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刀劍相逢
叮!你跳訂得太多被防盜防住了哦, v章比例為50% ……他這一劍,是我受的? 地牢內(nèi)燭光促狹,照得青面獠牙的白發(fā)男人身影綽綽。 “誰教你仗著身后有白玉京, 就妄想一手遮天了?” 他兀然正經(jīng)下來,說得不疾不徐, 氣勁有力,渾不似受傷之人, 卻不由得讓人心驚膽寒,只覺是狂風(fēng)驟雨前的一盞漁家豆火。 ……不, 怎么會(huì)這么像? 萬素謀微微張口, 方才還意氣風(fēng)大獲全勝的模樣一掃,臉色霎然一白, 心中萬千紛擾,手中握著的劍被座重山壓下來,搖搖欲墜。 他聽那人赫然冷笑一聲, 明明罩著那青面獠牙的面具, 看不清里面的神色,但萬素謀還是下意識(shí)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我教你的嗎。” 萬素謀心道,絕不可能, 那人遠(yuǎn)在白玉之巔,高高在上, 不染一絲塵埃, 怎么可能呢? 可是, 可是—— 一簇猜測的火苗在他心底如澆油灌風(fēng),瘋一樣地漲起來。 “這一劍倒是讓我想起你了,百年前你初登白玉京,在小長明山磕了三天的頭,落了一腦門的雪和血,我嫌你性情太過剛烈,可謝閬風(fēng)承蒙你祖上一個(gè)人情,這才收下你,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初果然就不該同意?!?/br> “砰”一聲,千金劍重重落在地上。 這事天知地知,便只有三人知曉。 “如今看來,”相易一句定音,“你這心性,果然不適合白玉京?!?/br> 石牢里空蕩蕩地回著這一聲一句,擲地有聲,聽得萬素謀雙膝一軟,幾乎要跪下去。 “不,”萬素謀怔怔看著他,旁人都拋諸腦后,眼里的魂都看碎了,“不是這樣?!?/br> 霎時(shí)間石牢內(nèi)情形來了個(gè)百轉(zhuǎn)千回,攬?jiān)伦谀切﹤€(gè)滿肚子壞水的小子方才還得意洋洋搖旌吶喊,現(xiàn)在看著一劍千金這副中邪的鬼樣,一臉的茫然。 一個(gè)個(gè)都跟見了鬼似的。 ??? 這妖魔鬼怪什么路數(shù),怎么把一劍千金前輩嚇成這樣? 相易道,“月齡,把他的劍拿過來?!?/br> 步月齡耳邊嗡嗡得響,方才他們兩人的對話他都沒聽明白,只看得見眼前的血色和方才一閃的刀光。 乍然聽到相易喊他,茫然地抬起眼皮。 相易再道,“把他的劍拿過來?!?/br> 步月齡聽到這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萬素謀一臉慘白,連劍也不要了。 他慢慢走過去,一邊看著萬素謀,一邊將他的劍拿了起來。 萬素謀竟然一句話也沒說,他沉著臉,方才那群嘰嘰喳喳的蠢貨也一句話沒有說,連旁邊這位鹿翡城城主,也一句話沒說。 他看向那邊那道清瘦身影。 ——他是誰? 千金劍,劍刃由驅(qū)魔之金打造,鑲碧海丹心石,劍身綺秀明麗,不可逼視。 “方才那一劍,應(yīng)當(dāng)是‘白玉吟’第八式的‘枯?!?,”相易持劍,那劍不知怎的似是響應(yīng)般“嗡”了一聲,忽然涌入神靈般錚錚作響,他低聲道,“這本是抽水枯海似的廣博無疆之氣,被拿作偷襲,不三不四,像什么樣子?!?/br> 相易心想,他真的許久不動(dòng)怒了。 百年不在白玉京,謝閬風(fēng)就任由白玉京長出這種貨色來了? 這都什么玩意兒。 他斂目。 “看好了?!?/br> 一劍霜寒十四州,天地驚涌敗枯?!?/br> 這地牢拿了鎖仙石造的,半點(diǎn)靈力使不出,可是這平地飛來的平凡一劍,硬生生綴滿驚天動(dòng)地的寒光。 這絕艷一劍戳在在場十來人心中,曲曲折折戳了個(gè)腸穿肚爛,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 “錚”得一聲,萬素謀連眼睛都過不了這劍,兀然已見千金劍的劍尖穿過他耳畔一寸,劍氣痛煞了他的側(cè)臉,伴隨一片濕熱落下來。 于這如同亙古的靜謐中,步月齡抬起眼皮,目光灼然而茫茫。 他聽這人方才的怒火消了,又變做那懶洋洋的聲音,“這種劍,丟人?!?