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旅話
二月中旬,求岳帶著露生和周裕前往句容。眾人都勸他先陪陪金忠明:“并不急在一時, 開春再走也來得及?!?/br> 求岳只說一句:“要抓緊時間?!?/br> 他的歷史非常爛, 但某種程度上來說, 也是好事。這意味著, 他記不住的戰(zhàn)爭, 基本都沒有打太長時間。 和他想象得一樣, 淞滬抗戰(zhàn)取得大捷, 上海還在打著,日本人像條死狗咬著不放。 全中國的反日情緒空前高漲,金求岳是個合格的憤青,當(dāng)然也不例外。 他現(xiàn)在迫切地希望融入這個時代。過去他一直閉門不出,而上海之行的所見所聞,讓他明白, 躲在房間里吃喝玩樂是拯救不了未來的。 他得行動起來。 顯然他不是個典型性男主, 金手指只有露生一個, 而劇情從來都不給他開綠燈。求岳知道, 只有手中有錢有權(quán), 才能在這個時代獲得話語權(quán)。 宋子文能夠左右蔣介|石的行動,同樣的, 只要他金求岳足夠有錢, 也能夠翻云覆雨。 這個國家的命運(yùn), 決定于被誰所影響。與其交給遺臭萬年的舊人,金求岳想,不如交給自己。 他對自己的三觀還是有自信的, 句容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適合施展拳腳。 這一年春雪綿綿不斷,金大少等不得雪停,于是出門的排場幾乎趕上皇帝南巡。求岳和露生坐一輛四駕大馬車,后面兩臺小汽車,一左一右地護(hù)駕隨行,另有大小車馬載著各色行李殿后。 金求岳蛋疼:“我說了少帶點(diǎn)東西,這他媽是搬家還是游|行?” 露生和周裕皆笑道:“你就別說話了,帶上又不麻煩,若帶得不周全,反教太爺擔(dān)心?!?/br> 等金求岳上了馬車,才是大吃一驚:“臥槽,這么寬敞,老式房車?。俊?/br> 周裕在車下隔著簾子笑道:“這原是老太太陪嫁來的車,里襯都是新?lián)Q的,這個沒什么說頭,只說這酸枝木的底子,整塊雕花,光是掏下來的廢料也夠小門小戶打一堂子家具了?!?/br> 金老太太是前清格格,金求岳聽說過,但格格的豪門排場,他今天才算見識到。整材酸枝木大馬車,真是錢多燒手,這花錢的本事不遜于他前生的瑪莎拉蒂。又看內(nèi)壁上新糊的錦緞,碧綠桃紅,一片春意,上面細(xì)細(xì)的釘著米珠,可摸上去又是一色齊平。他認(rèn)不出這是什么好料子,只知道這玩意兒肯定不便宜,再按一按,底下墊了不少東西,綾羅世界,絲錦天地,既溫暖又柔軟,把一片冰寒雪凍隔在外面。 露生見他蛤|蟆似的張著嘴呆看,不禁笑起來:“那是蘇州來的綴珠錦,中間隔了新棉花,上頭鋪的柞絲綿,再一襯貂,暖和得很。聽說老太太嫁與太爺,帶來幾十箱子的嫁妝,如今只剩這個車了。” 金求岳好奇:“我奶奶真是清朝的公主?” “也算,也不算吧,正頭公主是娘娘們養(yǎng)的,咱們老太太是貝勒的閨女,不過也尊貴。” “那她怎么想起來嫁給我爺爺?” 露生露出頑皮神色,壓低了聲音道:“格格是私奔的。” 金總眼珠子差點(diǎn)掉出來。 金忠明臉上寫滿封建的老頑固,沒想到當(dāng)初還有這種自由戀愛的勁爆緋聞。金總連忙湊過頭:“來來來給我講講。” 黛玉獸卻要拿勁,慢悠悠將兩面簾子放下來,又在臉上蓋一個手絹兒:“乏得很,這一路要走大半天,你別猴在那里,養(yǎng)養(yǎng)精神不好么?!?