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四從墻頭輕巧地躍下來，露生見他今天頭梳過了、臉洗過了, 衣服也是干干凈凈的, 顯然是專程要來拜訪, 心里有些樂?？此艚輳娜莸剡^墻, 仿佛一只剛長成的小鷹隼, 是介乎于少年與男人之間的特殊的俊美——身體已經(jīng)是男人的身體, 態(tài)度卻是孩子的態(tài)度, 眼睛也是孩子的眼睛，烏溜溜的瞳仁很大，其實仔細看來還有一點顧盼多情。

    他是沒有什么好教養(yǎng)，也沒有什么書卷氣，村頭村腦的，二愣子的行徑, 只是人生得可愛, 所以倒像野馬野貓, 傻乎乎地逗人喜愛。

    露生懶在榻上, 招手兒叫他過來, 心想這孩子若是放在高門大院，恐怕就長成任是無情也動人的佳公子, 若是長在秦淮河上, 那就不知招徠多少狂蜂浪蝶了, 還好是這樣鄉(xiāng)村里長大，溫柔沉默的，反而看不出淺薄。他這會兒正好閑得發(fā)悶, 需要一個不解人事的小可愛來給他解悶，松鼠這點不如人，人是會說話的。因此見他爬墻也不惱，指一指小石桌上的桃子丁：“蜂蜜澆的，涼冰冰的好吃，你拿去吃吧。”

    鐘小四咽了下口水，沒敢拿。

    露生懶洋洋地抬手，將果子朝他手上一放，又指一指自己旁邊的石凳：“坐下吃，你今天歇班？下次來玩，從大門進，你翠兒jiejie認(rèn)識你，叫她給你開開門?！?/br>
    他聲音也是軟綿綿的，輕飄飄的吐著香氣。穿一件月白綾子的家常衣服，下面散腳褲子，人橫在竹榻上，一腳掛著半舊的淡墨色的緞子軟鞋，另一個踢在旁邊，露出雪白的一只腳。

    鐘小四從沒見過白總管這個模樣，說不出哪里不對，只是特別……嬌媚。

    他看露生臉上潮紅的兩片紅暈，小心地問：“白總管，你中暑了嗎？”

    露生長長地伸一個懶腰，似笑非笑地慵道：“那倒沒有，夏天就是這樣?！彼葱∷慕裉齑┑谜R，溫柔笑道：“人靠衣裳馬靠鞍，打扮打扮，居然是個小公子呢?！?/br>
    小四聞見撲鼻的一陣幽香，混合著溫?zé)岬募∧w香氣，心里跳得像揣活兔子，明明白總管是個男人，怎么忽然讓他想起好些女孩子的臉，勾魂攝魄的樣子，呆呆地坐在旁邊，有點心蕩神馳。忽然看見自己送的那個大松鼠從白總管懷里跑出來，拿一條細細的玉鏈子鎖著，每一個環(huán)扣全是透亮的青水玉細細琢成，用爛銀鑲接，叮鈴鈴地掛在松鼠脖子上。

    鐘小四沒見過這樣精致的東西，驚奇得睜大眼睛，這松鼠到了有錢人家里也像小少爺了，戴著一個紅緞子的瓜皮小帽，在露生身上嗅了一會兒，咬開扣子，鉆到他領(lǐng)子里去了。

    露生“呀”了一聲，把松鼠拽出來，笑道：“你送的這個小東西，現(xiàn)在皮得不得了?！?/br>
    松鼠鬧了一會兒，帽子也鬧掉了。

    小四見那個小帽子滾到白總管的脖子上，連忙伸手去捏，衣服散開了，露出一片霜雪樣的好皮膚，既涼又軟，嬌柔似花瓣，水嫩又似豆腐，小四捏住帽子，不經(jīng)意地拂過那片皮膚，身上如同電打似地酥麻，臉騰地紅了，硬邦邦地把帽子遞過去。

    露生接了帽子，見他僵硬，好奇道：“怎么我苦夏，你也苦夏？句容這里是熱得很，五月就把人烤化了?！?/br>
    鐘小四心里想的全是女孩子，話都說不出，撲落一聲，懷里掉出一封信。

    露生一眼瞧見：“什么東西？”

    小四回過神來，難為情道：“我不認(rèn)識字……”

    露生笑道：“你來找我?guī)湍隳钸@個信？”

    小四人坐在棉花里，聽他說話好像仙樂，光會點頭，又聽他問：“怎么不找廠里那幾個出納先生？這誰給你寫的信？”

