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喊
下船的這天,月歷牌早已翻過了立秋,而天氣還是夏天的場面,灼灼地熱著、烤著,從黃浦江上蒸騰的水汽將港口籠罩起來,遠遠望去,像把這座城市放在滾油鍋里煎。 丙鶴拿望遠鏡在船頭看了半晌,回來說道:“港口的人很多,我看一個個舉著鎂光燈,大約是沖著白老板來的記者。這里面人多手雜,不見得個個全是好意,我?guī)蓚€人守在金先生旁邊,剩余的人就跟白老板一路走?!?/br> “我給馮六爺發(fā)了電報,下船他來接我們走?!鼻笤揽纯绰渡?露生獨個坐在甲板角落上,不知在想什么。他掐了煙向丙鶴道:“你別只顧著看我,待會兒送露生先上車,他那邊都是些唱戲的,別攪到這些破事里來。麒麟童自己家里來接,你叫幾個人把他和振飛送到家門口,路上別出半點差錯?!?/br> 丙鶴堅持道:“我要跟著您?!?/br> 金總無語:“回都回來了,誰能在港口這樣光天化日的地方殺人?那不是給天下人話柄嗎?”做事能不能動動腦子? “那也當心?!?/br> “當心個屁,老子偏要從大路上走,我看他是能把我炸個五馬分尸還是怎么樣。” 大家都有些微妙的心情,眼看著船離港越來越近,那心情卻是比當初去紐約還要陌生。去紐約時是我在暗、敵在明,此時回鄉(xiāng)卻是床頭枕畔伏蝎藏蛇。船越來越近,看得清岸上的人頭攢動,穿著工作服一樣的格子西裝、戴著貝雷帽,果然都是記者,和舊金山那次迎接劇團沒有什么區(qū)別——可就像丙鶴說的那樣,不知什么人混在里面。 求岳捏著煙蒂,只覺頭皮發(fā)麻,這一瞬間想起聞一多、想起李大釗,想起好些書上電視上看過的烈士,名字都記不清的,差不多也就是這么光天化日地被拘捕或槍殺。求岳心想穿越這游戲玩來玩去,居然還有badending、gameover?那可就太好笑了,我一個穿越的打不過你們這些舊時代的,我白混了! 他不是意氣用事,他是冷靜地思考過了,現(xiàn)在的時間線恰好離南京大屠殺還有兩年,而停止內(nèi)戰(zhàn)缺少一個有力的號召和旗幟,要揭露光頭的丑惡嘴臉,也缺少一個鐵證如山的實錘。求岳想,我是誰?我是全中國人民都知道的英雄,把日商踹出江南的商業(yè)奇才,狙死白銀法案的!如果我金求岳一命嗚呼,能激起國內(nèi)的民憤,那他媽的不就大事可成! 金總甚至猥瑣地考慮了萬一真被狙了怎么辦——到時候就先抱著頭,只要腦子不被狙,那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為了黛玉獸可能順便要保護一下弟弟?! 啊這都在想些什么屁?! 船漸漸泊進港口,下船的跳板也搭設(shè)起來——大家又松一口氣,忘了頭等艙的客人們是另從小門出去的。保鏢們提著行李,領(lǐng)著劇團的演員們先行下船。求岳帶丙鶴夾在中間出去,又怕沈月泉走在前頭有意外、又怕俞振飛落在后面出問題,不由得瞻前顧后、來回地張望。 猛然“砰”地一聲,前面一陣爆響——丙鶴兩三步?jīng)_出去,擋在沈老先生身前,眾人全都毛骨悚然,忍不住都向后退,又聞前面接二連三地問話:“白老板,演出回國有什么感想嗎?” “我是申報記者,看這邊好嗎?羅斯??偨y(tǒng)在美國給了你超規(guī)格的待遇,這是真的嗎?” “請你看看鏡頭,白老板,請你說句話!我們是大公報!” 這邊愣了兩三秒才反應(yīng)過來,不由得汗涔涔地吐氣而笑,沈月泉擋在前面揚聲道:“暫時不便和各位采訪,旅途勞累,請借過!請借過!” “沈先生,您在美國病倒了,身體這么快就康復(fù)了嗎?” 沈月泉面上一僵,心說怪哉,這些微小事,怎么報社的也都知道?抬手避著鎂光燈道:“都好了!都好了!請大家不要圍著拍照了!” 一時間亂紛紛的,金總一面是放心、一面是烏雞鲅魚——明星回國當然會有明星待遇了,黛玉獸一整個的明星劇組回來,沒有兩個記者還像話嗎?所幸一路上盡是拍照和問話的,倒沒有什么暗箭冷槍,求岳也懶得聽他們問了什么,大家快步走出碼頭,一溜兒轎車在出口處等著。求岳心下大定。 有人從車里下來道:“可算等來了,快上車!快上車!” ——居然是榮德生。 求岳不料是他來接船,趕忙迎上去,露生也走過來見禮,周信芳和沈月泉都知這是江浙商團的老鎮(zhèn)國,一齊過來問好。 