/br> 精致男孩就是會享受,棒子愛豆坐飛機(jī)差不多也就你這排場了,別人敷面膜,你敷手絹。求岳揣著袖子往他旁邊偎,笑道:“干什么還要蓋個手絹?你別說著說著睡著了?!?/br> 露生捂著手絹,也笑:“你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臭烘烘的,哎,別揭我絹?zhàn)?,困著呢?!狈硐蚶镱^倒下:“咱們歪著說?!?/br> 金總拗不過他,只好也跟著歪下,大軟榻倒下去,活像女人溫柔的懷抱,這特么革命的同志分分鐘被腐蝕成舊時代的少爺。 不過少爺就是很爽嘛。 兩人各據(jù)一角,露生隔著手帕嗑松子兒,求岳把腳蹺在窗戶邊上,手里看著報(bào)紙,聽露生說閑話。 據(jù)說當(dāng)時還是少女的金老夫人,不知怎么相中了還在搞個體戶的金忠明,一門心思要嫁,福晉和貝勒當(dāng)然不準(zhǔn),格格辦事超有效率,好說不成,立刻決定為愛私奔。等福晉鼻涕眼淚地在小胡同里找到女兒,肚子都已經(jīng)鼓起來了,把二老氣得絕倒。福晉當(dāng)場就要手撕女婿(沒承認(rèn)版本),格格也非常drama地挺身而出:“嫁,是我鐵了心要嫁,孩子,也是我拿定的主意才要。您二位若是還認(rèn)我,不必十里紅妝,今日就磕頭喝茶,若是不認(rèn),只當(dāng)沒有我這個女兒罷了!”硬的說完還有軟的:“高嫁低嫁,橫豎都是嫁,難道額娘真要讓我去守著那個大煙鬼過一輩子?我是死也不能夠的!” 貝勒爺夫婦無話可說,此時還論什么高嫁低嫁,明眼人都在看笑話,若是嫁妝不厚,反叫女兒受屈。泰山泰水只能打落牙齒肚里吞,強(qiáng)行風(fēng)光地把女兒嫁了。據(jù)說格格出門的時候不僅喜悅,而且自信:“阿瑪額娘不必哭,現(xiàn)今我知您二老瞧不上漢人小子,背后也有人說三道四,只是據(jù)我看來,時移世易,以后未必誰哭誰笑!” 貝勒爺氣得牙酸,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把兩個鐵球揉得咔嚓響:“我的姑奶奶,你愿也遂了,嫁妝也有了,橫豎少來氣我,只求我這姑爺長心過日子,不要弄到趴窩吃軟!” 這段故事,當(dāng)年傳遍北京城,等金忠明回南京時,又被嚼了一遍。露生也是在戲班里聞人閑話,聽說了這段故事。 他不愧是人民的藝術(shù)家,一人分飾多角,不用表情,只用聲音,情景再現(xiàn)活靈活現(xiàn),金總聽得笑噴。 話說回來,金忠明倒也沒讓夫人失望,走南闖北,名利雙收。亂世里,多少遺老遺少抱著煙槍餓死在榻上,貝勒和福晉徒生了幾個兒子,只會提籠遛鳥抽大煙,一份家業(yè)敗得精光。到老來才知女兒可靠,也算是衣食無憂地安度了晚年。 露生撫著板壁道:“我聽少爺說過,打仗那些年,陪嫁的金銀玉器,都折了銀錢,只有這駕馬車,太爺鎖在庫里不許動。到底是疼你,前日巴巴叫齊管家開了庫房拿出來,又重新裱糊,汽車再好也不如這個穩(wěn)妥舒服。” 求岳笑道:“要不說這個車是老太太的陪嫁,我真想賣了換錢,怎么也能賣個成千上萬吧?” 當(dāng)然,要是攢到八十年后,估計(jì)更值錢。 露生向他臉上丟了一根橘子絡(luò):“好沒見識!破落戶才兜家底呢,當(dāng)初老太爺那是打著仗,沒有辦法,現(xiàn)如今咱們家還不到那個份上。再說了,這樣笨重東西,駕起來是排場,要賣卻也是有價無市,如今時興汽車,誰請這樣老爺車回去供著?” 