    小四難為情得臉要滴血：“我jiejie?！?/br>
    “你jiejie好糊涂，自己弟弟不認(rèn)字，也都忘了?！甭渡χ掳停骸罢归_來，我來給你念?！?/br>
    他從榻上爬起來，側(cè)首向小四手上看，鐘小四只覺得一株大牡丹騰云駕霧地過來了，人都軟了，哆嗦著把信展開。

    露生見他神色有異，自己也微微有些臉紅，想不通這個孩子今天怎么這么怪，拿過來的別是什么私相授受的情書。

    低頭一看，居然不是，字跡是女孩子的字跡，娟秀清雅，大大方方的一張白紙，鋼筆黑墨水，寫：上次我跟你提起的但丁和歌德，這些內(nèi)容有點太深奧了，我建議你先讀一讀葉芝的詩，他的作品很簡樸、很有情感。其實我自己還很喜歡看童話，你讀過安徒生沒有？其實都是小孩子看的，我自己翻譯過一個版本的安徒生，下次給你寄一本。

    ——諸如此類，都是在談?wù)撗笕说奈乃囋姼?，一些露生也看不懂的名字，半句私話也沒有，真像是長姐對幼弟循循善誘的態(tài)度。露生越看越奇，不由得歪頭問小四：“你哪來這么有學(xué)問的jiejie？這像是留過洋的?！毕肫鹑思艺f小四是孤兒，心中吃驚：“你找著親生父母了？”

    小四聽他念一句，心里便跳一下，話都是平平無奇的話，只是白總管軟玉溫香地歪在他肩上，仿佛一個多情的注解，每句話里似乎都有了言外之意。好像每句話都在撩他的心，每個字都問他“你想我不想？”

    他想起寫這封信的女孩子，先前只把她當(dāng)做jiejie看待——她平日也和白總管一樣，端莊大方的，不知是不是也有眼前這樣嬌懶慵倦的模樣？

    聽他念到最后一句“有時間我會再來看看你”，這話也是冷冰冰的客氣，沒有半點失禮之處，只是小四聽在耳朵里，完全是“我還想跟你在月亮下面散散步，談我們談過的葉芝、拜倫和雪萊”。

    那些詩他其實一個字也不懂，只是單純地覺得她念出來就非常感人，美得好像月光。她那天說有空了寫信給自己，也不問自己到底識字不識字，她其實是有一點蠻橫霸道的嬌縱，可是也很天真，很爽朗，又勇敢，她居然真的寫了這封信！

    而白總管好像把她說不出的心事都給念出來了。

    白總管為什么這么聰明！

    鐘小四滿臉通紅地坐著，迷醉又惶恐，不知道自己這到底是在干什么。露生愣了一會兒，有些察覺了，正色問他：“這到底是誰寫的？”

    “我jiejie?！?/br>
    “是jiejie為什么不接你回去？哪有養(yǎng)女不養(yǎng)兒的家？你父母知道這件事嗎？”

    小四幾乎要哭了：“不能說?！?/br>
    露生又愣了，心中詫異，看看小四俊美秀拔的模樣，忽然想通了其中關(guān)節(jié)——這孩子弄不好是個私生子，供得起女孩兒讀書的家庭，還送出去留洋，只怕是什么不得了的官宦人家！再看小四，平日土頭土腦，其實面相里妖冶透著邪氣，只是純樸蓋住了，親娘必是釣魚巷的煙花女子，母親把這份妖艷傳給兒子了！

    這么一想就全通了。

    做官人家，怎么肯承認(rèn)這樣下賤的關(guān)系？或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夜風(fēng)流得了個兒子，又或許是正房太太兇悍，知道了也不許進門，這種事情他在秦淮河見得太多了。大約是因緣湊巧，不知怎么叫jiejie碰見了弟弟，jiejie倒是開明，因此寫信關(guān)心，這些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哪知道同胞骨rou是土里長泥里爬的？要不是自己和求岳來得巧，這小少爺就白白給人打死了！

    他心地純善，想到這里，不由得又是同情，又是氣憤，再想想這jiejie也未必懷了什么好心腸，三兩句淡話哄騙了弟弟，自己好得父母的溺愛，氣得爬起來問小四：“她光是寫信，可給過你一分錢？”

    小四心猿意馬道：“我不能要jiejie的錢。”

    露生氣笑了：“你是個傻孩子！她是你jiejie，當(dāng)然應(yīng)該給你錢，把你接回家去才是正理！”又看看小四的衣服：“你jiejie買的？”

    小四羞澀地點點頭。

    “……”這倒還像個人干的事兒。露生稍稍平了怒氣，把小四轉(zhuǎn)過來，耐心囑咐他：“這樣，下次你jiejie再來找你，你立刻叫丁老大告訴我，我叫少爺給你做主。”