榮德生和藹向求岳道:“不必多禮,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先上車再說?!庇挚绰渡谎?,“后面幾輛車都備好了,幾位擇近坐了,送你們回去。明卿在我那里說話?!闭f著,一把將求岳攮進車里,丙鶴便也跟著上車——車小,除去司機便只能三人乘坐,露生見狀,知自己在車上,倒不如丙鶴來得可靠,不說什么,依著榮老的話,大家各自登車。 黑色的車隊快速駛離碼頭,仿佛帶著些逃竄的意味。 露生隱隱地望見記者在后面追趕,一大群的人,大喊著什么——聽不清、車子開得太快,震起些石頭樣的東西砸在玻璃上,被玻璃的一道白紗簾子隔開了。 這里求岳在車上放松身心,看見榮大爺?shù)哪槪屗幌伦佑辛嘶丶业母杏X,之前路上提心吊膽、此時馬后炮地覺得小題大做。四仰八叉躺倒了道:“我的媽,下個船像打仗——榮伯伯,怎么是你來接我?” 榮德生看著丙鶴道:“這是誰?” 丙鶴從副駕上回過頭來:“我是保護金先生安全的,老先生盡管放心,你們說話我不聽?!?/br> “沒事,他小孩兒一個,也不是外人?!鼻笤廊嘀劬Γ罢媸翘擉@一場,早知道沒事,我也不讓你們接我了?!?/br> “能有什么事?” “我待會跟你說,讓我歇口氣?!?/br> 榮德生見他形狀懶散,堵得說不出話,方才的和藹神色也全冷下去,半天恨聲道:“明卿啊,你怎么才回來!” 求岳聞言,支起身來:“怎么了?六爺呢?” “幼偉去紐約接你們了,跟宋子文一起!”榮德生惱得拽他起來:“你都在美國干什么呀!” 剩下的一路都是沉默。 隱隱地,他們?nèi)月犚姾竺鎱群暗穆曇簦旎煦玢?,聽不清喊了什么?/br> 榮家的客廳里,已經(jīng)有一群人在等著了。 求岳一進門,所有人都“嘩”地一聲站起來,穆藕初、榮宗敬并其他幾位江浙商團的頭領(lǐng),一見求岳,都是松一口氣,和榮老大爺一樣,按捺不住的惱恨之色,那情形活像小孩十點鐘沒回家,大人急得要死,終于這兔崽子溜回來了——你還知道回來!都迎上來道:“打你的電報,都是泥牛入海,著人去求見也全吃閉門羹,你是真的去美國度蜜月?!你要做周幽王,也不能這樣烽火戲諸侯啊!” 穆藕初嗐氣道:“你不知幼偉急成什么樣,把個上海就差翻過來!不是說好了他飛機去接你么?怎么又為了個唱戲的生病,改坐船來?” 求岳止住他們話頭:“各位大叔大爺,我這一路也不容易,大家先別生氣,有話慢慢說。” 他聽榮德生說馮耿光專機去接,便知自己被人陰了,但現(xiàn)在不是追責問責的時候。 “先揀要緊的說,國內(nèi)到底出什么事了?” 穆藕初和榮氏兄弟相望一眼:“你是真的不知道?” “我要知道我還問嗎?”求岳窩火:“哎,大爺們,這個時候你們要分彼此那就不要坐下來談了好吧?我下了船家都不回就往這趕,是不是非要我下跪認錯你們才能開心?” 在場的人也都是生意場上打滾多年,此時亦是心中了然——果然著了別人的道,大意失街亭!搖首嘆氣,都坐下來。 榮德生道:“你要下跪就能把這事平伏,那我們都陪你下跪,也無不可?!?/br> 另一人勸住榮德生,倒了茶與求岳:“也罷,我來說罷??磥砻髑湓诿绹斦媸裁匆膊恢溃覀冎巳思业牡懒??!?/br> 此人是中實行的經(jīng)理沈?qū)毑?/br> 沈?qū)毑従彽溃骸翱紫槲醪坏饶慊貋恚米愿淖儙胖品桨?,強推法幣,但不允許兌現(xiàn)——這和當初承諾的根本不一樣?!?/br> 中美會談之后,求岳就沒有再離開美國。那時馮耿光和張嘉璈、陳光甫都在,團里江浙商團占了一半以上。當時大家約定,先協(xié)調(diào)美方提供的貸款,救市振興,同時和英國方面繼續(xù)談判,確保英方援助到位之后,年底便可順利進行幣制改革。 屆時演出早已結(jié)束,求岳和露生也就回國了,時間安排得很妥當。求岳也和六爺說好了,萬一國內(nèi)有什么事情,立刻發(fā)電報來,他這邊就趕回國內(nèi)。 當時想著,孔祥熙總不能這么虎,江浙商團人都不在,你就開始搞法幣了吧? 大號不在家你小號就敢去打新副本了? 事實證明孔部長他真就敢——或者說,光頭讓他敢。 沈經(jīng)理道:“自你走后,孔家的人便不大消停??追蛉四闶侵赖模焐呢澵攼蹌?,那時你們?nèi)ッ绹勁?,不得已叫她娘子軍?zhèn)守娘子關(guān)。