只能說貝勒爺很有遠(yuǎn)見,一輛昂貴的馬車,使他女兒的嫁妝不至于完全變成商人的本錢,幾十年過去了,只有這輛馬車見證著當(dāng)年他府上的榮華富貴。 當(dāng)年坐在馬車上的格格,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兩人依偎著,仰望馬車富麗的穹頂,心中都有些感慨。車內(nèi)暖洋如春,近聽得馬蹄踏雪而過,也像踏過春草,是接連不斷的細(xì)碎的清響。 “難怪我爺爺沒有姨太太,這是真愛。”求岳揉著笑酸的臉,“我奶奶也挺有種的,那時候敢這么干的女孩子,不多吧?” 露生頷首道:“美人巨眼識英雄,格格的眼光不差,太爺也是真有情義。當(dāng)初多少人笑話格格私奔,可我心里很佩服她敢愛敢恨?!彼匆谎矍笤溃骸八蛣e的女孩兒不一樣,知書識理,肚子里多少文章,自小就給少爺請的太傅來教養(yǎng),也只有太爺疼你疼得糊涂了,信你是病得這么傻!” 金總鼻孔里不屑:“那又怎么樣?也沒見他養(yǎng)出我爺爺?shù)姆N啊?說起來還是我跟爺爺像,他私奔,我也私奔,這方面我跟他血統(tǒng)很一致了。” 露生在手絹下面嗤笑:“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誰跟你私奔過?” 求岳壞笑道:“我說我自己私奔,我說你了嗎?” 黛玉獸不吭氣,嬌滴滴往簾子下面滾過去了。 金總覺得他今天怎么有點(diǎn)奇怪,按理說平時早該打上來了,今天怎么躲躲藏藏的? 露生仿佛覺察他在看,又向里縮了縮:“先不說這個,有一件要緊事,我得囑咐你?!?/br> “你說唄。” 露生隔著紗帕,在手里剝一個松子:“我想著等咱們到了句容,我和你,不能住在一個屋里,必要分開才是。你凡事可要留心,別一天到晚往我屋里扎,晚上更不能睡在我那里。” “為什么?” “哥哥,你平日在家懶散慣了,說話行動,不拘什么。但這次去句容,你正經(jīng)是當(dāng)家的,好些年不去那里,既然去了,就要立威立信。你出來帶著我,原本已經(jīng)不妥,若是一個屋里睡,一張桌上吃,那叫人家看了成什么?別的不說,先把你看輕了,要說你來句容不是為振興家業(yè),倒是——” 求岳咧著嘴看他:“倒是什么?” 倒是來度蜜月的。 露生把松子朝他臉上一丟:“你知道就行,做什么還要我說出來?” “你不說出來,我怎么懂?”求岳摸著下巴笑:“哎白露生同志真沒看出來你思想這么黃?。课铱墒裁炊紱]說,你已經(jīng)長遠(yuǎn)地想到要跟我睡了?” 露生別過臉去:“不和你說了,好心好意地跟你提個醒,你只會拿話來擠兌我?!?/br> 求岳見他仿佛真生氣的樣子,笑著拉過他:“行了別生氣,都聽你的還不行嗎?” 露生不肯轉(zhuǎn)身:“總之到了那邊,你可不要像在家一樣,凡事尊重些。寧可嚴(yán)謹(jǐn),不可臉軟,須得要他們怕了你才是。那些老宅老廠的人,天高皇帝遠(yuǎn),若太爺親自去,或許還好些,你生病的消息早傳開了,只怕他們不將你當(dāng)做一回事。仔細(xì)吃他們的悶虧。” 總而言之,是要撐住了金少爺過去的人設(shè)千萬不能崩,不求斯文優(yōu)雅,至少得有底線。 不能太sao了。 金總心中隱隱約約地不爽,他倒不是吃金少爺?shù)拇祝皇怯X得露生的話里,總讓他有不舒服的地方。 憑什么不能一個桌上吃,一張床上睡?帶著露生,又算哪門子不妥? 露生是好意,他心里明白,人的觀念不會一時一刻就改變,此時爭辯也無趣。