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蘭(一)
舒薇領(lǐng)著絮兒去后門處套車。 不出所料,那主管車馬的劉伯便以幾匹馬昨日才載著她們赴宴回來,現(xiàn)下已是不堪再負(fù)重的理由婉拒舒薇。 舒薇早有準(zhǔn)備,她沖著劉伯微笑道:“早知劉伯如此說,我便不去邀了二meimei一同出去,倒要叫她白高興一場了?!?/br> 劉伯一聽對方搬出了二姑娘,頓時噎住一口氣,勉強(qiáng)擠出個笑:“倒也不是撥不出馬兒,府里剛拉回來一匹新馬,就是那馬兒才剛配了鞍釘了蹄,二位姑娘不嫌顛簸的話,倒也沒什么不便?!?/br> 語罷,便吩咐幾個得力的小廝一起去準(zhǔn)備車馬。不多時舒芙到來,姊妹二人相偕登車離府。 …… 馬車一路駛到西市,人聲逐漸嘈雜起來。舒芙用扇子挑開車簾看去,入目則見館閣高臺,繡戶朱幕。自有寶馬香車不輟,絲竹管弦不絕。正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人物阜盛,盛世伊始。① 舒芙看得目不轉(zhuǎn)睛,舒薇見狀亦喟然:“想來盛世承平莫過于斯。” 話及此又轉(zhuǎn)而問她:“阿芙看了一路,可有什么中意的東西了?” 舒芙回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姊若方便,帶我去一間裁衣裳的鋪子就好了。” 舒薇立時笑著應(yīng)了,心中從未有哪刻像現(xiàn)在這般覺得這個meimei如此貼心——她要去的那地兒附近不正有一間衣裳鋪子么? 馬車又行了一路,停在了一間裝點雅致的鋪子檔口。店鋪上以金粉篆體書“華裳坊”三個大字,并設(shè)有靈巧使女?dāng)?shù)名于門口招徠顧客。 舒芙正要開門下車,忽聽見身后“嘶”了一聲,便連忙回頭去看,只見舒薇用手支住了額頭,面色略有些難看。 舒芙急忙攙住她:“阿姊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蒼白?” “大約頭天晚上沒睡好,又被這馬車晃了一路,有些頭暈罷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去選衣裳,我歇會兒便來找你?!?/br> 見舒芙不動,舒薇將一枚玉牌塞進(jìn)舒芙手里:“阿芙別怕,拿這枚玉牌進(jìn)去,掌柜娘子不會收你銀錢的?!?/br> 舒薇是這間鋪子的???,將銀錢以信物壓住以備臨時取用不足為奇。 舒芙啟了啟唇,到底什么也沒說,撩開車簾,扶著阿箋的手下車進(jìn)了鋪子。 …… 華裳坊內(nèi),使女一見到玉牌便殷勤地將舒芙迎進(jìn)了雅廳并奉上香茶。不多時,一個朱唇玉面的婦人款款而來,自稱是這間鋪子的掌柜娘子柳氏。 柳氏笑容可掬地恭維了舒芙幾句,正要使喚婢女將最華美的幾套衣裙拿來供她挑揀,卻被舒芙叫住了:“掌柜娘子不急這個,我今日來不買成衣,只選幾匹料子做幾身新衣?!?/br> 柳氏恍然,立馬叫來一名繡娘,自個兒則識趣地走了出去,阿箋亦隨之退出雅廳,杵在門前把自個兒當(dāng)個門神。 這邊繡娘扯了皮尺欲為舒芙量身量,哪知舒芙避開她的動作,只問道:“我若是為你粗略框一下尺寸,你可否依樣做幾件衣裳來?” 繡娘一琢磨:“姑娘且比劃來看看,奴家盡量為姑娘一試?!?/br> 舒芙便將昨日量來的尺寸細(xì)細(xì)比劃一番。繡娘當(dāng)即表示能做,就是這大小……雖也是勁瘦的,可同眼前女郎細(xì)柳般的腰身顯然是不符的。 看出繡娘的疑惑,舒芙大方笑道:“您不用疑慮,這本就是做身男裝的,不過是用來我自己穿,往后行走街上多討些方便。” 繡娘表示理解,甚至與她玩笑幾番,說起自己年少時也身著男裝與父兄一路北上,不過那時恰逢亂世,倒是避難的用途大于玩樂。 舒芙同華裳坊簽字立契,約定幾日之后派人到這里來取衣裳,不必過于精細(xì),只要舒適合身就好。 