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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我在離開這里之前,去一個對我而言也很重要的地方。 我在唐哲家門前站定,卻發(fā)現(xiàn)他家的門是開著的! 懷著困惑,我走進(jìn)他家,看到周圍天空藍(lán)的墻壁,又忍不住停下腳步,莫名有種置身藍(lán)天的感覺。 我永遠(yuǎn)會記得,有個女孩幫我把墻壁漆得這么好看。 那一天,我們彩繪著一片無風(fēng)無雨的蒼穹,之后便沒再粉刷過,油漆剝落的地方變成白色的,雖然不明顯,但在我眼里,那就像天空的眼淚,思念主人而忍不住哭泣。 他生日那天,他說要讓我看他房間的墻,如今,我只能獨(dú)自欣賞。 他的房門竟然也是開著的,我才踏進(jìn)里面一步,便呆愣在原地。 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海洋,幾隻白色魚兒在海里穿梭,他用他喜歡的水藍(lán)色,繪出他心中的水底世界,那樣溫馨美麗的世界。 在接近天花板處,有兩隻白鳥,牠們展開雙翼,面向著彼此飛翔,旁邊還用白色油漆寫了一些字,不大,卻在我心里擴(kuò)散暖意。 我們一起,不再孤單。 我不禁鼻頭一酸:他明明……明明這么會畫畫…… 「meimei,你是來找阿哲的嗎?」 我往書桌的方向一望,才驚覺他房間里不只我一個人,一位大約四、五十歲的女子跪坐在書桌前,似乎在整理著什么。 她是誰?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唐哲房里? 那女子有雙透澈的眼眸,看人的眼神很溫柔,有點像他…… 「你是唐哲的mama嗎?」我問。 她錯愕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不是,我是她姑姑。」 我趕緊低頭,「你好。」 她和藹微笑,對我招手,「來吧,坐這邊。」她拍拍身旁的單人床,要我坐在床沿,「你是阿哲的女朋友嗎?」 我嚇一跳,「欸?你知道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我的項鍊上。 她的腳邊放了一個大箱子,幾乎都是把唐哲書桌上的東西放進(jìn)里面,這景象,怎么看都像在整理遺物。 「這里的墻壁,都是你們粉刷的嗎?」她抬頭看看我。 「對,唐哲說房東有允許?!?/br> 她將視線停在那兩隻白鳥上,輕聲讚嘆:「嗯,漆得很漂亮?!拱肷芜^后,我聽見她隱隱的嘆息:「阿哲就這樣走了,實在對不起你……」 「他會回來的!」我反射性脫口而出,她睜大眼睛望著我,臉上寫滿驚訝?!杆欢ㄟ€活著,我們可以等他回來……」 不是很肯定的答案,但我相信他,不會就這樣離開。 有個奇怪的地方就是:為什么這段期間都沒看到唐哲的父母?反而是他的姑姑在處理? 「唐哲的爸爸mama知道這件事吧?」最后我還是忍不住問了。 只見她眸歛下,臉上浮起淡淡哀傷,「他沒有爸爸mama了。」 我詫異地瞪大雙眼。 察覺我的反應(yīng),她皺眉,「阿哲沒告訴你?」 我搖頭,忽然覺得有種滅頂?shù)闹舷⒏小?/br> 她開始娓娓道來:「那時候,阿哲才剛升上國中,他跟他爸媽一起去海邊度假,那天海邊風(fēng)浪有點大,偏偏他mama又不小心被海浪捲去,他爸爸也什么都不考慮就游過去救,結(jié)果越游越遠(yuǎn),都看不見了,他們被報失蹤人口,然后出動資源去找人,阿哲那時候就剩我一個親人,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早就不在人世,他一直很樂觀地告訴我:他爸爸很會游泳,很不怕水,很厲害,所以一定會沒事的。就像你剛才說阿哲一定會回來……你們兩個簡直一模一樣!」 我忍不住愕然,耳邊不斷傳來嗡嗡的聲響。 「后來有撈到尸體,驗證后確定是他爸媽,阿哲才放聲大哭,那個尸體已經(jīng)整個腫大,完全沒有人的模樣,我唯一的弟弟就這樣走了,其實當(dāng)下我也難過到?jīng)]辦法活下去。」