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詞悻悻道：“別人也這樣，大冷天，誰起那么早？”

    章衡笑道：“你這算什么，我比你還早一個(gè)時(shí)辰呢。”說著拿起熏籠上的一個(gè)食盒，遞給她道：“你愛吃的芝麻鮮奶卷?！?/br>
    晚詞一怔，打開食盒，望著里面烘得熱乎乎的點(diǎn)心，想起那年冬天和劉密在章府賞雪，桌上便有這道點(diǎn)心。因做起來很費(fèi)功夫，廚子一次做了許多。管家見晚詞愛吃，便把剩下的都送給她帶回去吃。

    過了幾日，晚詞又在章府吃飯，不客氣道：“我想吃上次那個(gè)芝麻鮮奶卷?！?/br>
    章衡道：“就你嘴刁，會做那個(gè)的廚子被我伯母借走了，換一樣罷。”

    晚詞見他態(tài)度敷衍，嘆氣道：“我堂妹也愛吃那個(gè)，知道我來，特意囑咐我再帶一點(diǎn)回去呢?！?/br>
    章衡沒作聲，次日便叫人送了一大盒到趙府。

    晚詞聞著那股叫人口中生津的甜香，唇角不覺泛起笑意，道：“你還記得?！?/br>
    章衡挨著她坐下，輕聲道：“你總是打著趙小姐的幌子騙吃騙喝，我怎么不記得？”

    晚詞道：“那也不算騙。”

    一個(gè)人，兩重身份，趙琴不過是替趙小姐做了她不便做的事，說了她不便說的話。如今也有兩重身份的章衡深有體會，笑著點(diǎn)頭道：“是不算，只怪我太傻了。”

    晚詞吃了兩個(gè)卷子，側(cè)過頭，只見雪光透過窗紗，照得他膚色晶瑩，薄唇鮮紅，像鬼故事里的畫皮剛剛著過色，明艷動(dòng)人。更兼眉眼溫柔，目光綿綿，真是千年道行也難抵擋。

    窗外大雪紛飛，折竹聲清脆。晚詞一時(shí)恍惚，仿佛這些年的分離只是場夢，他們其實(shí)做了夫妻，正在窗下共憶往昔。

    她面上亦浮起如水的柔情，章衡低頭撫她鬢發(fā)，在她沾著芝麻碎屑的唇上一吻，道：“明日莫要出門，我?guī)闳€(gè)地方?！?/br>
    晚詞下意識地嗯了一聲，迷糊又溫順的模樣叫人滿心憐愛，又想欺負(fù)。章衡手指劃過她耳廓，掌心抵住后腦勺，再度與她唇瓣相貼，吮吸絞纏，掠奪意味明顯。晚詞清醒過來，一面怕人進(jìn)來看見，一面怕他輕賤自己，放下手里的食盒，使勁推他不動(dòng)，狠狠一口咬在他舌尖上。

    章衡悶哼一聲，血腥味在兩人口中彌漫，混著奶油卷的香甜，變成一股危險(xiǎn)又迷人的味道。晚詞聽見外面有人說話，急得快要哭出來，章衡捏了捏她的臉，甚是從容地結(jié)束這一吻。

    晚詞站起身便要走，章衡拉住她衣袖，笑道：“吃完再走罷，你這樣別人見了，還以為我欺負(fù)你?！?/br>
    他本就在欺負(fù)自己，還說這種混帳話，晚詞氣道：“章衡，你有沒有良心！”

    章衡道：“我請你吃點(diǎn)心，你還咬我，到底誰沒有良心？”

    “你！”晚詞瞪著眼睛，說不出話，扭頭走開幾步，借著桌上的帽鏡，見自己面色潮紅，雙眸濕潤，很沒出息的模樣，益發(fā)氣惱，背過身去踢了一腳地上的皮箱。

    那皮箱原沒扣緊，被她踢開了，露出最上面的幾份卷宗，其中一份封皮上寫著嘉佑三十四年山東高里縣案。

    高里縣隸屬濟(jì)南府，嘉佑三十四年那樁血案十分轟動(dòng)，彼時(shí)晚詞在魯王府里也有所耳聞。

    她記性極好，一看這行字便想了起來，正要拿起來看看，章衡搶先上前蓋上了箱子，道：“這些都是飛鵬幫的卷宗，我正要叫人給部堂送過去。你快吃點(diǎn)心罷，涼了就不好吃了?！?/br>
    晚詞道：“我聽說飛鵬幫從不殺女人，是真的么？”

