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邪是什么樣子的？

    白幽認為自己很有發(fā)言權。

    童年時，小邪是由高光組成的人形輪廓。

    你們見過推理動畫里代表未知兇手的小黑人吧？小邪就是那種影像的反白。

    十五歲那年，束希明合上性病防治手冊，抬起頭來，就看見了閃閃發(fā)光的小邪。

    盡管看不清她的五官和軀干，盡管不知道她的姓名，束希明還是看出，這是個和她年歲相仿的小女孩。

    她拉著她的手跑出房門，一陣風吹來，門合上的同時，束希明回頭，發(fā)現(xiàn)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消失了。

    于是，她對小邪的了解增加了一點：

    小邪不擅長跟隨，擅長走丟。

    后來，小邪陪她殺人。

    小邪什么都不干，只是坐在旁邊的柜子上，井蓋上，或者下水管道上，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比起死，還是活著好一點吧？”身穿高中制服的小邪如是說。

    高考生白幽已經(jīng)從父母口中，聽說過朱邪的名字，也發(fā)現(xiàn)了她遺留在家中的試卷和其它痕跡。

    小邪是個優(yōu)等生，近視，長發(fā)——她的形象漸漸明晰，白幽沖沒有五官的女孩笑起來，伸出沾血的手摘掉她的眼鏡。

    “你不懂，小邪，死是最好的。死亡能讓他們永遠在一起。”

    不就是死亡指引她看見了完整的小邪嗎？

    母親的葬禮上，白幽縮在烏黑的喪服里，低頭擦拭著膝頭mama的遺像。

    相框的里面裝著mama疲勞而知足的微笑，相框的外面裝著平整而反光的玻璃。

    白幽用眼鏡布擦拭這塊玻璃，沒有仔細看mama虛偽的笑容，而是欣賞著倒影其上的自己的面容。

    看那隱含諷刺的笑眼，孤高的鼻梁，輕蔑的嘴唇，真是沒有一點像mama或爸爸的地方。

    看著看著，自己的臉上重迭了一張陌生女人的臉。

    一張哀憤而寂寥的臉。

    這張臉倒是和自己十分相似，白幽繼續(xù)擦拭遺像，暗暗撫摸落在玻璃深處的影子。

    那纖細而堅毅的眉，眉峰壓低，眉尾橫掃至太陽xue的上緣，眉心細小的褶皺為光影模糊，只余眼眶大團的陰影，深邃如阿特米西亞筆下斬首的朱迪斯。

    挺拔的鼻梁和收斂的鼻尖，向兩側展開看不清膚色的面頰，因介質折射嚴重失真的色彩間，只有薄唇上一指寬的鶴頂紅格外鮮明。

    在她的撫摸間，這張臉不斷放大，靠近。

    女人的一縷鬢發(fā)垂落在耳畔，若即若離地擦過白幽冰涼的耳垂。

    白幽把食指按在鏡像的唇角，撫著玻璃輕輕往上推一厘，“別哭?！?/br>
    鏡中人的視線一移，停在她側臉，矛盾的情緒波動其中，看不分明。

    她們在母親遺像的凝望下，隔著鏡面對視。

    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呼吸。

    僵持結束的剎那，白幽回頭，只看見女人轉身離開的背影，那撐起玄色襯衣的寬闊肩膀，一霎便被往來吊唁的人群淹沒。

    葬禮很快開始，司儀播放起平淡無趣的幻燈片，介紹mama重復如鬼打墻的乏味一生。

    “請長女……獻花?！?/br>
    長女。

    jiejie？

    那個父母矢口否認，不肯承認她存在的，jiejie。

    那個改名換姓，以至于司儀為了避免尷尬，不得不略去她姓名的jiejie。

    忼——忼——忼——

    皮靴敲在靈柩前的聲音，像緩慢的鐘鳴，砸在白幽心上。

    朱邪的面孔，歷經(jīng)漫長的等待，終于浮現(xiàn)。

    從童年的陽光下浮現(xiàn)，從血色的塵埃中浮現(xiàn)，從透明的隔膜后浮現(xiàn)。

    漫長的沉默里，白幽用心中的素描筆，速寫了傾蓋如故的臉龐。

    朱邪從靈柩中拔出目光，手一松，白菊輕飄飄落在母親胸前。

    花落下的瞬間，她毫不猶豫邁步，在眾人駭然的眼神中，一路走出靈堂。

    唉。

    白幽垂下頭。

    她沒來得及做自我介紹，小邪就又走丟了。

    “我是白幽?！?/br>
    公交站前，白幽用沒有聲調的語氣，連說了叁遍。

    “我知道啊，認出你了。”

    小邪被逗笑了。

    白幽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只管用眼睛盯著她，眼球的朝向紋絲不動，用脖子帶動身體往前湊近。

    直到伸手抓住她防曬服的袖口。

    “我可以碰到你了？”激動的語氣模糊了句子的首尾。

    “可以?！?/br>
    小邪說著可以，手背卻往后縮了半毫米，有些尷尬地別開了腦袋。

    沒關系的。

    握住袖口的手掌一翻，白幽藏好了夾在食指中指間的釘子。

    一顆小小的，無害的釘子，只要往后頸用力一拍，就能讓人瞬間猝死。

    登臨峰頂之前，夕陽西下之前，她們將在今天，永遠，永遠在一起。

    再也不會弄丟小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