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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玲瓏月在線閱讀 - 63|細(xì)雨

63|細(xì)雨

    大的事情都計議停當(dāng),之后馮六爺又來了兩三次, 商量剩下的小事。這件小事其實就是他們當(dāng)時來上海的初衷, 希求梅先生作代言宣傳毛巾。

    對馮霸總來說, 這點屁事實在是微乎其微, 要不是因為它跟畹華相關(guān), 馮六爺簡直沒有心情來過問。

    但因為是與畹華相關(guān), 所以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了。

    他不問求岳和露生的意思, 只跟畹華關(guān)著門商量:“你不要著急弄這個事情,就先好好改你的戲。昨天我和玉虎還有玉芙談了一下,這個戲三個月足可以編排完成。”馮六爺把一個金懷表在手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叫你像阮玲玉、張織云一樣,拍摩登照片,拿著產(chǎn)品宣傳,我覺得這于你的品格其實是損害, 我們到日本、美國, 宣傳京劇的表演, 是把它作為一個陽春白雪的高雅藝術(shù)來塑造。你不能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流行明星來看待, 應(yīng)當(dāng)保持藝術(shù)家的格調(diào)?!?/br>
    馮耿光是聯(lián)華影業(yè)的董事長, 阮玲玉就在他旗下,所以他說這個話沒有什么不妥當(dāng), 他今天能捧紅阮小姐, 自然也可以瞧不上阮小姐。

    阮玲玉也好、另一家公司剛捧出的胡蝶也好, 馮六爺覺得這些電影演員浪費幾張膠卷,搔首弄姿的就能博取眾人的眼球,較之傳統(tǒng)戲劇苦練出來的真功夫, 那是萬萬不及,加之私生活上烏煙瘴氣,稍稍走紅就公然委身給商人做外室——怎能讓畹華同她們一般充當(dāng)商品的招牌女郎?

    金總后來聽說這事兒,心想馮六爺你的濾鏡真他媽比墻還厚,說的梅先生好像從來沒有緋聞一樣!

    無論哪朝哪代,當(dāng)粉絲都得自備一個八百米大濾鏡,這是傳統(tǒng)標(biāo)配。

    梅蘭芳與他對坐窗下,手里閑翻一本李漁的《閑情偶寄》,聽他這樣說,放下書道:“六哥原本的主意是怎么樣?”

    馮耿光道:“原本我是想叫聯(lián)華的明星過來,不拘是誰,玲玉也可、燕燕也可,她們在這種事上合式、也熟絡(luò),叫玲玉給他拍一個‘美人浴面’的大照片,立幾個廣告牌,這已經(jīng)是一流的商品宣傳了?!?/br>
    阮玲玉陳燕燕都是當(dāng)時紅極一時的電影女星,平時常給香水香煙做廣告,也是海報雜志的常客,27年可口可樂進(jìn)入中國,正是借阮玲玉的東風(fēng)一炮而紅。

    帶貨能力是沒的說。

    如果不是露生半路摸出這套殺手锏,其實在金總原本的設(shè)計里,就是想找這些帶貨女王??上Ц吲什簧?。

    不過在六爺?shù)呐艌隼?,阮小姐就只能算備胎咯?/br>
    梅蘭芳心中也合意,只是想到自己親口答應(yīng)的事情,踴躍地總想推一把,別的事情也就罷了,想到這小小一條毛巾是給“一二八”爭端的三友毛巾廠爭回臉面,對它總有些不一樣的感情,好言好語地又試探:“那我就不出面,我在臺上鼓勵幾句,這總可以吧?”

    “你上哪個臺?上臺演什么?”馮六爺寒著臉道:“新戲還沒有改完,又拿老戲炒冷飯?”

    梅先生眨眨眼睛,笑了:“所以六哥是還有更好的主意?!?/br>
    “什么更好的主意?你們天馬行空,想到哪出是哪出,我在這里收拾爛攤子!”馮六爺不高興地掰著金表,掰來掰去,金表外頭是個純金的甲蟲殼,一對圓翅膀給馮六爺掰成沖天辮。

    梅先生笑道:“再掰掰壞了。”

    馮耿光無可奈何,把表拍在《閑情偶寄》上:“這樣吧,你,先不管這些事,專心致志,把《抗金兵》排出來。你這邊排出來,我那邊來和上海這邊的大舞臺交涉,凡愿意使用、宣傳這個毛巾的,在設(shè)備的基礎(chǔ)上擇優(yōu)而取,屆時你稍稍說一兩句,移山填海的面子都給他了!”尋思片刻,哼哼唧唧道:“那個姓白的小孩子,你愿意帶著,就帶著他?!?/br>
    梅先生半天才聽出他話里的意思,笑個不住。

    馮六爺惱道:“你笑什么?!?/br>
    梅先生搖著頭道:“我笑六哥真別扭,拐彎抹角地,原來是幫這兩個孩子說好話。這恐怕不是你的主意,是那個金公子求你如此來說——是不是這樣?”