    章衡道：“以前他們并沒有這個(gè)規(guī)矩，大抵是七年前，寧月仙做了三當(dāng)家，才有了這個(gè)規(guī)矩。”

    寧月仙，晚詞記得去年和十一娘在武城縣的酒樓吃飯，一伙潑皮將十一娘認(rèn)作這位三當(dāng)家，想來也是個(gè)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奇女子。

    第一次在魯王府看見十一娘，好像就是高里縣案發(fā)不久之后。上次她來家里，也是郭家莊案發(fā)之后。一樣武功高強(qiáng)，一樣可憐女人，十一娘會不會就是寧月仙呢？

    晚詞吃著點(diǎn)心，想到這里，險(xiǎn)些咬著舌頭。

    第九十七章

    慈幼院

    次日休沐，因連著冬至，便有兩天假。章衡早上乘車來到范寓，晚詞才梳了頭，正準(zhǔn)備吃飯，走出來道：“你怎么這么早來了？”章衡道：“接你去慈幼院?！贝扔自菏浅⒃O(shè)立，收養(yǎng)棄嬰孤兒的地方，在蔡市橋附近。晚詞問去那里做什么，章衡說去教孩子們讀書。晚詞莫名其妙道：“教書自有先生去，為何要我去？”章衡笑道：“你范大才子滿腹經(jīng)綸，豈是一般的教書先生可比的？那些孩子見你來了，一定很歡喜。”

    次日休沐，因連著冬至，便有兩天假。章衡早上乘車來到范寓，晚詞才梳了頭，正準(zhǔn)備吃飯，走出來道：“你怎么這么早來了？”

    章衡道：“接你去慈幼院?！?/br>
    慈幼院是朝廷設(shè)立，收養(yǎng)棄嬰孤兒的地方，在蔡市橋附近。晚詞問去那里做什么，章衡說去教孩子們讀書。

    晚詞莫名其妙道：“教書自有先生去，為何要我去？”

    章衡笑道：“你范大才子滿腹經(jīng)綸，豈是一般的教書先生可比的？那些孩子見你來了，一定很歡喜?！?/br>
    晚詞知道他不是隨便發(fā)善心的人，這么做必然有其用意，也沒有多問，扒了兩口飯，便跟他上車往慈幼院去。

    慈幼院門前有兩株棗樹，這時(shí)節(jié)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被積雪覆蓋。樹下停著一輛油壁車，看地上車痕里的積雪，剛來不久。黑漆大門前，院墻四周站了許多兵士，顯然是有達(dá)官貴人在里面。

    章衡見狀，神情并不意外，走上前與一名千戶打扮的武官道：“岳千戶，太子在里面？”

    岳千戶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章侍郎，你怎么來了？”

    章衡道：“今日無事，少貞想來這里教孩子們讀書，他面皮薄，一個(gè)人不好意思來，我便陪他來看看?！?/br>
    岳千戶看著晚詞，笑道：“難為范主事一片心意，那我進(jìn)去通報(bào)一聲?！?/br>
    章衡道聲有勞，他便轉(zhuǎn)身去了。晚詞看了看章衡，沒有言語。少時(shí)，岳千戶出來請他們進(jìn)去。

    里面兵士更多，地上的積雪已被掃出一條道，寒風(fēng)中夾雜著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像餿掉的飯菜，又像長久不洗澡的孩子身上特有的酸臭味。

    廊下幾個(gè)穿織金袍的內(nèi)侍抄手而立，游廊盡頭傳來朗朗讀書聲，晚詞和章衡走過去，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披著紫貂裘衣，足蹬一雙嵌金線飛鳳靴，立在一扇半開的窗外，望著里面。

    兩人上前行禮，宋允煦轉(zhuǎn)過身來，走開幾步，笑向晚詞道：“惠卿正在里面教孩子們讀《千字文》，你等一等再進(jìn)去罷?！?/br>
    傳聞太子與上廳行首師惠卿相好，晚詞一直不知真假，聞言一怔，道了聲是，也不敢向里面張望，只側(cè)耳細(xì)聽，屋里果然有一把涓涓細(xì)流般的聲音。

