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麵塑老人（一）

    大多數(shù)像我這把年紀(jì)的老人家，大部份都是成長于艱苦年代。小時候家境都是清貧如洗，生活艱難得難以想像，最小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發(fā)夢也想像不到的困窘。雖然今日的我除了擁有自己的事業(yè)外，還擁有小許私人產(chǎn)業(yè)，生活的壓力，早就隨著努力的成果而舒緩。但這一切，我都是一步一腳印，刻勤刻苦，從血與汗的泥濘里爬出來的。

    但我知道，最重要的并不是這些，而是少年時那一次的「遇鬼」的事件。

    聽來有些離奇古怪嗎？但它的確發(fā)生了。

    大概在我十三歲那年吧，那時不但是個窮得發(fā)慌的年代，更是我人生最絕望黑暗的時候。當(dāng)時爸爸失業(yè)了，mama離開了人世。我和兩個弟妹，非但沒有人照顧，甚至沒有人供養(yǎng)，每一就像街上的乞丐，一睜開眼睛，便要為吃的而掙扎。

    由于三餐不飽，雖然還可以上學(xué)的我，根本無心向?qū)W。我是老大，有責(zé)任照顧兩個小弟妹的口糧。但父親每日只賺到幾個零錢，根本連買米也不夠，我們只有飽一餐餓一餐的生活。

    有一次，我去接弟弟放學(xué)，見他的臉被打得紅一遍青一遍，于是追問他發(fā)生甚么事。弟弟開始時不肯說出來，后來meimei在他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粒幾乎被壓扁了的魚蛋后，他才肯吐露真相。

    原來弟弟因為上學(xué)時太餓了，所以一下課便走到路邊的魚蛋檔去偷東西吃。由于被檔主當(dāng)場捉住，因此被狠狠的打了一頓。

    不過他還是暗地里留了一粒給meimei。當(dāng)時meimei大哭起來，而我也忍不住眼酸。雖然年少無知，但也知道不可長此下去，必需有所改變。

    于是第二天，我不再上學(xué)了，索性走到街市去混生活。

    開始時我去拾人家檔攤賣凈的菜頭、rou碎，還有腥臭的死魚回家作食糧。雖然都是垃圾般的食材，但對于久餓逢甘露的我們，經(jīng)已是山珍海錯，眼見兩個弟妹吃得津津有味，我明白自己經(jīng)已再無選擇。

    解決了食的燃眉之急后，我便再到街上各處檢拾可以賣錢的東西。

    這些東西換到的錢雖然小，但卻改善了我們的生活許多。

    最小可以為meimei買了一對新鞋子，令她不必拖著我那對又破又舊又過大的男生鞋去上學(xué)。

    日子久了，街市上的小販都知道，每天會有個穿著一襲破舊校服的小孩前來拾荒?？偹闶侨碎g有情，他們不再將那些殘馀物質(zhì)隨處亂棄，刻意地堆在一邊，好讓我易于檢拾。

    我記得其中有一個賣菜的嬸嬸，每逢初一十五，總會在菜碎里混著兩封利是。最初我發(fā)現(xiàn)了紅包，簡直高興得如天降橫財，因為里面竟然有兩毛錢。當(dāng)時一心以為是人家疏忽，而讓自己撿到的便宜，后來長大后才明白人家一番好心。

    由于沒有上學(xué)，除了早上在街市上撿生計外，間來便是蹲在路邊消磨時間。有次看到一個做麵粉公仔的老伯在路邊干活，覺得他做的麵粉公仔精緻有趣，色彩繽紛，不禁被深深吸引，在檔前一蹲便是大半天。

    那時候，看那老伯做麵粉公仔就是我唯一的娛樂和興趣，只可惜那個

    老伯對自己的公仔珍如拱壁，除了賣給人家的公仔外，半個也不肯拋棄，所以我從未撿到過一個。

    那老伯年紀(jì)雖大，但一雙穩(wěn)健而有力的手，將色彩繽紛的粉團(tuán)，隨手揉搓，轉(zhuǎn)眼間便捏出一個個活靈活現(xiàn)，充滿生氣的麵粉公仔。那種變化多端神奇靈活的手法，我只能夠用魔術(shù)表演來形容。