/br> “呲呤”一聲,釘在身后石墻上的千金劍嗡然做出最后絕鳴。 斷了。 鹿游原暗暗駭然到現(xiàn)在,這一出戲來得太過倉促,悄然撇過頭,“原來是您,這傷且隨我——” 他話音未落,相易已甩袖而去,步月齡跟上。 地牢內(nèi)無人作響,個(gè)個(gè)面面相覷,最后瞥過不知為何非常頹然的萬素謀身上,落在一城之主上。 鹿游原眼皮跳了跳,開口了,“待會(huì)兒再出去,別擾了那位大人的心情。” 鹿幼薇眼前還布滿方才那道劍的劍光,恍惚道,“父親,是哪位大人?” 萬素謀原本像灘水似的淌在地上,忽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追了出去。 他們方方走出封隆鎮(zhèn),萬素謀卻陰魂不散地飛身跟了上來。 步月齡抬頭看他,見萬素謀心緒都亂了,他原本生的就是個(gè)風(fēng)度翩翩的貴公子,經(jīng)過這幾日紛亂,狼狽極了,一張俊臉更是如喪考妣。 不知道是不是步月齡的錯(cuò)覺,他隱約見到這人眼底一片清光。 “大人,”萬素謀聲聲哽咽,一雙眼睛通紅,“我不服!” 他低頭,耳邊精致的鬢發(fā)沾了碎碎的血,“是,我為人急公近利心術(shù)不正,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什么,您何必這樣來戲弄——” 步月齡又回頭,見相易理都沒理他,兀自向前走。 萬素謀聽不到,他聽到了。 他道,“牛逼,這都能扯到我身上,關(guān)我屁事哦?!?/br> 兩人一路沉默,直到回了春江花月夜,步月齡才悶悶道。 “你的傷……” 相易低頭,仿佛才憶起自己有傷,挑眉道,“哦,小傷而已,我往后退了,只切到了一點(diǎn)點(diǎn),看著嚇人而已?!?/br> 步月齡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目光如海般沉著,相易嚇了一跳,又想起這小子一路好像都在看著他。 相大仙一琢磨,得,肯定是被嚇到了。 步月齡年歲小,不過十五六歲,又矮他半頭,相易順著手就摸上了他那頭微微卷的烏發(fā),怪軟和的。 他還遲疑了一下,想著這小狗不會(huì)又咬人吧。 不過好在這次步月齡什么也沒說,仰著那雙清透了的青色眸子看他。 雙生契嘛,怕他死了。 相易想了想,禍害遺千年,搞幾把笑,老子會(huì)死? “死不了,”他隔著青面獠牙沖他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無論是天地絕淵還是十八層地獄,哪一處我相某人沒走過,這算個(gè)毛啊?!?/br> 完了覺得不夠體貼,又揉了揉這小狗的毛。 步月齡只覺得頭頂耳邊一酥,隔著手指,聞到一陣淡淡的桂香。 “你且要知道,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br> 步月齡猛地又垂下了眼睛,一只手攥上了他的衣襟。 相易,“?” 要咬人了不是? 娘欸,不碰了就是了嘛,兇得那么一批干嘛。 好在并沒有。 那只手慢慢松開衣襟,順著衣擺向上攀爬,穿過肩膀、領(lǐng)口、鎖骨、脖頸、下巴。 碰上了那張青面獠牙的邊兒。 步月齡道,“我——” “相王八!你終于回來了??!” 伴隨一聲哭天搶地,步月齡手一顫,觸了電似的往后退了好幾步,只見春樓大門刷得一開,一只黑不隆冬的玩意兒猛得抱上了相易的大腿。 “王八蛋,你把我關(guān)了七百年,現(xiàn)在我誰都打不過了,連城邊灶頭鬼都能罵我狗幾把不是了嗚嗚你賠我!” 什么玩意兒? 相易動(dòng)了動(dòng)腿,愣是撇不開這泥似的玩意兒。 宦青揉著太陽xue跟著出來,“你什么時(shí)候把他放出來了?” 步月齡順著看去,見是膚白貌美的小孩,七八來歲,頭上綁倆小辮,穿著一身黑衣服,一雙眼瞳大得跟貓眼似的,煞是可憐。 但凡是個(gè)人,都忍不住生出兩分憐愛來。 唯有相大仙真自我本色,“滾你媽,離我遠(yuǎn)點(diǎn)?!?/br> “不滾,”那小孩哭了吧唧,“王八蛋,把黃泉引路蝶還給我!” 相大仙開始抖腿。 這小孩也是真功夫,這樣都不散掉,一雙手扒拉著跟個(gè)黏糕似的。 “嘿,”相易氣笑了,“我還弄不死你了?” 