    黃內(nèi)侍在旁道：“外面冷，殿下和兩位大人去隔壁屋里坐罷?！?/br>
    宋允煦點(diǎn)點(diǎn)頭，小內(nèi)侍打起隔壁的門簾，頓覺暖意拂面，里面打掃得干干凈凈，地上鋪著紅氍毹，簇著一大盆炭火，燒得旺旺的。桌上擺著香爐花瓶，瓶中插著一枝梅花，花香熏香沖淡了那股無處不在的怪味。

    宋允煦在鋪了狼皮褥子的交椅上坐下，晚詞和章衡在兩個(gè)圓凳上坐下。小內(nèi)侍用朱漆托盤端來三盞香茶和幾碟精致糕點(diǎn)。

    吃過茶，宋允煦道：“少貞，你打算教孩子們讀什么？”

    晚詞拿出章衡準(zhǔn)備好的書，道：“微臣打算教他們讀《開蒙要訓(xùn)》?！?/br>
    宋允煦甚是歡喜，道：“惠卿說這里有幾個(gè)孩子十分機(jī)靈，你多用心，教出人才來也是你的功德?！?/br>
    章衡對晚詞笑道：“沒準(zhǔn)兒這里有你將來的門生呢?！?/br>
    晚詞也笑，說了半日閑話，守在門外的小內(nèi)侍道：“殿下，師姑娘來了?！?/br>
    師惠卿色藝雙全，冠絕京城，晚詞早有耳聞。門簾掀起，只見一道麗影走將進(jìn)來，不高不矮的個(gè)子，身形纖瘦，膚色白皙，花生丹臉，水剪雙眸，宛若燈畫上的人，穿著藕荷繡花寧綢長襖，下系白練裙，足蹬小蠻靴，頭上挽著燕尾鉆頂髻兒，打扮得甚是素凈。

    晚詞心中驚嘆，果真絕色，不敢多看，低頭作揖道：“在下范宣，見過師姑娘?！?/br>
    師惠卿打量她一番，向宋允煦道：“這位就是寫燕臺佳句的范大才子？”

    宋允煦含笑點(diǎn)頭，道：“少貞，惠卿很喜歡你作的詩呢。”

    晚詞道：“拙作承蒙姑娘厚愛，不勝惶恐?！?/br>
    師惠卿道：“范公子釣鰲八韻賦，折桂七言詩，哪個(gè)不知，休要自謙?！?/br>
    晚詞道：“姑娘過獎(jiǎng)，折煞在下?！?/br>
    師惠卿笑吟吟道：“范公子，你來這里做什么？”

    宋允煦道：“他和你一樣來教孩子們讀書?！?/br>
    師惠卿聽了這話，更加歡喜，坐下將孩子們的情況對晚詞細(xì)細(xì)說了一遍，又道：“這些孩子身世可憐，當(dāng)中不乏天資聰穎之輩。有道是名師出高徒，還望范公子多多看顧他們?！闭f著起身道個(gè)萬福。

    晚詞忙也站起身道：“姑娘對這些孩子如此上心，著實(shí)叫人感動(dòng)，在下一定盡力教授?！?/br>
    黃內(nèi)侍低聲提醒宋允煦已是巳時(shí)過了，宋允煦道：“惠卿，我們走罷?！?/br>
    師惠卿站起身，便有小內(nèi)侍遞來天藍(lán)緞?wù)丫缀痛蠹t嘩嘰緞斗篷，宋允煦親手替她穿上，攜手出門。章衡和晚詞送他們上了車，方才回來。眾兵士撤去，慈幼院的幾名管事都松了口氣，孩子們也自在了許多。

    每次太子駕到之前，他們都要洗干凈臉，穿上最好的衣服，因此看起來并不邋遢，只是面黃肌瘦，滿手凍瘡。他們好奇地打量著廊下的兩張新面孔，猜測他們又是什么人，會不會像太子和師先生一樣帶來衣服食物，書本玩具，種種好處。

    作為孩子，他們能想到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章衡交代管事幾句，管事召集孩子們回課室，每人發(fā)了一本《開蒙要訓(xùn)》。

    晚詞站在課室最前面的桌案旁，面朝一張張充滿新奇的臉，道：“我姓范，是刑部主事，往后會和師先生一樣來教你們讀書，你們叫我范先生便好?！?/br>
    孩子們訓(xùn)練有素，一水兒地拱手施禮，齊聲道：“見過范先生?！?/br>
    晚詞登時(shí)有了為人師表的感覺，認(rèn)真教他們讀起書來。章衡站在窗外，與之前宋允煦同一個(gè)位置，看了她一會兒，走到隔壁等她。

