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岳又覺得自己神經(jīng)在響,要崩潰的感覺，這真你媽的搞人心態(tài)，“就因為他跪？”他聲音一下子高了,喊出來的,“你們不會打電話？不會來問我的意見？我人就在中央飯店你們不知道陶嶸峻不知道么？老頭子把我騙到頤和路關(guān)起來了你們知道嗎？對,下跪，哭哭啼啼裝可憐，他是太會跟你們這些一根筋的傻大哥玩兒了,知道你們吃軟不吃硬！”

    劇情突然狗血了起來,還是金總最不愛看的無腦裹腳布臭劇——大是大非面前大家突然不講是非了，要么下跪要么磕頭說了一段煽情的臺詞，好了,原則也不要,利益也不要了，只要反派痛哭流涕,好人就必須原諒、必須妥協(xié),吃過的苦受過的難全一筆勾銷了。

    當(dāng)然了，他是沒想到金忠明能一路竄到句容來下跪討情。可是下跪如果有意義,那要斗爭做什么？中美會談大家互相擺十個墊子比賽磕頭豈不美哉？保衛(wèi)東北保衛(wèi)華北大家何必拿槍直接磕頭對線啊。

    他問著杜如晦：“咋想的？！下跪如果有用那大家都下跪了好不好？我去親自跟日本人跪個一年半載你們看看他們是會退出市場還是會退出東三??？我去給光頭跪個十天半個月你看看他會不會同意法幣再議——大問題上講感情,你們是在跟我搞笑？是吧？是搞笑吧？”全場都安靜，就他一個人發(fā)瘋，連自己也覺得離譜,看看眾人，感覺不可思議,“我真搞不懂你們心態(tài)怎么這么好，還是我心態(tài)太不好了？被他坑成狗了你們能在這高高興興等我回來，是覺得我回來會很高興嗎？”

    誰也不說話了,窗子里一直刮進風(fēng)來，搖著褪色的窗簾。

    “金廠長，我們愿意叫你廠長，而不是叫你大少爺，那是我們心里把你認(rèn)作我們自己人?！卑肷?，杜如晦道，“就算我們不復(fù)工，其他工廠也會復(fù)工。”

    求岳和露生從重慶返程的路上，整個江浙財團的首領(lǐng)都啟程前往南京，句容這里，也在開會，他們也在商討。他們在商討如何回應(yīng)金忠明的請求——金家老太爺親自到廠里來，一把老淚地下跪叩頭。

    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連彎腰都很困難，許多人扶他起來他也不肯，眾人又怕他骨頭脆，拉扯之間再拉壞了、承受不起，只能看著他吃力地一面磕頭一面說：“我求各位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這幾年的好日子份上，看在我孩兒誠心向善、一心為民的份上，你們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工人代表們沒有立刻表態(tài)，都覺兩難，商議片刻，他們說：“老爺子能不能給我們些時間，給我們一個晚上，復(fù)工與否，明早我們告訴你?！?/br>
    那一晚上開了兩場會，全體工人在廠房開了一場大會，大部分工人都同意復(fù)工，出于各種各樣的心態(tài)——有些人是覺得這罷工太匆忙了，吃虧的說到底還是工人，不如復(fù)工算了。更多人是全然不假思索地維護金廠長，覺得先把人保下來要緊，因此這些人都要求工人代表去城里核實情況，如果是真的，那說什么也要保住廠長，若是假的，快把廠長叫回來，又有人要偷廠了。

    真正的情況只有十六個人知道，技術(shù)部、原料部、人事部、后勤處、財務(wù)處以及保衛(wèi)隊這幾個核心部門的領(lǐng)導(dǎo)班子，都在這十六個人里。他們在廠里人望極高，工人們也在等他們的看法。

    這十六個人在散會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到河邊的松林里抽煙，最早來的和最后一個相差了一個多小時，因此也無人在意。

    所有人都到齊之后，有人便說：“金家老太爺沒有說謊，這和我們在秘書處、財政部的戰(zhàn)友傳出來的消息都一樣，也跟農(nóng)工黨的同志反映的情形一致，各地罷工的態(tài)度都很消極，南京方面也很不支持金求岳的舉動。”

    “來得及通知他嗎？”

    “這只怕很難，我們的消息是秘密遞出來的，一旦說破，勢必會引起警覺。最困難的是金求岳這個人性格很沖動，就算冒險告訴，他又怎么會聽取陌生人的建議?！?/br>
    另一人道：“如果不是金老太爺今天來哭告，我們也確定不了南京方面原來這么居心險惡，完全地在利用他、打擊他。我個人的意見，這個人作為江浙地區(qū)的愛國民族資本家代表，聲望很高、進步的意愿也很強烈，是我們應(yīng)當(dāng)保護和爭取的對象?！?/br>
    眾人都點頭贊同，說這話的矮個子頓了頓，笑道：“我本來以為要做很多思想工作——我很驚訝我們的同志里，居然沒有一個堅持罷工?！?/br>
    大家搖頭笑了，說：“我們難道不會進步？已經(jīng)遲了一次慘痛的教訓(xùn)，犧牲了那么多同志、工友，血的教訓(xùn)，不能再來第二次了。”

    矮個子點頭道：“從34年開始，國民黨當(dāng)權(quán)者一心利用和打擊愛國的民族資本，官僚資本家對他們表面花言巧語、實則利用欺騙，通過他們也一再地麻痹和欺騙各地的工人同盟，妄圖用小恩小惠來軟化和瓦解工人斗爭的意志。這層皮早晚要揭開——沖突流血，是一種辦法，順?biāo)浦?，讓對方在利益分割時暴露嘴臉，也是一種方法。堅持罷工，得來的很有可能是暴力鎮(zhèn)壓，使得工人群體受更嚴(yán)厲的打擊，不如以退為進，保持有生力量，讓民眾看清他們的真面目。”

