就能感同身受。

    她給弟弟浩云打了一封電報,告訴他慕江南先生逝世了,小妹終究要等到慕先生下葬才走,她會陪著小妹把這些事料理完畢。并且力勸弟弟現(xiàn)在千萬不要回來,現(xiàn)在他從星漢回海寧太艱難不說,丟下星漢那一大攤事怕馬上就得亂起來?,F(xiàn)在海寧幾乎每一日都有雷雨,進來和出去的飛機現(xiàn)在都不敢亂飛了。浩云若乘船返回這天氣少說要三天,若是恰巧跟已經(jīng)離開的她們錯過,兩下里恐怕都是悔之莫及。吳二姐叫弟弟安心在星漢等候,慕先生的葬禮一旦結(jié)束,她們總有辦法迅速脫離的。這天夜里,吳二姐連發(fā)三封電報叫他不要回來。

    吳二姐轉(zhuǎn)頭又跟妹夫翟俊商量好,務(wù)必留意離開海寧的船和飛機,待慕江南先生葬禮一結(jié)束,她無論如何得帶著小妹迅速離開。公民黨在海寧的防御力量也在收縮,那些留下來準(zhǔn)備與賊寇決以死戰(zhàn)的,是真正愿意殺身報國的血性男兒,貪生怕死只想撈軍功的人見勢不對,能申請調(diào)走的早把自己活動走了,調(diào)不走裝個絕癥也要從前線下來。

    珍卿難得睡了一個綿長的覺,一大早還是被隆隆的炮聲驚醒了。唐兆云特意來謝公館道歉,說他們在報上看到慕先生的訃聞,不知道珍卿正在傷心難過時,她代表全家表示對慕先生哀悼,也勸珍卿務(wù)必珍重節(jié)哀,盡量快點  離開。

    送走趕著登船的唐兆云一家,謝公館的電話不歇氣地一直響著。多是在報紙上看到慕先生訃聞,看見珍卿也在治喪委員會之列,一面詢問她為何還未離埠,一面也同珍卿表達誠摯哀悼,并勸她節(jié)哀順便,不要過分哀毀。那些身在外省的故舊相識們,也紛紛致電表達同樣的意思。

    先時珍卿還自己接聽電話,克制得體地回應(yīng)大家的問候關(guān)懷,后來又看到不少類似主題的電報,她就發(fā)展到電話也不想聽,電報也不想看。

    慕先生的遺體陳列在萬邦殯儀館,珍卿吃了早飯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九點鐘。她睡了一覺又勉力吃了不少東西,也并沒有顯得精力充沛一些,反而憔悴羸弱得讓人驚心。

    朱書琴師姐幫珍卿別小黃花時,珍卿驚訝于不過一夜半天的時間,海寧社會各界送來的挽聯(lián),就掛滿了大禮堂目力能及的地方,花圈更是多得擠占走路的空間,來的人不但包括文人雅士、達官貴人,還包括青年學(xué)生、普通民眾,來往吊唁的人一直絡(luò)繹不絕。

    慕先生的靈柩會在此停放三天,珍卿在萬邦殯儀館只待了一個鐘頭,又趕著去cao持葛館長等人的葬禮。

    當(dāng)珍卿十點半鐘趕到松山殯儀館時,葛館長等人的家屬已經(jīng)等候多時。商事印書館來了不少吊唁代表,跟葛館長等有交情的《寧報》肖如山先生也派人吊唁,難免有人怨珍卿姍姍來遲不敬死者,但看她形容憔悴、面色慘淡,想人家正兒八經(jīng)的先生仙逝了,中途跑過來幫你家的人主持喪儀,而且純粹是出于人道主義在幫忙,即使心中銜怨也不敢太過無禮。

    “葛館長經(jīng)營的古籍經(jīng)卷事業(yè),是賡續(xù)民族文脈、利在千秋萬代的偉業(yè),也是一項靜水流深、難見功名的事業(yè),葛館長、彭先生、茅先生、龐先生,就是這樣默默無聞、甘于奉獻的偉大學(xué)者,是炎黃列祖忠義節(jié)烈的優(yōu)秀子孫。為使中華民族的文化遺萃免于炮火涂炭,四位先生甘將血rou之軀勇敢蹈于火海,是因為他們心懷強烈的愛國主義,并為五千年民族文化感到自豪自信,相信五千年的文化定能帶著劫難中的偉大民族重生,他們才毅然決然以一身熱血投入火海。

    “世上汲汲營營之輩死如鴻毛者,何其多也,葛、彭、茅、龐四位先生之死,卻比泰山還要重得多。我想,若是我們把民族的敵人擊退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在勝利的土地上建一座紀(jì)念碑,紀(jì)念為民族獨立自由而犧牲的人,這些人包括包括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的軍人,在救助和醫(yī)治民族未來棟梁的善人和醫(yī)者,在教育陣線上傳遞星星之火的教學(xué)家,還有奮力保存民族文化遺脈的學(xué)者……而東方圖書館的葛、彭、茅、龐四位君子,應(yīng)當(dāng)名列這座寫滿民族英雄的紀(jì)念碑之上,世世代代受到世人的瞻仰和追慕……”