小孩哭得娘了吧唧的,“那你就收留我嘛?!?/br> 宦青接管春江花月夜的春樓以來,這最上面的一層是不讓人上來的,平日里有什么響動(dòng)也沒人敢上來,但是兀然多了個(gè)孩子,很是煞風(fēng)月,不少姑娘都提起精神往這邊看過來,好碎碎嘴皮子。 那小孩兒一看人多了,那叫一個(gè)小人得志,一聲“爹”貫穿云霄。 相易臉都黑了,爹你媽,千把來歲的玩意兒還要不要臉了? 宦青翻了個(gè)白眼,頭疼。 步月齡臉色一白,甩袖而去。 旁邊在屋檐下繡花的紅衣少女瞄了他一眼,見那男人一身白衣,臉上帶了一張雪底燙金邊的狐貍面具,露一小段清瘦的下巴。 這男人聲音里帶著困和倦,整個(gè)人幾欲和底下那匹灰馬黏糊在一起,像是張曳在了泥地里的白紙片兒。 上面茶館里唱詩的的確是個(gè)年邁的老翁,他手里拿著一把蒲扇,穿了身麻布衣,正愜意著,轉(zhuǎn)過頭來和那白狐貍面具對了一目,迷迷糊糊道,“小兒荒謬,在此白玉之京,唱地還能有甚啊。” 白馬尾男人打了個(gè)哈欠,“我說呢,往東走了七天七夜,總算是他娘到了?!?/br> 西猊之北,長曦之東,云國之南。 三足鼎立之巔,是為白玉之京。 此為白玉京十二樓外一座小小古城,世代依附白玉京而建,終年信奉,而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也敢有底氣妄稱自己是白玉京的一處了。 屋檐下繡花的紅衣少女約莫十六歲,生得黃黑瘦小,但五官秀氣,是個(gè)黑里俏,就是穿著一身紅衣服有些俗氣,一雙眼睛跟麻雀似的鬼機(jī)靈,她盯著那男人看了許久,覺得這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味道。 “喂,哪來的,你又不是白玉京的仙師,天街十三鷹怎么會(huì)放你進(jìn)來?” 天街十三鷹是白玉京外三百里的一十三位巡邏仙使,白玉京管束森嚴(yán),即使是在白玉京之外的三百里,也決不允許放進(jìn)來一絲一毫的可疑之人。 就比如面前這男人,從頭到尾都不像是什么正經(jīng)人。 白發(fā)男人暼了她一眼,揚(yáng)起下巴笑了一聲,“那當(dāng)然是因?yàn)樵谙挛矣钟斜臼?,又長得風(fēng)流倜儻貌美如花?!?/br> 拉倒吧,女孩往邊上看了看,路過的小城民眾都神色匆匆,誰都不敢多瞧這男人一眼,也是,若是讓十三鷹看見,怕是要與這外人連坐,到時(shí)候可是大罪。 紅衣少女?dāng)Q眉,“你這人怎的臉皮比隔壁二賴子狗都厚……噫,你這面具好看得很,外面買的么?” 白發(fā)男人哈哈一笑,他又歪倒了半邊的身子,看上去很累,但還不忘打趣這小孩,“小姑娘,出過這城沒有?” 女孩搖了搖頭,一雙眼睛明亮,無知無慮,“出去干什么,這世道那么嚇人,為什么要離開白玉京,我家世世代代信奉白玉京,我娘說,這世上沒有比這兒更好的世外桃源。” “外面的男人好看啊,”白發(fā)男人沖她眨巴了兩下眼睛,“這小城里能有什么好看男人,你這個(gè)年紀(jì)的小姑娘正是大好青春,又這么俊俏,就應(yīng)該出去把那些王八蛋迷得神魂顛倒?!?/br> 女孩紅著一張小黑臉“啐”了一口,“不要臉。” 完了她捂住嘴,往四處看了看,好意道,“你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誤打誤撞進(jìn)來的,被天街十三鷹看到可就完了。” 白發(fā)男人還沒說話,他懷里鉆出來一個(gè)灰撲撲的圓腦袋,是只紅嘴肥鳥。 女孩“呀”了一聲,很是好奇,“這是哪來的肥雞?” ……肥雞? 鳥見愁聽聞怒又是“啊”了一聲,扇了扇翅膀又被男人拎了回來,他道,“這是鹿翡的雞,鹿翡你認(rèn)識(shí)嗎,往西走千來里就是長曦國,長曦國鹿翡,哎,那是個(gè)銷魂的好去處?!?/br> 女孩搖了搖頭,看似有些不開心道,“你快走吧,我不和你說了,可不能連累到我?!?/br> 白發(fā)男人捋了一把馬尾,“喲”了一聲,“怎么著,這天街十三鷹很兇嗎?” 女孩小聲道,“這可不是兇不兇的問題,那可是仙師……仙師你明白嗎,可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過問的?!?