    晚詞逐字逐句，從乾坤覆載講到海納吞并，見辰光不早了，叮囑孩子們每日溫習(xí)，不可貪玩，放他們?nèi)コ燥垺?/br>
    章衡笑著遞一盞茶給她，道：“范先生幸苦了，我們也去吃飯罷?！?/br>
    晚詞睨他一眼，吃了茶，出門上了車，才問道：“你帶我來這里就是為了遇見太子和師姑娘？”

    章衡點(diǎn)頭道：“師姑娘是太子的寵姬，太子常陪她來此教書。她頗有才學(xué)，好為人師，不同于一般的風(fēng)塵女子。你幫她好好教導(dǎo)這些孩子，她歡喜，太子也歡喜?！?/br>
    晚詞道：“我為何要討他們歡喜？”

    章衡摸了摸她的臉，道：“紙包不住火，你不能一輩子女扮男裝，等機(jī)會成熟，我會告訴太子你是我在保定府救下的一名孤女，屆時(shí)師姑娘或許能幫我們說上話?！?/br>
    晚詞不想他竟有這番打算，一輩子，她根本沒想過，三五年便算不錯(cuò)了。他能做出這番打算，哪怕是一時(shí)沖動(dòng)，多少都有真心在里面。

    怔了半晌，晚詞感動(dòng)又害怕，感動(dòng)的是他這份真心，怕的也是他這份真心，故意冷淡道：“女扮男裝，欺君犯上，這罪名非同小可。縱然太子寬厚慈仁，師姑娘會幫我們說話，也未必平安無事。不能告訴他，這是我的事，無論后果怎樣，我自己承擔(dān)，不勞你費(fèi)心?！?/br>
    第九十八章

    金屋嬌

    章衡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實(shí)，現(xiàn)在想撇清關(guān)系，未免太遲了?！蓖碓~一張臉?biāo)矔r(shí)漲得通紅，抽出手道：“放我下車，我自己回去?！闭潞獾溃骸盎厝プ鍪裁矗课乙呀腥嗽跍O園備下酒菜，吃過飯，我陪你賞雪，明日再回去?！睖O園正是晚詞給他在郊外那座別院起的名字，晚詞明白他的意圖，又羞又惱，道：“我又不是你的人，你憑什么如此專橫？”雖是氣話，落在章衡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怎么不是他的人？她的命都是他的。他本可以金屋藏嬌，高枕無憂，怕她不歡喜，才擔(dān)著天大的風(fēng)險(xiǎn)，幫她出來做官，這還叫專橫？她什么都不知道，章衡也不想說什么，他向來覺得夫妻之間無需過多言語，尤其是情緒不好時(shí)，出口容易傷人。

    章衡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實(shí)，現(xiàn)在想撇清關(guān)系，未免太遲了?！?/br>
    晚詞一張臉?biāo)矔r(shí)漲得通紅，抽出手道：“放我下車，我自己回去。”

    章衡道：“回去做什么？我已叫人在淥園備下酒菜，吃過飯，我陪你賞雪，明日再回去?！?/br>
    淥園正是晚詞給他在郊外那座別院起的名字，晚詞明白他的意圖，又羞又惱，道：“我又不是你的人，你憑什么如此專橫？”

    雖是氣話，落在章衡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怎么不是他的人？她的命都是他的。他本可以金屋藏嬌，高枕無憂，怕她不歡喜，才擔(dān)著天大的風(fēng)險(xiǎn)，幫她出來做官，這還叫專橫？

    她什么都不知道，章衡也不想說什么，他向來覺得夫妻之間無需過多言語，尤其是情緒不好時(shí)，出口容易傷人。

    晚詞執(zhí)意要下車，見他不理，益發(fā)氣惱，罵他是強(qiáng)盜土匪，沒天理的禽獸。

    章衡閉眼聽著，心想罵都罵了，不做點(diǎn)禽獸的事豈不白挨罵了。

    馬車停在淥園里，章衡先下了車，見她不肯下來，眉頭微挑，道：“要我抱你下來么？”

    晚詞與他對視片刻，默默下了車。此時(shí)園中銀裝素裹，梨花亂墜，粉妝臺榭，瓊鎖亭軒，恍如仙境，兩人卻無心欣賞，沿著銀綬帶般的石徑穿過花園，走到暖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