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孟蝶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父親間話家常了，尤其是在她搬出去住之后。

    算不上寬敞的兩人包廂鋪滿了塌塌米，脫下的鞋子至于門外小階梯旁，桌子下方有著凹下的空間，讓客人能坐在塌塌米上，將腳置于桌下。

    這種略為居家的解放感，令這對父女間的隔閡比想像中的還快消融。

    一道道精緻的懷石料理接連上桌，小巧玲瓏，光是看著就讓人心情好了起來。

    沉孟蝶一個勁的說著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愉快的不愉快的，像是急著填滿這些年來父親對她的空白記憶。

    沉道華也不只是靜靜聽著，時不時點評兩句，卻沒有搶了女兒的話頭，更像是努力在她的往事回憶中，添加自己的身影。

    「那個學(xué)長真的很夸張，以為找一群人來就能逼我答應(yīng)和他交往，結(jié)果啊，我……」沉孟蝶說得正開心，卻赫然止言。

    沉道華原先拿著小碟子，正打算倒入醬油時，忽然左手一顫，小碟子掉到了桌上，幸好沒摔破。

    「手……還是會痛嗎？」沉孟蝶怯懦問道。

    「沒事，大概是外面下雨了吧，也就是下雨天時會抽痛一下，反正我們又不住基隆，不礙事?！钩恋廊A笑著將小碟子翻正，斟滿醬油。

    「對不起……」

    「都那么久的事了，何況做父親的，為女兒受點傷也沒什么，誰叫你是我上輩子的情人，就當(dāng)作是給自己一個警惕吧?！钩恋廊A的語氣一派輕松，然而沉孟蝶卻沒有單純到會因為他的輕描淡寫就真的不在乎。

    國一時，沉孟蝶上網(wǎng)查了駕駛車輛的方法，趁著半夜偷偷開走沉道華的車，一路疾駛衝上國道，被國道警察攔下，帶回警局。

    沉道華半夜接到電話，才得知自己以為正在房間熟睡的女兒，竟不聲不響的飆車去了，嚇得他分寸大亂。

    他慌忙趕到警局，口中叨念著支離破碎的話語，一股腦的就要往警局死衝，被不明所以的值班員警阻擋在外，一陣推擠中，他跌倒在地，壓傷了手腕韌帶，從那之后，手腕疼痛的毛病就一直跟著他，如影隨形。

    當(dāng)時沉孟蝶像做筆錄的員警說自己是因為看了飆車電影，覺得開車好浪漫，才起了偷偷開車外出的念頭。

    事實上，她是對父親整天接待一些江湖神棍，被人騙得七葷八素感到不滿，才想要嚇嚇?biāo)?，順便開車去找那些該死的神棍算帳。

    她天真的以為半夜警察都休息了，不會被外人發(fā)現(xiàn)，殊不知半夜才是警察繃緊神經(jīng)的時候啊。

    而她趁著開車出門時刻意製造的聲響也沒吵醒沉道華，以至于她的嚇人計畫只成功了一半……畢竟沉道華是被警方的電話嚇個半死。

    沉孟蝶對于這件事內(nèi)疚了很多年，但隨著沉道華愈發(fā)迷信，父女關(guān)係逐漸疏離，一直沒能向沉道華說聲對不起。

    縱使仍心存歉意，但她知道若繼續(xù)表現(xiàn)出歉疚姿態(tài)，父親只會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女兒，因此她沒再多說，繼續(xù)和沉道華有說有笑。

    聽著沉孟蝶聊著過去往事，沉道華才有種實感。

    原來，女兒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短短一小時內(nèi)，他經(jīng)歷沉孟蝶這五六年來的成長過程，而這五六年，正是女孩蛻變成為女人的化蝶時期，令沉道華感覺像在做夢一樣。

    自己真的錯過了太多太多。

    沉道華畢竟是干實業(yè)的人，懊悔注定沒法長駐在他心中，他很快便適應(yīng)了女兒的變化。

    「你還怪我嗎？」飯局瀕臨尾聲，止椀上桌，沉道華抿了一口，認(rèn)真問道。

    「不怪……」沉孟蝶拉長了尾音，沉道華心情正要上揚(yáng)呢，她又接著說道：「你要怪誰啊！」

    「呃……」饒是靠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爭戰(zhàn)商場的沉道華一時間也無言了。