/br> 完了她補(bǔ)充道,“你已經(jīng)是這個(gè)月第五個(gè)誤入這塊的了,前幾個(gè)鬧事的最后可都被打了一頓扔出去的?!?/br> 白發(fā)男人擺了擺手,“欸,是你,不是‘我們’?!?/br> 紅衣女孩上下又打量了他一圈,氣得嘟囔道,“你是仙師?你看起來只能是個(gè)窮鬼好伐,你看你的馬兒都快累死了,怕也是你搶來的吧,真當(dāng)我是傻的嗎?!?/br> 男人又哈哈一笑,從那灰撲撲的老馬上一抬腿就輕輕松松下來了,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只覺得那腿是真長。 他摸了摸老馬的鬢毛,低頭在它耳邊說了些什么,老馬嘶鳴了一聲,竟然通靈性地跪坐了下來。 他整了整袖子,抬頭望過來,憑著那截下巴倒的確能看出一縷俊美的味道,小女孩臉一紅,把小凳子往里面搬了點(diǎn),“你干什么?” “我當(dāng)然是仙師了,”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仙師?!?/br> “哈,”小女孩這下也來了氣,“你當(dāng)我不曉得,我就算沒出過這座城,我也知道天下第一的仙師在我們白玉京好好供奉著呢,哎呀你到底還走不走啊,天街十三鷹的仙使能聽到三百里外的響動(dòng),到時(shí)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男人想了想,往地上撿了塊石頭,“要多大聲?” 女孩沉思了一下,“不用多大聲,他們很……” “砰——!” ……靈敏的。 她話音未落,只見眼前一道流光,那塊小石頭被男人“嘩”得一下拋出了百來十丈,正中城樓上的古鐘,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鳴。 樓上的太爺爺耳朵不好使也被嚇了一跳,低頭顫顫巍巍道,“阿意啊,咋得了?” 阿意,“……”太爺爺啊,又有人來找死了啊! 小姑娘呆呆地張了會(huì)嘴巴,聽到這聲才反應(yīng)過來,撒腿就跑,連繡盤也不要了。 這小城里也一時(shí)開了鍋,不過是眨了兩眼的功夫,閉門的閉門,關(guān)戶的關(guān)乎,城里空空落落的沒什么人。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摸了摸鼻子低聲道,“這么嚇人的嗎?!?/br> 阿意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從門縫里瞄著外面,手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汗,她在心里數(shù)著,一下兩下三下—— “嘩——” 阿意呼吸一窒,目光中一道赤火。 相易微微側(cè)過身,一支飛火流箭矢擦著他的肩膀飛過。 喲,果然是好兇。 他抬眸望去,一襲黑衫風(fēng)影,貼著古城的墻壁斜飛若燕,快如雷霆,混著兩道銀色冷光,如沙雪之鷹一擊必中之勢。 來人聲線泛起冷冰冰地一簇死氣兒。 “犯我白玉京者,死?!?/br> 阿意捂住嘴,眼睛睜大,她的睫毛死死地貼在眼皮上,隨后瞳孔映出一片漂泊血色,微微顫抖,慢慢墜落。 男人不出所料地倒了下來,鋒銳的銀色雙刃一瞬而過,正好切中他的頭顱,往上揚(yáng)了八百尺的血,咕隆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兩圈……看起來好可笑。 阿意望著那個(gè)頭顱,傻愣愣地想。 都說了走還不走,這到底是哪來的傻子啊。 她忽然難過起來,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明明這男人看起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可就是讓她好難過。 天街十三鷹中的這一位往地上那人頭淡漠地瞥了一眼,松了松手腕,覺得似乎是自己太小題大做了。 “這人可也太不自量力了?!?/br> 旁邊夾過來一道聲音說出他的心聲,他輕哼了一聲,“可不是,這世上多的是不自量力,看不清我白玉京……你!” 