    馮六爺被他一語道破,更不高興了:“他算哪根蔥,我愿意怎樣就怎樣,關(guān)他什么屁事!”

    梅先生故意又問:“那這幾個月日貨占領(lǐng)市場,這可怎么辦呀?”

    “什么怎么辦,你又不是做生意的人,cao什么做生意的心?”

    “六哥好事做到底,就問問玲玉,她若是有空,叫她拍一個照片?!泵诽m芳笑道:“別的我不知道,你看中的生意一定能日進(jìn)斗金,玲玉接這個廣告,左右是不吃虧的。”

    “好了、好了,這事兒到此為止,我不聽你再說了?!瘪T六爺給他啰嗦得歪在椅子上:“全天下的閑事都給你管遍了?!?/br>
    梅大爺一聲不響地瞅著他。

    馮六爺“嗐”了一聲:“你放一百個心!我跟那個姓金的小子自有辦法!”

    梅蘭芳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知道這些生意場上的生意人心中自有丘壑,就好比唱戲的插科打諢抖包袱,不到時候不肯揭破。因此一笑不提。

    屋里吊頂?shù)碾婏L(fēng)扇一輪一輪轉(zhuǎn)著,黃銅的葉子上鍍了青綠色的網(wǎng)格。一盆冰放在電扇下面吹,其實吹不了多少陰涼,只給房間加一點清新的水汽,送涼的是滿窗的綠藤蘿,微微一陣幽香過來,原來是窗戶下面夏花兒開了,紅的、白的、月季和素馨,左一簇右一簇,都是雙朵兒的。

    瞧見馮耿光信手扯過一朵,梅先生對著書道:“有單的不摘,拆人家并蒂花?!?/br>
    馮六爺抬頭一看,笑了,將手一松,把那并蒂花放回去了?;ㄖu動,震起來許多瞌睡的葉子蜂。

    事情就這樣松了一口氣,這一口氣是塵埃落定的意思。梅先生送走了六爺,單獨把露生叫來,將事情略略說了一遍,只說“六爺都應(yīng)下了”。

    露生感激得就要磕頭,梅先生一把拉起他:“你這磕的算什么頭?要說謝六爺,犯不著行這樣大禮,要說拜師,也差一碗茶?!?/br>
    說到后一句,梅先生臉上就有些笑容。

    露生萬不想他會主動說出這句話——哪里妄想過這種事情?露生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覺功力淺薄,怎配做梅先生的弟子?況且家里廠里,許多事情纏在身上,囁嚅道:“我不敢妄想這個?!?/br>
    梅蘭芳笑吟吟地看著他:“并沒說要收你做徒弟?!?/br>
    露生又愣了。

    梅先生叫他坐下,溫聲細(xì)語,慢慢地道:“其實你這個孩子,能吃苦、心又細(xì),要說跟著我,我也很樂意,只是我怕你不會終生勉力于梨園,學(xué)藝容易、弘藝才是本分,要叫你跟著我天南海北地演出,你做得到嗎?”

    這話雖然語調(diào)溫柔,但問得十分嚴(yán)肅。

    露生見問,知道這是梅先生考量自己,如果答應(yīng)一句“會”,那以后就是梅先生的弟子了,是無上光榮。

    可是放下求岳、放下安龍廠、放下眼前的一切,奔上戲劇藝術(shù)的道路,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他將一雙烏潤的眼睛看著梅蘭芳,一時沒有回答。

    自己喜歡唱戲,是真的,但想投身于振興國貨的事業(yè),也是真的。緯編毛巾是他的想法、他的心血,戲劇表演也是他從小唯一鐘情的事情——手心手背都是rou,偏偏要在這兩件事里作抉擇!

    梅先生見他不說話,微微一笑:“你還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是不是?”

    露生低下頭去,片刻,他抬起頭來:“梅先生以為我是囿于私情,離不開我家少爺,對嗎?”