她在公債券上做手腳,連同了徐堪和宋子良,三人一起,炒賣公債。因為這筆錢也是為了法幣來做準備,所以我們都沒說什么,但覺得她用意不善,加上之前你提醒過我們股市投機風險大,所以我們都沒下場。” 如果求岳翻看八十年后的史書,會知道宋靄齡原本能在這次投機里大賺一筆,他眼前的沈經(jīng)理也會死于這次投機。 但有張福清的死來做警誡,如今的江浙商團對風險投機這事兒都是敬謝不敏,春天國內(nèi)大炒債券,上海和南京的老財閥們一個個安靜如雞,乖巧等待明卿回來。 大家不僅對宋靄齡生了戒心,對孔宋家族更是嚴加提防——只是當時馮耿光等人都不在國內(nèi),此事沒來得及告訴。 沈經(jīng)理道:“但這件事給我們敲了警鐘,你手里的錢、還有中國銀行的錢,我們手里的這些現(xiàn)銀,原本約定了一起質(zhì)押給中央銀行。但大家覺得你和六爺不在國內(nèi),群龍無首,不能擅自主張,所以我們都不吭氣,硬拖,就等你回來再說?!?/br> 什么叫兄弟?什么叫信任? 這他媽的就是信任! 求岳聽得連連點頭:“做得很好,真是吃一塹長一智,叔叔伯伯們很能耐!” 高人竟在我身邊! 榮德生怨氣未消:“你講話不要陰陽怪氣?!?/br> “沒有陰陽怪氣啊,我說真的?!鼻笤佬Φ溃骸斑@么一來,就拖住了他們強上法幣的日程,我一直擔心姓蔣的會私吞美國的援助、拿我們的錢去做慈善,所以之前我還囑咐了六爺,叫他告訴你們,不到最后敲定,我們的錢不能拿出來,告訴他們有就行了,至于怎么用,必須要全國銀行業(yè)一起表決?!?/br> 榮老爺子郁氣,這事馮耿光確實也轉(zhuǎn)達了。 但誰也沒有想到,經(jīng)歷了一個月的大會小會,反復(fù)商討,在所有人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南京政府突然下令在四川試行法幣政策。 金總懵逼:“為啥是四川?” 榮大爺:“你問我、我問誰?!” 在哪里實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大張旗鼓的試點推行,完全違背了中央銀行和法幣籌備委員會當初給所有人的承諾——承諾是法幣可以兌現(xiàn),能夠隨時兌換黃金和白銀,法幣價值也是根據(jù)貴金屬儲備來制定。大家也正是看好了這個彼此互利且安全的方案,出于擁護幣制改革的熱情,紛紛解囊相助。 而八月份的試點公告,央行以各地商會聯(lián)合抵制日貨,貨幣呆滯為理由,在征繳了大量民間金銀之后,宣布限制紙幣與銀元之間的自由兌換。 簡單來說,這條法令使得商人們買下的債券,借出去的是真金白銀,而回到手上的,只有廢紙。 “整個四川都亂了,重慶成都擠兌成災(zāi),全國議論紛紛,都在抵制法幣、斥責籌委會言而無信?!蹦屡撼醯溃骸拔覀冞@里連續(xù)不斷地發(fā)電報給你,叫你快些回來,江浙商團已成千夫所指、背萬年罵名——可你置若罔聞?!?/br> 求岳恍惚了一下,主要孔部長的cao作實在太sao,但凡腦子里有一個細胞的,都不止于干出這么弱智的事情——他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才明白穆藕初話里的意思。 “你說他們不等儲備金,不許兌現(xiàn),就這樣發(fā)了法幣?” “就這樣強上,白扣下了當初大家的錢。” “這他媽說話不算話,四川能放過籌委會——” 穆藕初慘笑道:“明白了么?當初代表籌委會,去聯(lián)絡(luò)各地的——是你金明卿!” 求岳坐在椅子上,捧著茶,半天沒有說話。這時候他才想明白,想明白那些人喊的究竟是什么,潛意識里,他從來沒把那些話的目標跟自己關(guān)聯(lián)起來過。 原來弄了半天沒有聽錯,啊,求岳想,原來真的是說我。 難怪榮德生像在做賊,難怪一把將他搡進汽車,難怪那些汽車開得飛快、好像逃難。以為自己能仗著名聲跟人殊死一搏——別人早就算計好了你的名聲。 那些路上飛來的,是擲向他們的石子,擲向言而無信、去美國躲清靜的籌委會代表,也擲向妖人禍國的優(yōu)伶。暴怒的人群吶喊的是: “——打倒?jié)hjian賣國賊!” 共產(chǎn)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