他猛一回頭,見那狐面男人笑嘻嘻地跟他打了個(gè)招呼。 “多謝快遞,正缺衣服呢?!?/br> 阿意呆愣愣地捂住嘴,見那如天威圣旨一般的天街十三鷹被不知怎的輕輕一敲,便像只小羊似的軟綿綿塌了下去。 男人把他身上這件袍子一扒,一邊扒還一邊嫌棄,“白玉京今年負(fù)責(zé)審美的這塊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怎么挑這么丑的款式。” 阿意呆愣愣地抬頭,見到那人恰好在和天街十三鷹換面具。 門縫里暗落落的一指頭粗,她屏住呼吸。 雪底燙金的狐貍面被很隨意地掀開,露出一張臉來。 他這一劍來得太過小人,四周一時(shí)寂靜無聲了下來,目光陡然間四橫交錯(cuò),誰也沒有動(dòng)。 鹿游原懷里還攬著鹿幼薇,方才那一句他也實(shí)實(shí)在在地聽到了,心中驚疑叢生,一雙眼珠子上下剔著這青衣男人的面具,心思捉摸不定。 步月齡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人的胸腹間,鮮血暈深青襟。 ……他這一劍,是我受的? 地牢內(nèi)燭光促狹,照得青面獠牙的白發(fā)男人身影綽綽。 “誰教你仗著身后有白玉京,就妄想一手遮天了?” 他兀然正經(jīng)下來,說得不疾不徐,氣勁有力,渾不似受傷之人,卻不由得讓人心驚膽寒,只覺是狂風(fēng)驟雨前的一盞漁家豆火。 ……不,怎么會(huì)這么像? 萬素謀微微張口,方才還意氣風(fēng)大獲全勝的模樣一掃,臉色霎然一白,心中萬千紛擾,手中握著的劍被座重山壓下來,搖搖欲墜。 他聽那人赫然冷笑一聲,明明罩著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看不清里面的神色,但萬素謀還是下意識(shí)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我教你的嗎?!?/br> 萬素謀心道,絕不可能,那人遠(yuǎn)在白玉之巔,高高在上,不染一絲塵埃,怎么可能呢? 可是,可是—— 一簇猜測的火苗在他心底如澆油灌風(fēng),瘋一樣地漲起來。 “這一劍倒是讓我想起你了,百年前你初登白玉京,在小長明山磕了三天的頭,落了一腦門的雪和血,我嫌你性情太過剛烈,可謝閬風(fēng)承蒙你祖上一個(gè)人情,這才收下你,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初果然就不該同意。” “砰”一聲,千金劍重重落在地上。 這事天知地知,便只有三人知曉。 “如今看來,”相易一句定音,“你這心性,果然不適合白玉京。” 石牢里空蕩蕩地回著這一聲一句,擲地有聲,聽得萬素謀雙膝一軟,幾乎要跪下去。 “不,”萬素謀怔怔看著他,旁人都拋諸腦后,眼里的魂都看碎了,“不是這樣?!?/br> 霎時(shí)間石牢內(nèi)情形來了個(gè)百轉(zhuǎn)千回,攬?jiān)伦谀切﹤€(gè)滿肚子壞水的小子方才還得意洋洋搖旌吶喊,現(xiàn)在看著一劍千金這副中邪的鬼樣,一臉的茫然。 一個(gè)個(gè)都跟見了鬼似的。 ??? 這妖魔鬼怪什么路數(shù),怎么把一劍千金前輩嚇成這樣? 相易道,“月齡,把他的劍拿過來?!?/br> 步月齡耳邊嗡嗡得響,方才他們兩人的對話他都沒聽明白,只看得見眼前的血色和方才一閃的刀光。 乍然聽到相易喊他,茫然地抬起眼皮。 相易再道,“把他的劍拿過來?!?/br> 步月齡聽到這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萬素謀一臉慘白,連劍也不要了。 他慢慢走過去,一邊看著萬素謀,一邊將他的劍拿了起來。 萬素謀竟然一句話也沒說,他沉著臉,方才那群嘰嘰喳喳的蠢貨也一句話沒有說,連旁邊這位鹿翡城城主,也一句話沒說。 他看向那邊那道清瘦身影。 ——他是誰? 千金劍,劍刃由驅(qū)魔之金打造,鑲碧海丹心石,劍身綺秀明麗,不可逼視。 “方才那一劍,應(yīng)當(dāng)是‘白玉吟’第八式的‘枯?!?,”相易持劍,那劍不知怎的似是響應(yīng)般“嗡”了一聲,忽然涌入神靈般錚錚作響,他低聲道,“這本是抽水枯海似的廣博無疆之氣,被拿作偷襲,不三不四,像什么樣子?!?