黛玉獸一片好心,難道還把人家懟一頓嗎? 忍住心里的不痛快,他把松子一股腦塞進(jìn)嘴里。 還帶殼兒的,崩牙。 在什么山頭唱什么歌,露生說得有道理。現(xiàn)在的金家今非昔比,這一去,做得好了,是東山再起,做得不好,就是遺人笑柄。治家如治國,好與不好,不是一人兩人成就,要看能否平伏手下這么多顆人心。 露生的觀念,就是他們的觀念,露生的想法,也是他們的想法。 不過話說回來,討好舊觀念,只能奏一時之效,在商言商,要真正服眾,須看他金大少如今的能耐。 想到這一節(jié),他四仰八叉地伸開腿:“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呢,要做大哥,靠的是本事,不靠道德標(biāo)兵,也不靠吱哇亂叫。說到底,要讓這些地頭蛇服氣,能力才是最關(guān)鍵的。只要能讓句容廠咸魚翻身,還怕他們放屁嗎?” 這話有理,露生點(diǎn)頭笑道:“你有這個明見,我就放心了。” 很有明見的金大少繼續(xù)搓著蹄子發(fā)表高論:“所以到了句容,親又不能親,摸又不能摸,白露生同志,趁著沒人,親親好不好?” 露生剛拿了個橘子,聞言便朝他嘴里一塞:“剛說得好好的,怎么半空里又來浪話?你這狗嘴,哪怕吐根象牙,統(tǒng)共也只有半根!” 求岳不答言,偷偷摸摸地爬到他旁邊,飛快地一伸手,把手絹兒扯下來了。露生嚇得“哎喲”一聲:“你干什么?” “略略略讓我看看你的臉!” 露生死命推他:“干什么?說了句容就到了,你再讓人看見了?!?/br> “誰看見?鉆個頭看見?你還真成黛玉了三貞九烈的?”金求岳硬拽著他,“我不松。” “不能親!” 黛玉獸今天是真的不友好。 “沒說要親,你別鬧,我問你一個事。”金求岳盯著他的臉:“你這眼睛怎么像哭過的?” 露生不料他這樣心細(xì),兩個手又被他抓著,硬著嘴道:“沒有哭,我眼睛就是這樣水汪汪的!” “都腫了?!?/br> “那是沒睡好?!?/br> 求岳干脆把他摟在懷里細(xì)看:“還嘴硬?剛才就覺得你他媽很奇怪,老歪著腦袋跟我說話。”說著朝他臉上覷:“同志你化妝了?你眼睛上擦的什么東西?”他看露生臉紅得可愛,作勢要嗅:“你擦了粉?” 兩人幾乎是臉貼著臉,露生心里又急又怕,眼淚也出來了,四腳并用地亂蹬:“外頭就是趕車的,你在這里做什么?松開我!” 他越鬧金總就越想逗他,看他好像真的羞怒,心里不覺詫異起來。忽然聽外面一聲馬鞭,周裕在外頭道:“少爺!少爺!” ……你真會湊熱鬧,金總惱火地啐了一口:“日你媽,叫個鬼?” 周裕勒著馬道:“往前去是鎮(zhèn)子,廠子在鎮(zhèn)子西頭,往東走是咱們老宅。是先回家,還是先去廠里看看?” “哪邊近?” 周裕敲敲窗戶:“家里近,您先開開窗?!?/br> 求岳無法,只好松了露生,推開窗戶。周裕沒敢往里看,偏著頭低聲道:“老宅就在前面,我剛打馬過去看了一眼,怎么前面似乎在打人的樣子?!?/br> ……又打?打人這事兒是民國時代廣場舞嗎?還他媽大江南北遍地開花?金求岳見周裕神色認(rèn)真,心里已經(jīng)猜出七八分,露生也整了衣服,坐起來靜聽。 “打什么人?打幾個人?” 周??匆谎矍懊妫h(yuǎn)遠(yuǎn)能聽到一聲一聲脆烈的鞭響,從風(fēng)里送來模糊的叫罵聲。 “沒看清幾個人?!敝茉5溃骸暗踉谠蹅兗掖箝T口打的,好像,已經(jīng)死了一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