    梅蘭芳不說話,含笑看著他。

    露生不知心底何處生來的勇氣,擦去眼淚,向梅先生深深一拜。

    “梅先生,我心里有喜歡的人,這我承認(rèn),我舍不得跟他分開,這我也認(rèn)。但您那天告訴我,做人當(dāng)如梁紅玉,我已經(jīng)明白您的意思了?!甭渡\摯道:“喜歡一個人,不是為他拋棄自己的理想,而是要和他比肩而立——他是英雄,我也要做英雄,兩心相知,不在朝朝暮暮,而在有志一同。要說為了理想和他分隔兩地,我自信他能理解,我也能做到?!?/br>
    梅蘭芳仍是不說話,輕輕地,他點點頭。

    露生咬咬嘴唇,又一次深深下拜。

    “唱戲是我一輩子最愛的事情,可是梅先生,緯編毛巾也是我的心血,實不相瞞,是我找來北洋工大的技術(shù)員,做出了這個案子,米拜客的銷售模式,也是我和廠子里的工人討論出來的?!?/br>
    梅蘭芳有些驚奇,只聽他說下去。

    露生平靜道:“我見識淺薄,但也懂得一件事,就是做事要善始善終。我親見三友一朝倒下,也親見蔣將軍、蔡將軍奮勇殺敵。中國的戲曲舞臺上,沒有我,有梅先生就夠了,但這場和鐵錨的較量,少一個人就是少一份力量,我既然做了這件事情,不將鐵錨趕出中國,我怎能甘心!”

    他望著梅蘭芳,目光澄澈:“梅先生看得起我、賞識我,這是我這一生都引以為榮的事情。但做人不能半途而廢,我不能拋下安龍廠、拋下這么多人的希望,為我一己私愿臨陣脫逃,還請先生容許我回去句容,善始善終地做完這件事?!?/br>
    梅蘭芳沉吟片刻,面露憾色:“孩子,這一次你不把握機(jī)會,以后咱們或許沒緣分了?!?/br>
    露生第三次向梅先生下拜:“男兒立于天地,不求兩全其美,但求問心無愧,露生不后悔?!?/br>
    梅蘭芳靜靜看著他,看了許久,聽見外面腳步輕輕徘徊。

    這孩子這樣愛哭,臨到割愛的時候,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有,剛強(qiáng)極了。

    他把露生扶起來:“孩子,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仍然身在梨園,此時大紅大紫,你的毛巾又何須別人來宣傳呢?”

    露生不知他何以忽然提起這個話,怔了片刻,平靜相答:“這是我自食其果,所以才知半途而廢是人生大惡,所幸但能得梅先生相助,此生也無憾了?!?/br>
    “三個月。”梅先生道:“不要你永遠(yuǎn)離開安龍廠,留在我這里學(xué)三個月,你愿意不愿意?”

    露生臉都紅了,這是把耗子放在油缸前面晃,白露生小耗子心中饞得快要流淚,咬著牙道:“廠里人手短缺,而且商業(yè)機(jī)密在前,不能隨意招人。梅先生,我心已決!”

    梅蘭芳見他斬釘截鐵,心中好笑,又見他好像忍著饞不吃糖的孩子,兩個眼睛兜不住的淚,忍了半天,終于笑了。

    “哪來的傻孩子!”梅先生大笑道:“實心眼!”

    露生見他笑得奇怪,一時懵了。

    梅先生站起身來,把馮耿光的計劃前后說了一遍:“這個宣傳即便要做,也要等到三個月后。這三個月里你不必?fù)?dān)心,六爺自會張羅聯(lián)華的明星來代為造勢。有他指點金公子,生意也一定萬無一失?!彼銎鹇渡崧暤溃骸澳闳羰歉宋?,就沒有再回商場的道理,因此有些兩難。我和六哥、玉芙商量了一下,你就拜在玉芙門下,權(quán)當(dāng)是票友,該教你的,我自會教你?!?/br>
    露生真的傻了。

    怔怔站著,眼前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全是一層水霧。

    梅先生把什么事情都想到了,把什么情面也都顧及了,這是免了自己拜師的苦惱,卻把師父的情分都盡到了。

    “梅先生……”他哽咽道:“我怎么配得起呢?”