/br> 相易心想,他真的許久不動(dòng)怒了。 百年不在白玉京,謝閬風(fēng)就任由白玉京長出這種貨色來了? 這都什么玩意兒。 他斂目。 “看好了?!?/br> 一劍霜寒十四州,天地驚涌敗枯?!?/br> 這地牢拿了鎖仙石造的,半點(diǎn)靈力使不出,可是這平地飛來的平凡一劍,硬生生綴滿驚天動(dòng)地的寒光。 這絕艷一劍戳在在場十來人心中,曲曲折折戳了個(gè)腸穿肚爛,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 “錚”得一聲,萬素謀連眼睛都過不了這劍,兀然已見千金劍的劍尖穿過他耳畔一寸,劍氣痛煞了他的側(cè)臉,伴隨一片濕熱落下來。 于這如同亙古的靜謐中,步月齡抬起眼皮,目光灼然而茫茫。 他聽這人方才的怒火消了,又變做那懶洋洋的聲音,“這種劍,丟人?!?/br> “呲呤”一聲,釘在身后石墻上的千金劍嗡然做出最后絕鳴。 斷了。 鹿游原暗暗駭然到現(xiàn)在,這一出戲來得太過倉促,悄然撇過頭,“原來是您,這傷且隨我——” 他話音未落,相易已甩袖而去,步月齡跟上。 地牢內(nèi)無人作響,個(gè)個(gè)面面相覷,最后瞥過不知為何非常頹然的萬素謀身上,落在一城之主上。 鹿游原眼皮跳了跳,開口了,“待會(huì)兒再出去,別擾了那位大人的心情?!?/br> 鹿幼薇眼前還布滿方才那道劍的劍光,恍惚道,“父親,是哪位大人?” 萬素謀原本像灘水似的淌在地上,忽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追了出去。 他們方方走出封隆鎮(zhèn),萬素謀卻陰魂不散地飛身跟了上來。 步月齡抬頭看他,見萬素謀心緒都亂了,他原本生的就是個(gè)風(fēng)度翩翩的貴公子,經(jīng)過這幾日紛亂,狼狽極了,一張俊臉更是如喪考妣。 不知道是不是步月齡的錯(cuò)覺,他隱約見到這人眼底一片清光。 “大人,”萬素謀聲聲哽咽,一雙眼睛通紅,“我不服!” 他低頭,耳邊精致的鬢發(fā)沾了碎碎的血,“是,我為人急公近利心術(shù)不正,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什么,您何必這樣來戲弄——” 步月齡又回頭,見相易理都沒理他,兀自向前走。 萬素謀聽不到,他聽到了。 他道,“牛逼,這都能扯到我身上,關(guān)我屁事哦?!?/br> 兩人一路沉默,直到回了春江花月夜,步月齡才悶悶道。 “你的傷……” 相易低頭,仿佛才憶起自己有傷,挑眉道,“哦,小傷而已,我往后退了,只切到了一點(diǎn)點(diǎn),看著嚇人而已?!?/br> 步月齡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目光如海般沉著,相易嚇了一跳,又想起這小子一路好像都在看著他。 相大仙一琢磨,得,肯定是被嚇到了。 步月齡年歲小,不過十五六歲,又矮他半頭,相易順著手就摸上了他那頭微微卷的烏發(fā),怪軟和的。 他還遲疑了一下,想著這小狗不會(huì)又咬人吧。 不過好在這次步月齡什么也沒說,仰著那雙清透了的青色眸子看他。 雙生契嘛,怕他死了。 相易想了想,禍害遺千年,搞幾把笑,老子會(huì)死? “死不了,”他隔著青面獠牙沖他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無論是天地絕淵還是十八層地獄,哪一處我相某人沒走過,這算個(gè)毛啊。” 完了覺得不夠體貼,又揉了揉這小狗的毛。 步月齡只覺得頭頂耳邊一酥,隔著手指,聞到一陣淡淡的桂香。 “你且要知道,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br> 步月齡猛地又垂下了眼睛,一只手攥上了他的衣襟。 相易,“?” 要咬人了不是? 娘欸,不碰了就是了嘛,兇得那么一批干嘛。 好在并沒有。 那只手慢慢松開衣襟,順著衣擺向上攀爬,穿過肩膀、領(lǐng)口、鎖骨、脖頸、下巴。 碰上了那張青面獠牙的邊兒。 步月齡道,“我——” “相王八!你終于回來了啊!” 