    「不過算了，你原諒我，我原諒你，所以你還欠我一點?！?/br>
    「啊？不是扯平嗎？」沉道華忽然覺得女兒變了，這說話方式變得有點……

    閉著眼睛他都能猜出是跟誰學(xué)的。

    「什么扯平，剛還說我是你前世的情人呢，當(dāng)然要多讓我一點呀?！钩撩系碇睔鈮?，騎不到林檎頭上，難道還騎不到自己老爸頭上嗎？

    「哈哈哈，前世的情人，對對對，那爸爸還真要讓你了?！钩恋廊A開懷大笑，感覺跟女兒的距離又拉近了許多。

    止椀之后是水物，也就是飯后水果，趁著上菜同時，沉孟蝶向服務(wù)員點了幾份外帶壽司，準(zhǔn)備等等帶給林檎，記得他和莎莎都挺喜歡吃壽司的。

    既然決定要和林檎走下去，就算再不喜歡，也得想辦法和莎莎處好關(guān)係，等以后結(jié)婚，莎莎也算是她的家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不想讓林檎感到為難。

    「要帶給那小子的？」沉道華微瞇雙眼，似笑非笑。

    「嗯?！钩撩系悬c心虛，想也知道沉道華對林檎一定沒什么好感，換作是自己在大庭廣眾下被人罵成那樣，不衝上去跟他拼命才怪。

    「那小子……有點難搞，要是搞不定，跟爸爸說，爸爸替你出頭。」沉道華指尖敲著桌子，擺出可靠的父親姿態(tài)。

    「嗯，謝謝?！箍上С撩系挪怀赃@套，要是沉道華真有本事出頭，那天就不會是那種下場了。

    飯后，沉孟蝶拎著由竹葉和草繩層層裹起的精美小盒，在餐廳門外和沉道華輕輕抱了一下，互相道別。

    「孟蝶。」走沒兩步，沉道華忽然又將沉孟蝶叫住。

    「嗯？」沉孟蝶翩然回首。

    「你放下頭發(fā)的樣子，真的……很漂亮?！拐f完，沉道華背對著女兒揮揮手，逕自走遠(yuǎn)。

    沉孟蝶站在原地，淚珠止不住的滴答落下，臉上泛起滿足的笑容。

    從來沒有誰可以替代誰。

    她無法取代母親，卻也沒有誰能替代她。

    正因有著獨一無二的存在性，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才被賦予了價值。

    好不容易止住眼淚，她看了一眼手錶，疑惑道：「咦，我的錶停了？」

    她拿出手機(jī)，看著時間也不早了，撥給林檎，用還帶點哭腔的嗓音直接問道：「你在哪？」

    「你在哭？」林檎立刻聽出沉孟蝶聲音有異。

    「沒事，是開心的眼淚?！?/br>
    「哦，我人在瑞豐夜市，剛走出來，正要離開。」

    「這么巧，我就在夜市對面的月吟懷石料理……」沉孟蝶快步跑到人行道上，探頭探腦的尋找林檎身影，「啊，我看到你了，我正在跟你招手，有看到嗎？」

    「不好，莎莎、快點離開！」話筒彼端驟然傳來林檎的吼叫聲，讓沉孟蝶嚇一大跳。

    隨即，宛若要將腳下這塊彈丸之島徹底擰碎般，地震挾帶著毀滅性的暴力，絲毫不給人反應(yīng)時間，瞬間傳至地表──

    沉孟蝶眼前頓時亂成一團(tuán)，建筑爬滿裂痕，行人推擠跌倒，路上的車輛紛紛急煞，卻仍阻止不了接二連三的車禍。

    就在這時，一輛因地面隆起而失控的卡車，頂著刺眼的白燈高速襲向沉孟蝶！

    她目光微微一挪，似乎看見遠(yuǎn)方一襲身影，正一邊嘶吼，一邊拼命穿越重重人群，朝她奔來。

    那身影，何時變得如此蒼老？

    她望向另一側(cè)，另一道身影正閃過一臺又一臺的車輛，奮不顧身的衝向她。

    足夠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有兩個全心全意愛著自己的男人，不顧一切的奔往自己身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碰！

    沉孟蝶纖細(xì)的身子凌空飛起，重重落下。

    而地震，也在這一刻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