    不過記憶里,這個老伯的臉部表情，卻比死人的臉更灰更冷更沒有表情，即使我每天都去看他，他還是從未正眼望過我一次。

    有一次天下雨，我一片好心想走過去幫他收拾東西，但他竟然一手便推開我，叫我不要碰他的東西。

    我一番好意遇到這種冷漠的對待，當(dāng)然心中有氣?？墒俏覓尾坏貌蝗タ茨切I粉公仔，于是我照常每日去看他做公仔。

    但每次見他望過來的時候，我便回贈他一個鬼臉。

    看得多了，我終于看到他一些捏麵粉公仔的技巧，于是便隨手在地上執(zhí)一塊泥巴來依樣畫葫蘆。他雖然知道我在偷師，卻沒有刻意回避，偶爾還會刻意將動作放慢，好讓我這個偷師的，可以跟得上。

    久而久之，我們之間就像建立了一份既不親近，也不陌生的關(guān)係。

    不過對于這個孤獨(dú)老人，我始終所知有限，從街上的人口中耳聞，知他幾年前從鄉(xiāng)間前來，無親無故，終年不管風(fēng)雨日曬，從早到晚，就在這悶熱骯臟的街道，做他的麵粉公仔。

    我記得有一次，我在路邊蹲著望著，不知不覺間睡眼惺忪，彷彿看到老人面前的一排麵粉公仔，竟然像有生命的在跳起舞來。每個公仔都像對著我揮手打招呼，有些更跳到我的身邊。我大吃一驚，整個人都跳起來，抬頭再望向那老人，陰沉的臉上竟然像在冷笑。雖然可怕，卻是我唯一見到他臉上有表情。

    日子在無聲無息問過去，父親的經(jīng)濟(jì)逐漸轉(zhuǎn)好，我不用再到街上拾殘菜充口糧。我由于停學(xué)太久，根本追不上學(xué)校的程度，所以父親索性安排我到酒樓里去學(xué)師。

    由那一日開始，我再沒有到過街市，也沒有再見那賣麵粉公仔的老人。

    在酒樓里，我本來是當(dāng)雜役的，后來有個點(diǎn)心師傅見我可以用麵粉做出不同的公仔，靈機(jī)一觸，要我替他捏鯉魚狀的餃子。我就是因為這種本領(lǐng)，被破格升為正式的學(xué)徒(通常要成為真正的學(xué)徒，最小要捱三四年的雜役)。不但有食宿，還有些微的工錢。

    后來師傅對我說，我這個手藝其實叫作麵塑，算是一種難得的民間工藝，主要用麵粉和糯米粉作原材料，添加顏料，混合后捏出人物禽鳥等造型。不但可以用來吃，也可以收藏。通常會在廟會、大節(jié)日用得上。造詣高的麵塑師傅可以隨手取材，閉上眼也能捏搓出各種鳥獸蟲魚，像我這樣年輕便可以做出那么精巧的公仔，他也未遇過。

    第一次拿到了工錢，我突然想起那個做麵粉公仔的老人，心中不禁掛念，于是便在酒樓里偷了幾件自己親手做的點(diǎn)心，和一支孖蒸前去街市找他。

    我記得他每日最陶醉的時候，便是吃過飯后，輕舐幾口白酒。我心想這支酒，應(yīng)夠他舐兩三個月。

    我滿懷興緻地走到街市，可是那老人卻沒有在那里。

    聽賣菜的說，老人經(jīng)已有一個月沒有出現(xiàn)，我忍不住打聽原因。

    賣菜的嬸嬸嘆氣說：「這把年紀(jì)的老人家，有今天沒有明天，不見了又有甚么稀奇？」我聽到后登時心中一陣凄然。

    我記起之前做麵粉公仔的老人，每日開檔收檔時，都要十分吃力艱難。,才挑得起那沉重的麵粉箱，那一拐一拐的腳步，的確是一副年老力衰的情況。像這樣飄搖于風(fēng)雨中的老人每一個明天，對他來說都可能是最后一個明天。

    我興緻勃勃而來，想不到失望沉重而回，途經(jīng)公園，百般無聊地坐了下來。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對這個老人，不知不覺間經(jīng)已有一份親切的感情，對著他嚐不到自己帶來的酒和點(diǎn)心，竟然有種痛失親人的感覺。

    就在這時，我感到背后捲起一陣寒風(fēng)，接著聽到一把熟悉的咳嗽聲。我回頭望去，竟然見到那個做麵粉公仔的老人，剛巧就坐在我背后的長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