伴隨一聲哭天搶地,步月齡手一顫,觸了電似的往后退了好幾步,只見春樓大門刷得一開,一只黑不隆冬的玩意兒猛得抱上了相易的大腿。 “王八蛋,你把我關(guān)了七百年,現(xiàn)在我誰都打不過了,連城邊灶頭鬼都能罵我狗幾把不是了嗚嗚你賠我!” 什么玩意兒? 相易動(dòng)了動(dòng)腿,愣是撇不開這泥似的玩意兒。 宦青揉著太陽xue跟著出來,“你什么時(shí)候把他放出來了?” 步月齡順著看去,見是膚白貌美的小孩,七八來歲,頭上綁倆小辮,穿著一身黑衣服,一雙眼瞳大得跟貓眼似的,煞是可憐。 但凡是個(gè)人,都忍不住生出兩分憐愛來。 唯有相大仙真自我本色,“滾你媽,離我遠(yuǎn)點(diǎn)。” “不滾,”那小孩哭了吧唧,“王八蛋,把黃泉引路蝶還給我!” 相大仙開始抖腿。 這小孩也是真功夫,這樣都不散掉,一雙手扒拉著跟個(gè)黏糕似的。 “嘿,”相易氣笑了,“我還弄不死你了?” 小孩哭得娘了吧唧的,“那你就收留我嘛?!?/br> 宦青接管春江花月夜的春樓以來,這最上面的一層是不讓人上來的,平日里有什么響動(dòng)也沒人敢上來,但是兀然多了個(gè)孩子,很是煞風(fēng)月,不少姑娘都提起精神往這邊看過來,好碎碎嘴皮子。 那小孩兒一看人多了,那叫一個(gè)小人得志,一聲“爹”貫穿云霄。 相易臉都黑了,爹你媽,千把來歲的玩意兒還要不要臉了? 宦青翻了個(gè)白眼,頭疼。 步月齡臉色一白,甩袖而去。 旁邊在屋檐下繡花的紅衣少女瞄了他一眼,見那男人一身白衣,臉上帶了一張雪底燙金邊的狐貍面具,露一小段清瘦的下巴。 這男人聲音里帶著困和倦,整個(gè)人幾欲和底下那匹灰馬黏糊在一起,像是張曳在了泥地里的白紙片兒。 上面茶館里唱詩的的確是個(gè)年邁的老翁,他手里拿著一把蒲扇,穿了身麻布衣,正愜意著,轉(zhuǎn)過頭來和那白狐貍面具對了一目,迷迷糊糊道,“小兒荒謬,在此白玉之京,唱地還能有甚啊?!?/br> 白馬尾男人打了個(gè)哈欠,“我說呢,往東走了七天七夜,總算是他娘到了。” 西猊之北,長曦之東,云國之南。 三足鼎立之巔,是為白玉之京。 此為白玉京十二樓外一座小小古城,世代依附白玉京而建,終年信奉,而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也敢有底氣妄稱自己是白玉京的一處了。 屋檐下繡花的紅衣少女約莫十六歲,生得黃黑瘦小,但五官秀氣,是個(gè)黑里俏,就是穿著一身紅衣服有些俗氣,一雙眼睛跟麻雀似的鬼機(jī)靈,她盯著那男人看了許久,覺得這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味道。 “喂,哪來的,你又不是白玉京的仙師,天街十三鷹怎么會(huì)放你進(jìn)來?” 天街十三鷹是白玉京外三百里的一十三位巡邏仙使,白玉京管束森嚴(yán),即使是在白玉京之外的三百里,也決不允許放進(jìn)來一絲一毫的可疑之人。 就比如面前這男人,從頭到尾都不像是什么正經(jīng)人。 白發(fā)男人暼了她一眼,揚(yáng)起下巴笑了一聲,“那當(dāng)然是因?yàn)樵谙挛矣钟斜臼?,又長得風(fēng)流倜儻貌美如花?!?/br> 拉倒吧,女孩往邊上看了看,路過的小城民眾都神色匆匆,誰都不敢多瞧這男人一眼,也是,若是讓十三鷹看見,怕是要與這外人連坐,到時(shí)候可是大罪。 紅衣少女?dāng)Q眉,“你這人怎的臉皮比隔壁二賴子狗都厚……噫,你這面具好看得很,外面買的么?” 白發(fā)男人哈哈一笑,他又歪倒了半邊的身子,看上去很累,但還不忘打趣這小孩,“小姑娘,出過這城沒有?” 女孩搖了搖頭,一雙眼睛明亮,無知無慮,“出去干什么,這世道那么嚇人,為什么要離開白玉京,我家世世代代信奉白玉京,我娘說,這世上沒有比這兒更好的世外桃源。” “外面的男人好看啊,”白發(fā)男人沖她眨巴了兩下眼睛,“這小城里能有什么好看男人,你這個(gè)年紀(jì)的小姑娘正是大好青春,又這么俊俏,就應(yīng)該出去把那些王八蛋迷得神魂顛倒?!?/br> 女孩紅著一張小黑臉“啐”了一口,“不要臉?!?