    梅先生微笑看著他:“說實話,當(dāng)初就是怕你在‘情’這個字上走錯,剛才說這一番話,無非是試試你的心性,好孩子,別往心里去?!彼罩渡氖值溃骸傲鶢敍]看錯你們,我也沒看錯。玉芙惦記你惦記了十來年,對你的喜愛不遜于我,他和我同在陳老夫子門下學(xué)青衣,有些功夫他有獨到之處,你就拜他為師,在這里學(xué)三個月,也算全你們一段師徒之緣?!?/br>
    露生聽一個字,掉一個淚,跪下拜了又拜,哭得哽咽難言:“謝謝梅先生,謝謝姚先生!”謝謝馮六爺!”

    “何必謝我們?這是你那位小朋友求了六爺,六爺來跟我說的?!泵废壬χo他擦眼淚,把他向外一推:“恐怕聽了好半天了,毒太陽下面,叫他進(jìn)來吧!再曬,曬昏過去了!”

    露生身不由己,茫茫然地走到院子里,求岳頂著一張曬紅的臉,立在薔薇棚下,也呆呆地看著他。

    露生兩行淚下來:“哥哥?!?/br>
    求岳呆了一會兒,摸摸鼻子,朝他咧嘴笑了。

    送別的那天上海又是下雨,給站臺增了許多離愁別緒。求岳不叫露生來送,怕自己哭成傻逼,雖說只是分開三個月,金總心里跟被割了rou一樣,萬箭穿心。只是世上兩全其美的事情何其難得,短暫小別,對露生來說卻是成全了一輩子的心愿。

    金總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做得很正確。

    這么一想,又覺得非常開心。

    自己一個人高高興興地到了火車站,收傘上車,他臉上始終掛著智障的笑,因為不笑就怕要哭出來。

    對面的大叔有點警惕地看著他。

    金總?cè)嗳嘈λ岬哪?,看看車窗外?xì)雨綿綿的上海,想著露生此時或許就在給姚玉芙敬師父茶,后悔自己沒有多留一天,見證一下這個歷史的時刻也好。只是馮耿光叫他快些回去,把文件準(zhǔn)備好、機(jī)器準(zhǔn)備好,眼下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他們誰也不能虛度光陰。

    火車的汽笛響了,求岳見月臺上送別的人舉著傘、揮著手帕,想著自己成雙成對來、形單影只地回去,酸上心來,咬牙忍住。誰知月臺盡頭追來一個人影,細(xì)雨里跑得飛快。

    那人大聲地叫他:“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不是露生又是誰啊?

    “傻逼啊,說了別送了?。 ?/br>
    為什么一定要來一場這種雨中送別的橋段??!又爛又俗?。【筒荒茏尷献訛t灑地單獨離開嗎?

    金總一面在心里吐槽,一面瞬間淚崩了。

    露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追著火車,追到求岳眼前,哭得兩個眼圈兒紅了,要說什么,又說不出,眼看火車慢慢走起來,淋著雨一邊跑,一邊哭著喊:“哥哥,你的心我都知道,我必定學(xué)出個名堂來,你千萬珍重,你千萬珍重!”

    求岳哭得捂著臉,嗷嗷叫道:“智障嗎我是回家不是去槍斃??!”一面叫露生:“別跑了!摔倒了!我知道了!”

    模模糊糊聽見露生柔柔弱弱的聲音,在風(fēng)雨里含著淚喊:“哥哥!你等我回來!”

    求岳也哭著道:“我等你!我等你!”

    火車越走越快,一聲聲汽笛,把露生的聲音遮住了,雨淋濕他們臉,求岳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飆著淚閉著眼嚎:“嗚嗚嗚露生我愛你!嗚嗚我舍不得你!三個月!要了親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走!”

    對面大叔驚恐道:“小兄弟別傷心了。”

    金總哭著道:“大叔我給你說說我們的故事好不好。”

    大叔:“不了吧……”

    金求岳二十幾年的人生里,頭一次這樣哭得這么傻狗,可是并不傷心,邊哭邊想起他們相識以來的許多事情,又酸又甜,搖晃的火車給他打著拍子,哭得酣暢淋漓。

    他們一路走來,每個遇見的人都教會他們一些事,王亞樵教他們把手握緊,梅蘭芳教會他們懂得放下。

    這也許就是長大必經(jīng)的事情。放下一點你儂我儂的纏綿,學(xué)會成全彼此的明天。

    那一路從上海到南京,全下著雨,清澈的雨絲把南京和上海連起來了,像相思綿長不斷。它洗刷著天地,要它新生又潔凈,像眼淚洗刷著愛情,要它溫柔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