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是被教會資助的福利院，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每周一次的禮拜是相當(dāng)深刻的記憶。

    牧師說，你們并不孤單，因天上有一位父在愛你，我們在主內(nèi)彼此相愛。

    他問每一個孩子你愿愛主耶穌嗎，我們這些孩子不一定知道什么是宗教什么是唯物主義，但一定知道該怎么討好給錢的人。我喜歡教堂，不為其他，只是因為這里連水壺里的水都是帶著香味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茶。每周一次的禮拜意味著加餐，每個孩子都會順著牧師的話說愛主。

    “我愛他，”我那時是這樣回答牧師的，“我像他愛我一樣愛他?！?/br>
    牧師感動地說：“主說讓小孩子到他那里去，因為小孩子的愛是最純正的。孩子啊，你的愛主已經(jīng)看到，哈利路亞贊美主，能將這個福音傳達到孩子這里是主給我的能力，阿門?！?/br>
    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肯定和我想的不一樣。我沒有說謊，我的確像他愛我一樣愛著那位天父，如果他對我的愛就是讓我沒有庇護地活在孤兒院，被大孩子欺負小孩子連累，只能竭盡心思討好別人才能過得舒服，那么我希望他也能經(jīng)歷這一切，這就是對等的愛。

    那位天父愛著許多人，牧師說他愛著每一個人，這樣的愛毫無價值。奶奶也愛著所有人，所以我只能分到她帶來的面包里的一小份。

    我和一個孩子打過一架，因為他說我是沒人要的野雜種。他比我年紀大，也比我重，我沒有在這場爭執(zhí)中占到任何上風(fēng)，反而被按著打到渾身青紫。可這件事還是以我的道歉結(jié)尾，因為他的爸媽找上門來，強硬地要求道歉，不然就要舉報這里。福利院的賬目似乎很經(jīng)不起查，所以我只能道歉。

    道歉，即便被說沒媽養(yǎng)的東西就是沒素質(zhì)，也只能道歉。

    奶奶一邊給我上藥一邊嘆氣，她說清啊，咱怎么能跟人家爭呢，爭不過的。咱就老老實實過日子，嘴甜點，見人來要知道喊爸爸mama。

    奶奶是福利院的幫工，退休了也一直在這，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是舍不得你啊。然而后來她還是走了，我聽見大人們討論了，奶奶的親生女兒生孩子了，她要幫著親女兒帶孩子去了。她說她會回來看我，可那又怎樣，她已經(jīng)有最愛的人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想，我怎么爭得過人家呢。

    為什么我不能成為唯一的呢，為什么不能只愛我呢。如果有哪怕一個人給過我健康的感情，我就不會被她吸引到無法自拔的程度了吧。

    她，夏小滿，第一個主動選擇我的人。

    “我和林逸清一組，我們?nèi)齻€一組?！?/br>
    “啊，不要，我才不要三個人一組呢。”她原來的同伴很不滿。

    “哦，那你自己一組吧。”

    后來我才知道，夏小滿說這種話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就是不喜歡被反駁，如果先反駁的是我，那差點被拋下的肯定也是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要和我一組，只是一時興起吧，她經(jīng)常這樣。

    她是那種自我意識很強的人，說話從來不客氣，但意外的是討厭她的人不多，班里孩子王一樣的存在。她和誰都能聊兩句，朋友很多，是我最不喜歡的那類人。我不想和朋友很多的人成為朋友，我只想成為唯一。

    但我還是和她成為了朋友，盡管她在體育課一時興起后就再也沒找過我，但我可以去討好她。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主動湊上去，可我就是這樣做了。所以我無數(shù)次想過，但凡我不是第一次被人選擇，但凡不是這樣，就沒有后來的事了。

    我問過夏小滿還記不記得我們是怎么成為的朋友。

    “不記得了?！彼ⅠR回答，觀察了一會我的表情又說，“騙你的，當(dāng)然記得，體育課我找你一組來著?！?/br>
    不止如此，但她當(dāng)然不會記得。我在她每次聊天的時候回應(yīng)她，專挑她認同的說，在她不想說話的時候主動找話題，在她想分享的時候?qū)Ｐ穆?。所以現(xiàn)在，夏小滿只會躺在我懷里，她難以揣測的距離感在我這不復(fù)存在。我不是她唯一的朋友，但至少是最好的。

    畢業(yè)是分離的時候，我以為我們會分開，但是沒有，我們還在一個班，甚至被單獨分在了一個宿舍。世上哪會有這么巧的事，我想這是命運第一次眷顧了我。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干擾夏小滿交友的話，她會不會直接拋下我，就像體育課上拋下她的同伴一樣。我說不準，我總是看著她和不同的人聊天，為什么一定要和她們聊天呢，你也沒多喜歡她們。你明明說過，和陌生的人交流會讓你感覺壓力很大，那么為什么不拒絕她們，那一點點廉價的關(guān)心就這么重要？

    我不能成為唯一的嗎？

    夏小滿害怕打雷，我知道，她從小就害怕。小學(xué)的時候她縮在我旁邊問我：“你不能跟我回家陪我睡覺嗎？算了，別去我家。我就不能去你家找你嗎？”