    小四嚇得魂都飛了，哪敢答應(yīng)，拔腿就跑，露生急得抓住他的手：“跑什么？我說的你記住沒有？”

    小四給他玉手一握，骨頭都顫了，活像心里的女孩子在捏他的手，頭也不回，掙開手就跑了。

    還是翻墻跑的。

    這里露生茫然地看他翻過墻頭，忽然聽見那頭“吭吭！”一聲干咳，嚇得回頭一看，金總綠著臉，站在樹底下，看上去更綠了。

    金總酸溜溜站在墻根兒下面，兩手插著兜，原本是擔(dān)心露生不舒服，提前從廠里回來了，還繞路去鎮(zhèn)上買了一個早西瓜，誰知進門就看見他跟小帥哥拉拉扯扯！

    又看見松鼠站在旁邊，吱兒哇告狀，心里簡直要有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抱了鼠兒子悲傷道：“你媽在家干嘛呢？你爸爸出去辛苦地上班，他在家里養(yǎng)小鮮rou了。”

    露生給他氣得笑出來，嬌滴滴地推他：“胡說八道，也不怕人聽見?！?/br>
    金總抱著松鼠不動，露生踩了鞋子，拉他坐下：“又來這樣小氣的毛病，還是你自己說的，要我對工人好一點?！?/br>
    我讓你好一點，我沒讓你好成這樣??！而且鐘小四我警告過的不許太好！

    金總放下松鼠，捧起白小爺?shù)氖?，語重心長道：“眼前雖是小奶狗，明日變成老狗逼，戀愛貴在要專一，珍惜你身邊的哈士奇。”

    露生越聽越笑，笑得歪在榻上，笑斷腸子了，把松鼠塞他的嘴：“你是個唱蓮花落的！哪兒來這么多擠兌人的比方！他是來找我念信的?！?/br>
    大松鼠拖著鏈子爬到石桌子上，啃剩桃子。

    這里求岳坐下來，聽露生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也是大感驚奇，民國時代真他媽適合拍連續(xù)劇，什么狗血劇情都能來個真人秀。又想一想：“寶貝兒你是不是宅斗文看多了，哪有這么搞的事情?！?/br>
    “不然還能是為什么？他一個小男孩兒，情竇未開的，那信也不像是情書?！甭渡训厣系男艙炱饋恚骸澳憧纯?，這女孩子似乎心機深沉得很?！?/br>
    求岳就著他手上看了一遍，不知不覺摟過他的腰，露生臉也紅了，這時四下無人，輕輕地也往他懷里一靠。

    盛夏里，兩人也不覺得熱，唯聽得知了在墻頭長一聲短一聲，略略地有些涼風(fēng)輕柔掠過，日影移過墻頭來，照著濃蔭撒地，一片寂靜。

    求岳只顧著看信，總覺得這字跡好像哪里見過，但細想又想不起來。他在文墨上頭原本就不通，看了一會兒，撓頭道：“要真是這樣，我們也不能亂插手，萬一搞惱了他父母，我們里外不是人?！?/br>
    露生柔順點頭：“可憐他了，漂泊在外，親眷也不照看。”

    求岳冷笑道：“誰不可憐？身上流著有錢人的血就比別人委屈了？”說著拍拍露生：“你也別老想著讓他認(rèn)祖歸宗，這種狗娘養(yǎng)的父母有什么好認(rèn)，我看小四人不傻，現(xiàn)在跟著技術(shù)部學(xué)得很快?！彼皖^看著露生：“我告訴你，靠爹媽的不叫本事，有本事就自己打出來?！?/br>
    露生俏皮一笑：“怎么聽著是給你自己臉上貼金？”

    求岳舔著嘴，也笑了，兩人只顧著說正事，此時才覺得肌膚相接，湊得這樣近！他試探著，把手往衣服里伸過去，露生“啪”地打掉他的手。

    “……大白天的?！?/br>
    聲音軟得捏出水了。

    金總腆著臉道：“那晚上呢？”

    露生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味，又是害羞，又是害怕，口不由心道：“晚上也不行。”

    說著，往竹榻那頭坐開了。

    金總碰了個軟釘子，干笑兩聲，不敢再提這事兒。露生見他尷尬，心里又軟了，含糊問他：“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齊松義給我打了個電話?！鼻笤辣凰粏?，臉上就有煩惱：“我回來找你對對賬，鐵錨那邊好像在搞事情?！庇终f：“李耀希也來電話了，說聯(lián)系到了陶大哥，咱們明天去看看他？”

    露生點點頭，說不出來的，心里有些失望，想起陶嶸崢，又有些傷感，溫柔應(yīng)道：“你說什么就是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