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影草(二)
時下可尋到的有關(guān)南疆的記錄,大多是歷代的史書中的只言片句,以及前朝一位游俠履經(jīng)南域時的手札。 等到了本朝初立,太祖皇帝曾下令修撰舊朝書目,翰林院與嵐山書院這又才聯(lián)袂將這些散冊合訂精撰。 故而,她此刻讀到的內(nèi)容,已是大歷境內(nèi)有關(guān)南疆諸部族最全面且最具權(quán)威的記載。 參與修撰的大儒們依循“衣食住行”的順序,用精刻深邃的筆觸在她眼前勾勒了一個奇譎絢麗的天地。 舒芙原本是抱著虛心求教的態(tài)度逐字研讀,然而越往下看,她卻越發(fā)覺得不對勁起來。 因為這案上所有的書,居然沒有任何一部分提到過南疆特殊的社會形態(tài)。 如果說當(dāng)年那位游俠當(dāng)年因為是外族人的緣故,并不知曉南疆祭祀一類要事向來由女子主領(lǐng),這倒還情有可原,但若他親歷過,又怎么會不將此事納入筆下? 那樣的一場盛事,見過的人都不會輕易忘卻。 那樣多明麗燦爛的女郎,她們所跳的舞、所說的話、所展露出的自信與爛漫,在這些書里竟只被輕飄飄地一筆帶過—— “烏龍山以西以南諸族,春,臨酉水而戲?!?/br> 相較于在其他方面竭盡詳備的記述,這句話顯得何其羸弱又單薄。 難道她夢中所見僅僅只是她的臆想? 天底下果真沒有一個地方異于大歷,而如夢中情景一樣,以女子來掌政么? 舒芙眉尖一點點蹙緊,思緒幾乎要繞成一團棉麻,卻在這時視線內(nèi)突然撞進來一抹亮色。 占搖光將一簇開得極秾麗的海棠放在她桌上,用手指推到她正在看的書旁。 “這花,送給你玩兒。” 她撂下書,頗為新奇地將海棠花拈到了眼前端詳:“你是怎么將它摘下來的?” 她院里的確植了幾株海棠樹,這會兒正開得正冶艷,但卻離她的春晚樓很一段距離。 舒芙一邊問,一邊從胭粉色的花后探出眼。 少年則避開了她的目光,先是在壁上的掛畫上掃了一眼,后又轉(zhuǎn)去看帳角的金鈴。 他的視線落在房里的很多地方,就是不去看她。 “我沒有摘它,這是剛剛有風(fēng)吹進來的,落在我臉上了?!?/br> 才不是在討好你。 他在心里補充道。 舒芙:“……” 那得是多大一陣起地風(fēng),才能將十余尺高的樹上的花吹到二十余尺高的樓上來。 舒芙:“那你再幫我摘幾朵上來行不行?我想將它們碾碎了摻進墨里?!?/br> 占搖光并未發(fā)覺哪里不對,他應(yīng)下來,效法著自己剛才的做法,摘下發(fā)冠里扎的銀質(zhì)月牙,再用舒芙鏡臺上擱置的發(fā)帶綁好,借由銀月的重量朝窗下庭中的海棠樹扔去,在其中幾朵花上繞了個結(jié),微一使力便折斷了枝葉,將花扯了回來。 而當(dāng)他再次拿著海棠回到她桌案邊時,對上的卻是對方面上促狹的笑。 占搖光才后知后覺意識到—— 她、又、忽、悠、他! 他看她不開心,所以才摘花哄她,可她又這樣捉弄他! 占搖光這回是真有些生氣了,他不愿再跟她講話,將花放在她面前以后,臭著臉起身一躍,臥在房梁上一言不發(fā)。 舒芙在底下只能看得見他垂下的衣角。 “胐胐?!?/br> 對方巋然不動。 舒芙無奈:“我真的有事問你?!?/br> 依舊不動如山。 過了好一會,占搖光才幽幽道:“你要問的事重要么?” “特別重要!” 占搖光這才從房梁上跳下來,扯了一張?zhí)茨拘∫巫谒韨?cè),面無表情地說:“你問。” “你一路北上到長安來,途中一定聽說過許多奇聞異事,所以我想問問你,世間有沒有這樣的地方: “那里不同于大歷,全由女子首領(lǐng)話事,祭祀、禮樂、政務(wù)等諸多要務(wù)也都是由女子主管。除此以外,全族皆無有森嚴禮教拘束,男女婚嫁皆由自愿?!?/br> 占搖光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你問這個做什么?”不過看著她殷切的目光,他還是認真回憶,“你說的這種地方,除卻我家鄉(xiāng),湘西湘南一域五族十六支所居的苗鄉(xiāng)以外,我就再也沒見過其他地方如我們一般了?!?/br> 舒芙雙眸立時明亮,手指不由勾住了他的衣袖:“你再多說說!為何天下其他地方都以男子高于女子,而你的家鄉(xiāng)偏偏反其道而行?” “這個問題很簡單?!彼暰€下移到那只擎住自己衣袖的手上,嘗試用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勾了她一下,見她沒有反應(yīng),于是大膽地往上一攀,將她的手整個兒拉住了。 “如你們中原地區(qū)的先古時候,不也是由女子掌政么? “那時農(nóng)耕桑種尚不發(fā)達,人們以采集為生,故而男女之間差異不顯。等到了叁朝建立,又逐漸有了鐵器、馴養(yǎng)了耕牛,男子力大的優(yōu)勢這才顯現(xiàn)出來,于是男女之間地位開始變化了。 “但南疆不同,我們那邊多高山、深澗,自古都是不利農(nóng)耕的,于是男子的這一優(yōu)勢大大削弱。同時我們賴以生存和自衛(wèi)的蠱術(shù)向來更適宜女子習(xí)得,所以才形成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風(fēng)貌。” 舒芙若有所思,目光凝在了桌案放的書冊上,每一冊的尾頁都批了極端正的兩行字—— “翰林院嵐山書院合撰” “敬遠書齋謄” 翰林院、嵐山書院、敬遠書齋。 都是大歷墨韻頂濃厚的地方。 舒芙神飛天外,冷不防地面靨一濕,她瞠大了眼側(cè)頭,額角垂下的碎發(fā)在她震驚的情緒中漾啊漾,數(shù)不清的青稚動人。 而占搖光分明因為親到佳人香腮而眼眸發(fā)亮,卻故意拗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先她一步開口道:“你不許兇我,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訴你了?!?/br> 帳角的金鈴兒啷啷響,少女的心跳也隨之潮起。 少年人的喜愛清澈得如一汪水,打眼一看便瞧得清楚分明。 …… 占搖光看出來舒芙的確有要事要做,于是自上午親了她之后便不再鬧她,而舒芙則擰著兔毫揮灑,心中從未有哪刻覺得筆下如此時這般有力過。 她洋洋灑灑寫了厚厚一迭紙,到了后來也顧不上什么文辭雅致,只將意思表明便算數(shù)。 直到了暮色四合,阿箋來送哺食,舒芙才罷了筆。 她尋了個木匣子將紙稿全數(shù)裝好,又抽出自己之前寫給阿耶的信一并放了進去,再把阿箋叫到跟前,鄭重地囑咐她。 “你盡快將這些東西送去華陽郡主府上,此事宜早不宜遲!” 阿箋次日一早便將東西送到了李杪府中,同時又捎帶回了李杪會在讀完她的策論之后親自拜訪舒府的消息。 然而舒芙還未等到李杪登門,先等來了另一件事—— 黎老夫人從庵堂遞回口信,不日便要回轉(zh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