    四位死者的家屬原是有怨言的。他們既有對丈夫父親總做無用功,全然不顧家里揭不開鍋的怨氣,也有對親人無辜枉死于東洋炮火的怨恨,可這杜小姐一番慷慨激昂的祭詞,不但將他們親人的死無限升華,其實也紓解了這些家屬們的悲痛和茫然。連商事印書館和《寧報》來吊唁的人也面面相覷,暗暗驚訝這位易先生的演說功力,僅這一番簡單的講演之后,所有家屬都圍繞著她來傾訴悲痛,并表達對她的感激孺慕之情,連她之后要倉促將亡者們下葬,他們也再無一絲一毫的怨言了。

    東方圖書館位于租界的境內(nèi),原本東洋人不是往這里打炮的,可是最近海寧守軍已同東洋人開戰(zhàn),戰(zhàn)斗起來一發(fā)狠想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了,租界的洋老爺對此已經(jīng)發(fā)出抗議了。

    中午,珍卿全程參與四位死者的下葬儀式,硝煙彌漫的海寧上空應(yīng)景地陰晦起來,珍卿趁著還未開始下大暴雨,吩咐人把四位先生的家屬也送走。商事印書館和《寧報》派來的吊唁人員,征求了珍卿的允許之后,決定報道東方圖書館四位先生的葬禮,并全文刊發(fā)珍卿對他們的悼念詞。

    這天傍晚時候,一陣駭人的驚雷與閃電過后,海寧又下起這個季節(jié)不算常見的暴雨??】「绱螂娫挼街x公館,說雷雨天氣飛機還是不敢亂飛,說還是給他們弄太古怡和的船票,叫她們二人隨時準(zhǔn)備離開海寧。

    在給慕江南先生治理喪事期間,珍卿的各種閑務(wù)雜事一直沒中斷,求到謝公館請她幫忙的人很多,有求她弄船票有找她借錢有托她帶人的,還有華界的學(xué)校、協(xié)會、公司、社團等,請她幫辦場地和經(jīng)費預(yù)備搬入租界,還有口氣大到要請她包軍機離開海寧的。珍卿也不會傻到人人都相助,而視遠(yuǎn)近親疏選擇性地接受求助。

    期間姚鈴兒從應(yīng)天打電話來,說阮小檀之前在越州等壞名聲淡化,本來海寧再亂也跟她無關(guān)的??墒侨钚√捶蚣沂迨逋醪綒J將軍出事了,她丈夫公婆都在為這王將軍奔走,阮小檀便只身回海寧取貴重物品,現(xiàn)在卻找不到英國和美國的船也沒有飛機。姚鈴兒說她在應(yīng)天都知道,說阮小檀正在海寧到處求人幫忙。還問有沒有求到珍卿的頭上,珍卿告訴她暫時還沒有。

    在星漢給謝公館使絆子的王步欽將軍,正是阮小檀的夫家叔叔,姚鈴兒跟珍卿貶損阮小檀,倒無意間跟珍卿透露她從應(yīng)天上層貴婦那得的消息,王將軍貪腐吃空餉自然是事實,但說他跟東洋人暗通款曲好像有隱情,只是應(yīng)天舉一城之力在大遷徙,現(xiàn)在顧不上審判他處決他,而他又是韓領(lǐng)袖愛將不會說殺就殺。

    珍卿心里自然是有些失望的,若這王步欽將軍以貪腐吃空餉和通敵罪就地處決,對他們謝公館一眾人無疑是最好的??墒乾F(xiàn)在也沒法爭持這個,王步欽解除軍職送到西都恭州聽候發(fā)落,謝公館在星漢的危機也有望迅即解除。

    在海寧打得昏天暗地的情況下,還有北方淪陷省份的親友說要過來,珍卿不惜錢財?shù)卮螂妶罅R阻他們,說別人現(xiàn)在出不去傻子才朝這里跑。還有不懂情勢者把財物寄到海寧,希望珍卿暫時幫忙保管或轉(zhuǎn)移的,尚沒有寄來的珍卿叫他們絕不許再寄過來,已經(jīng)寄到的小件金銀細(xì)軟也只勉為其難幫忙處理,至于如書籍、古董、工藝品、皮料,無法隨時攜帶走的就不勉強了。

    珍卿充分說明海寧的兇險情形,并充分征求這部分寄東西親友的意見,大件箱裹愿意就地寄存外國銀行就幫她寄存,或者有別的目的地也可以幫他們郵寄,到時候由他們自己南下后取出。戰(zhàn)時郵路有什么問題她不負(fù)責(zé)。

    若前兩種方法都不愿意用,非叫珍卿代為保管和攜帶大件箱裹的,她不可能將風(fēng)險和責(zé)任都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她明講她們家剩余的人現(xiàn)在想出海寧都難出,不會幫任何人額外攜帶大件貴重物品,最多能幫忙把東西寄存在暫時不走的朋友那。但朋友在戰(zhàn)爭形勢惡化時也可能離開,戰(zhàn)亂時人心易變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情況??傊?,海寧的情形和可能后果都給這些人說清楚,采用哪種辦法最終由他們自己選擇,有什么后果也是他們自己承擔(dān)。有任何丑話都必須講在前頭,不然以后有的掰扯——畢竟這些人寄東西事先也沒跟她商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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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有易宣元先生親自主持葬禮,并給予往生者非常高的評價,東方圖書館的葛、彭、茅、龐四先生,通過報紙宣傳成為保護文脈的民族英雄,他們蹈火救書的壯舉連官媒也轉(zhuǎn)載了,成為了官方宣傳愛國主義的正面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