    “說到這里，我有個提議?！绷硪蝗似鹕碚f道，“安龍廠作為我們在南京的重要陣地，不能輕易丟失。這個廠如果是由金廠長和陶廠長繼續(xù)領(lǐng)導(dǎo)——他們和孫夫人一樣，本身就已經(jīng)是積極的愛國民主人士。但金老太爺?shù)膽B(tài)度卻很難把握，他這次來救孫子，舐犢情深，但如果到了更危急的時候，不好說他會不會再次為了利益或是其他問題妥協(xié)?！彼伎计蹋拔覀兡芊駷榻鹎笤腊堰@個工廠爭取下來？”

    “爭取的意思是？”

    “把這個工廠交給真正熱愛他的人，交給能夠引領(lǐng)民族工業(yè)向前發(fā)展的實干家。他善于經(jīng)營，也有魄力，希望他能在這一次的風(fēng)波里挺得住?，F(xiàn)在看來南京政府對日的態(tài)度越來越浮出水面，是打是和，都是箭在弦上。如果打起來，就不是一小部分人的事情，也不是一黨的事情，而是整個國家、整個民族共同面對的選擇。工業(yè)是戰(zhàn)爭的糧草線、大后方，能積極支援抗戰(zhàn)的工商業(yè)者，就是我們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同志，在一切結(jié)果未明之前，我們能保一個是一個，也無所謂他們是否知道?！闭f話的人率先舉手，“大家舉手表決吧。”

    那天夜里，安龍廠地下黨支部的十六個人，全部舉手，表決同意。盡管他們要保護的人，曾經(jīng)犯下過難以原諒的錯誤，盡管這時的南京、中國，都仍處于星火幽微的黑暗之中。他們并沒有詳盡地聽說金求岳在白銀戰(zhàn)爭中的出生入死，但他前往江灣時的勇敢、抵制日資的決心，是他們有目共睹的，他們相信一個人能夠改變和進步，就像他們相信這個國家不會永遠的沉睡和雌伏。

    第二天上午，他們答應(yīng)了金忠明復(fù)工的請求，同時得到了安龍廠的契權(quán)書。

    “文書就在財務(wù)處的保險箱里，現(xiàn)在取來給你。”杜如晦向求岳道，“我們原本想把這個交給白小爺，他說廠子既然是我們保下的，就把文書寄在我們這。若覺得志不同道不合，那這廠子便任憑我們做主——我們相信你是一定會回來的。”

    取文書的人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把那份精心保管的契權(quán)書送在求岳面前。

    求岳許久沒有說話，甚至不敢去碰那份契權(quán)，好半天，他抬起頭來，問杜如晦：“你們不愿意叫我少爺，為什么又叫他小爺？”

    “”孫主任急中生智，“少爺顯得疏遠，小爺嘛，聽著可愛。”

    大家伙忍不住地都笑，真給他問懵了，金少爺確實時不常地是有點傻子德行，您怎么憋了半天問這個？剛開始暗暗地笑，實在忍不住了，變成哄堂大笑。

    求岳自己也笑了，難為情，怎么也想不到是工人們保住了安龍廠。杜如晦當(dāng)然不會告訴他這個廠是南京地下工作的重要陣地，大家只是你一言我一語，給瘋批的金廠長解釋了決定復(fù)工的原因：各地罷工態(tài)度消極，以虛耗實，很難取得勝利。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槍口很可能會對準(zhǔn)帶領(lǐng)罷工的江浙工商業(yè)者，當(dāng)然更大的可能是各地的工人們被血腥鎮(zhèn)壓。

    無論哪一種結(jié)局，都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

    革命雖不怕流血犧牲，但革命不能做不必要的犧牲。

    能聽他們這樣說，求岳的心又松開了，還有一點不敢置信，總覺得這樣的思想覺悟不是普通工人能有的，想問，又不敢當(dāng)著這么多人問，想了又想還是把話咽下：“對不起——”想不出該從哪個方向“對不起”，只好說，“我不知道是這個情況?！?/br>
    “總而言之，人來了，病好了，就有盼頭了。”孫主任笑道，“知道你是個暴脾氣！以后做事，不要再這么莽撞了——你老太爺也是一片心為你?！?/br>
    求岳又不說話，心里的彎仍沒別過來，摸著契權(quán)書道：“我不在的時候都是白小爺來廠里，是吧?！?/br>
    “是，今年沒有訂單，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小爺和我們商量著來?！睂O主任和后勤處的連主任都道，“先前工廠停工，大家都有點兒懶散，衛(wèi)生也不注意。然后小爺來了，說了我們一頓，帶頭領(lǐng)著掃地，杜主任又動員了幾回，現(xiàn)在講究得很了！”指著窗外的后門道，“你看樓里的墻，都是小爺帶著我們刷的，門口那些樹，也是前幾天他來，帶著我們剪的，嫌長得亂，把路擋著了——確實是修剪整齊了顯得亮堂。”

    求岳聽著他的話，眼睛便看丁廣雄，丁廣雄連忙回道：“我不知道這個事兒，小爺沒來家?！?/br>
    孫主任覷著他倆神色：“啊，對，他這次來住的宿舍?！?/br>
    求岳猛地站起來：“他在宿舍？！”

    “已經(jīng)走了?！倍湃缁薜溃斑@次是和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一起來的，跟我們說是什么博士，在這住了兩天，陶廠長也從杭州回來了，三個人一起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