/br> 完了她捂住嘴,往四處看了看,好意道,“你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誤打誤撞進(jìn)來的,被天街十三鷹看到可就完了?!?/br> 白發(fā)男人還沒說話,他懷里鉆出來一個(gè)灰撲撲的圓腦袋,是只紅嘴肥鳥。 女孩“呀”了一聲,很是好奇,“這是哪來的肥雞?” ……肥雞? 鳥見愁聽聞怒又是“啊”了一聲,扇了扇翅膀又被男人拎了回來,他道,“這是鹿翡的雞,鹿翡你認(rèn)識(shí)嗎,往西走千來里就是長曦國,長曦國鹿翡,哎,那是個(gè)銷魂的好去處?!?/br> 女孩搖了搖頭,看似有些不開心道,“你快走吧,我不和你說了,可不能連累到我。” 白發(fā)男人捋了一把馬尾,“喲”了一聲,“怎么著,這天街十三鷹很兇嗎?” 女孩小聲道,“這可不是兇不兇的問題,那可是仙師……仙師你明白嗎,可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過問的?!?/br> 完了她補(bǔ)充道,“你已經(jīng)是這個(gè)月第五個(gè)誤入這塊的了,前幾個(gè)鬧事的最后可都被打了一頓扔出去的?!?/br> 白發(fā)男人擺了擺手,“欸,是你,不是‘我們’。” 紅衣女孩上下又打量了他一圈,氣得嘟囔道,“你是仙師?你看起來只能是個(gè)窮鬼好伐,你看你的馬兒都快累死了,怕也是你搶來的吧,真當(dāng)我是傻的嗎?!?/br> 男人又哈哈一笑,從那灰撲撲的老馬上一抬腿就輕輕松松下來了,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只覺得那腿是真長。 他摸了摸老馬的鬢毛,低頭在它耳邊說了些什么,老馬嘶鳴了一聲,竟然通靈性地跪坐了下來。 他整了整袖子,抬頭望過來,憑著那截下巴倒的確能看出一縷俊美的味道,小女孩臉一紅,把小凳子往里面搬了點(diǎn),“你干什么?” “我當(dāng)然是仙師了,”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仙師?!?/br> “哈,”小女孩這下也來了氣,“你當(dāng)我不曉得,我就算沒出過這座城,我也知道天下第一的仙師在我們白玉京好好供奉著呢,哎呀你到底還走不走啊,天街十三鷹的仙使能聽到三百里外的響動(dòng),到時(shí)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br> “哦,”男人想了想,往地上撿了塊石頭,“要多大聲?” 女孩沉思了一下,“不用多大聲,他們很……” “砰——!” ……靈敏的。 她話音未落,只見眼前一道流光,那塊小石頭被男人“嘩”得一下拋出了百來十丈,正中城樓上的古鐘,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鳴。 樓上的太爺爺耳朵不好使也被嚇了一跳,低頭顫顫巍巍道,“阿意啊,咋得了?” 阿意,“……”太爺爺啊,又有人來找死了??! 小姑娘呆呆地張了會(huì)嘴巴,聽到這聲才反應(yīng)過來,撒腿就跑,連繡盤也不要了。 這小城里也一時(shí)開了鍋,不過是眨了兩眼的功夫,閉門的閉門,關(guān)戶的關(guān)乎,城里空空落落的沒什么人。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摸了摸鼻子低聲道,“這么嚇人的嗎。” 阿意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從門縫里瞄著外面,手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汗,她在心里數(shù)著,一下兩下三下—— “嘩——” 阿意呼吸一窒,目光中一道赤火。 相易微微側(cè)過身,一支飛火流箭矢擦著他的肩膀飛過。 喲,果然是好兇。 他抬眸望去,一襲黑衫風(fēng)影,貼著古城的墻壁斜飛若燕,快如雷霆,混著兩道銀色冷光,如沙雪之鷹一擊必中之勢。 來人聲線泛起冷冰冰地一簇死氣兒。 “犯我白玉京者,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