做完這些后,舒芙心口一塊巨石落地,整個人松活了不少,同阿箋一同往外走去。 阿箋見她心情不錯,有心打趣道:“大姑娘將玉牌都給了姑娘,姑娘何以不用?” “阿姊將玉牌給我自是她疼我,可我自己心里得有分寸,不能什么都盡往阿姊身上占好處?!?/br> 舒芙心想,那畢竟是買給占搖光的衣服,要是用姊姊的錢給他買東西,她心里得別扭死。 …… 辰午時分,春日暖暉的光芒逐漸布張滿整個長安城。天高云淺,岸飛輕絮,市井百態(tài)無一不鮮活生動。 舒芙不經(jīng)意掃見華裳坊對面有間茶樓叫第一樓的,忽而想起這家茶樓甜口的小食一向出色,便與阿箋走進(jìn)去,同小伙計要了間包廂,又點了一壺西山白露并兩道甜食。 一道冰糖山楂果帶回去給占搖光,另一道玉露團(tuán)便給阿姊。舒芙遙記得有一回聽舒薇提過,說這第一樓的玉露團(tuán)乃長安一絕。 茶點上齊之后,阿箋告罪,去了茶樓的茅房方便,舒芙則捧著茶盞細(xì)細(xì)地品味著。底下唱的是《鶯鶯傳》,講的無非就是才子佳人那起子故事。只不過最后張生變心,終得一個勞燕分飛的下場。 舒芙垂眸專注聽著,忽然聽得隔壁包廂突兀地透來一道男聲。 那男子聲如玉磬相擊,方正而朗潤:“此去江南道一別數(shù)月,本王瞧著薇兒似乎消瘦了不少?!?/br> 聽見那個熟悉的字,舒芙心中一凜,不由端坐起來,凝神再細(xì)聽。 誰知隔壁廂房正好傳來她長姊柔轉(zhuǎn)的聲音:“橋郎多心了,家里繼母雖是個面甜心苦的性子,可我畢竟是原配嫡長女,她也奈何不得我去,只得將我變相禁足了事,可我亦能找到法子出來見你。只是昨日徐家春宴上的事情多有些誤會,我怕祖母回來之后輕信繼母的一面之詞,同我離了心,那時我在府中可就當(dāng)真孤立無援了?!?/br> 那男子語氣顯而易見地柔軟起來:“薇兒莫怕,老夫人向來是個明事理的人,本王尋了機(jī)會與她講明其中誤會,料想她也不會被輕易蒙騙。” “多謝橋郎相助,想來如今還會無條件信任我的便唯有橋郎你了?!?/br> 舒薇此刻嗓音中已然含了些淚意,盡是道不完的依賴仰慕。不久,隔壁便傳來嘖嘖水聲和細(xì)細(xì)的喘息。 舒芙驚愕不已,這一刻,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馬車上突如其來的不適恐怕就是為了支開她,好方便去見這情郎! 枉她真心實意對待這個姊姊,費(fèi)一番心思與她闡明利弊,誰道在對方眼中她不過是個用來擺脫禁足的工具。那她今晨那一通愧疚難當(dāng)?shù)难哉Z究竟有幾分誠心? 孤立無援?莫說阿娘對她從未有過半點苛待,便說祖母與阿耶對她就是真心的愛護(hù),自己與舒明德對她也是由衷的尊敬。 難道這些好落在她口中便是令她孤立無援了?那她對著滿府家眷又有幾分真情可言? 且這個自稱“本王”的男子又是何人?又是幾時與她姊姊扯上關(guān)系的? 舒芙心亂如麻,卻也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她將那兩樣包好的點心揣進(jìn)懷里,大步往外走去。 她越走越快,裙裾疾速飛揚(yáng),誰料那地板上還有二分未干的水漬,直叫她腳下打滑,狠狠一崴,鉆心的痛自腳踝蔓延上來。 她瞥了眼緊閉的廂門,亦不敢叫出聲,只得強(qiáng)撐著站起來扶著闌干下樓,正好遇上方便回來的阿箋。 阿箋見了面前如雨后的頹麗芙蓉花一般的少女,當(dāng)即要驚呼出聲,卻被舒芙搶先一步道:“噤聲!” 阿箋不敢再問,上去心疼地攙住舒芙的手臂。舒芙低聲道:“待會兒你扶我去樓下尋個座兒,之后便花錢找個轎子,再去同車夫交代一聲,便說我身上不舒服,先回府去了?!?/br> 阿箋喏喏應(yīng)是,不久便尋來一頂兩人抬的素凈轎子并兩名轎夫,一路晃晃悠悠地往永樂坊而去。 ——— ①環(huán)境描寫參考資料:《東京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