    那時候當(dāng)然不能，現(xiàn)在都住宿舍，似乎有了這個條件，但她好像忘記了小時候說過的話。要不要我來主動提呢，我經(jīng)常說些夏小滿喜歡聽的話，可這一次卻猶豫了，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十四五了，多少了有了些邊界感。

    我猶豫地看著陰沉的天空，已經(jīng)糾結(jié)了一天了。

    “你怎么一天都挎著個臉？”夏小滿問我，“難道你害怕打雷嗎？”

    我愣愣地看著她，隨機明白過來她為什么這樣問，便配合地點了點頭。“那就沒辦法了，那能怎么辦呢?！毕男M的語速變得刻意起來，“那我陪你睡吧，真沒辦法?！?/br>
    單人床睡兩個人有些局促，只能側(cè)躺著睡，沒有那么舒服。夏小滿縮在我旁邊，空間已經(jīng)很小了她還要蜷著腿，但我一直對她生不起氣來，我覺得她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覺得我脾氣很好的人。

    她一直緊閉著眼睛，僵硬地佯裝平靜，殊不知每次打雷時睫毛都會不自主地微顫。我嘆了一口氣，捂住她的耳朵。

    “不要聽?！?/br>
    她耳邊的碎發(fā)掃在我的指尖，癢癢的，夏小滿的頭發(fā)又細又軟，每次她靠在我身上時總有那么幾縷頭發(fā)在我眼前晃。我一直很想摸摸她的腦袋，我想那一定是類似于小動物的絨毛一樣柔軟的觸感，雖然我從來沒有抱過小動物。

    她睜開眼，抬起眼珠看我，眸色很淡，就像她的頭發(fā)那樣。我以為她會像以前那樣嘴硬自己沒有害怕，可這次她沒有，夏小滿拽著我的睡衣靠得更近了些，幾乎要把腦袋埋在我胸前。

    雷聲打在了我心頭，擾亂了心跳動的節(jié)奏。那一瞬間我覺得不止是我在單方面追著她的腳步走，她也是需要我的。這個想法不斷加劇著心跳，它將血液持續(xù)泵向大腦，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眩暈感。

    她說：“林逸清，以后我叫你的時候你就要過來?！?/br>
    好不講道理的要求，卻讓我覺得高興。

    “你叫我的時候我就會過來。”我向她保證。后來，我想夏小滿忘記了對我的要求，她把這句話當(dāng)成了我的誓言。那無所謂的，無論讓我說多少遍都可以。

    我的視線不斷地被她吸引。夏小滿有一顆很顯眼的虎牙，但我最近才注意到。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她不常笑，她幾乎不笑，高興的時候也不，因此那顆虎牙沒有多少展露的機會。她上課無聊的時候會無意識地咬手指，尖尖的虎牙就會在手指上留下一個明顯的痕跡，我覺得很可愛。

    我以為是因為她不喜歡笑，所以此前從沒有機會注意到那顆牙齒，其實是因為之前我從沒有如此被她吸引，我不自覺地觀察她，當(dāng)然不會再錯過她身上的每個細節(jié)。

    我喜歡夏小滿。

    我知道她也一定喜歡我，至少作為朋友是喜歡的。我會說她喜歡的話，做她喜歡的事，我會為了迎合她的興趣編造一些我根本沒有的設(shè)定，并把每一條都記得清清楚楚，以免某一天露餡。

    那些重復(fù)性的作業(yè)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做的意義，只是浪費時間罷了，考試之前我也一點都不會覺得緊張。但為了獲得一個仰慕的眼神，一個來自于她口中的“好學(xué)生”的調(diào)侃，我細心寫完了每一項無用的作業(yè)，在即將考試的時候拉著她的手討要一點安慰，還參加了讓人覺得麻煩的運動會。我喜歡下雨，因為雨它公平地下給所有人，但因為夏小滿討厭，我就要裝出一副也討厭下雨的樣子。

    討好人，這就是我最擅長的。這世界毫不公平，我這樣的人天生就要低人一等，討好著大人們，也討好她。

    我知道她喜歡什么樣的，她實在好懂，可盡管能迎合她的所有興趣，也不能給我?guī)砀喟踩小?/br>
    想說喜歡你，但沒有勇氣，因為害怕分別比畢業(yè)更早一步到來，于是借著夏天的由頭說了好熱，結(jié)果此后每一次說好熱，想的都是好喜歡你。

    夏小滿開始好好學(xué)習(xí)了，她說想和我上同一所高中。我可以為此感到高興嗎，她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自己的未來？我不想想這么多，我只想為此感到高興。

    也許她也喜歡我，至少……我不想至少，我想她也喜歡我。所以我固執(zhí)地把這當(dāng)成她也喜歡我的表現(xiàn)，并因此暗自高興，像個傻子一樣緊張、興奮，時而覺得未來是有希望的，時而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神啊，我這輩子都未曾向你祈求過什么，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想和她去往同一所高中，分到同一個班級。我知道喜歡上同性是該下地獄的感情，但我的童年時光已經(jīng)痛苦如地獄，如果罪孽已經(jīng)得到懲罰，那么我現(xiàn)在能喜歡她了嗎？

    那時候的我，連祈禱讓夏小滿喜歡我都不敢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