她深深吸口氣,繼續(xù)說道:「之后,我變成阿哲的監(jiān)護(hù)人,本來要讓他來跟我住,可是我老公那邊并不是很贊成,我們結(jié)了婚但是沒生小孩,因為我老公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養(yǎng)小孩,后來我跟他商量,挪出一些錢給阿哲自己繳房租、上學(xué),他也同意了,我就定期寄錢給阿哲,也定期通電話,前幾天我打不通他的手機(jī),我就打去問學(xué)校,才知道他已經(jīng)失蹤了,大概了解是什么原因后,我又想到他爸爸,他完全遺傳到他爸爸的個性……」她大力喘著氣,將臉埋在手心,像在隱忍一種情緒。 而我所有的疑問,全都得到了解答。 海那么漂亮,不要把自己的尸體留在那里。 他說那句話時眼里流露出的淡淡哀愁,在這一刻如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劃過我的胸口。 他的雙親就是葬身于海,他親眼目睹他們被海浪捲走,因此他不希望有人再因為海而喪命。 我一個人住。 當(dāng)時,他表情里的苦澀雖然稍縱即逝,但卻清晰地被我捕捉于眼底。因為我用很自然的語氣說:回家吧,你爸媽會擔(dān)心的。 我想當(dāng)救生員。 我只是想游得比海浪快,在海浪把一個人沖走之前,把那個人安全送回陸地上。 他恨自己當(dāng)年能力不夠,若他成為真正的救生員,他就能挽救許多人的生命。 我現(xiàn)在才發(fā)覺,他的夢想竟然是這么偉大。 而高二上學(xué)期末,我因為把手機(jī)調(diào)靜音所以沒發(fā)現(xiàn)他打給我,當(dāng)他在海邊找到我、從身后將我抱住時,無助、卻又同時松了好大一口氣、彷彿害怕失去什么的感覺,全是因為生命中重要的人都離開了,而聯(lián)絡(luò)不上我,喚起了他藏在心底、不能輕易被碰觸的恐懼,那道傷疤,他隱藏得很好,卻是他一輩子的傷痛。 你知道嗎?有家人陪在身邊其實是很幸福的事。 你并不孤單。 他才是真正最寂寞的那個人。 我的爸媽都還健在,卻只因為渴望自由、掙脫束縛與自卑,便想以死來獲得解脫,相反地,他選擇堅強(qiáng)地活下去,縱使一個人住,他也毫無怨言,總是以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來溫暖別人,甚至為了讓人遠(yuǎn)離死神,立下當(dāng)救生員的志向,我又有什么資格談寂寞或跳海? 但那笑容背后的悲傷,他一個字也沒向我提起。 唐哲的姑姑調(diào)整好情緒,從箱子里拿出一本深藍(lán)色筆記本,遞到我面前:「這是阿哲寫的,應(yīng)該算日記吧,我覺得你該看一看?!?/br> 我慢慢接過筆記本,手還微微顫抖著。 她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可以在這里看,我去附近走走?!?/br> 她把房門帶上,周圍變得一片寂靜。 經(jīng)過好長一段時間,我才回神,彷彿要揭露什么祕密般,莫名有些緊張,心臟噗通噗通狂跳。我懷著忐忑的心情,翻開筆記本第一頁…… 一開始寫的,是他進(jìn)入高中的生活記事,只要是對他而言印象深刻的,他就會寫在筆記本上,我好像能夠進(jìn)入他這個角色,進(jìn)入他筆下的開朗世界。我不斷翻著,看著,直到我自己也被寫進(jìn)他的回憶,我開始細(xì)細(xì)咀嚼、品味每個環(huán)節(jié)…… 「巷口轉(zhuǎn)角處,她的舉動像個失魂的人,當(dāng)我追她追到海邊,看著她的制服在風(fēng)中擺動,我彷彿看到一隻渴望自由的鳥。我奮不顧身從海里抱起溼透的她,她的眼神充滿防備,似乎受到極大的傷害,才想得到解脫,我好像看見了曾經(jīng)的那個我,當(dāng)親人都離開、飽受孤獨(dú)滋味的我。如果我能夠抹去她的淚水及傷痛,我會成為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依靠,讓我的笑容融化她冰凍起來的心房?!?/br> 「她喜歡的男孩不相信她,失落讓她的雙眼黯淡無光,如果我的信任能帶給她鼓起勇氣的力量,只要她快樂,我會傾盡所能?!?/br> 我的雙眼逐漸乾澀,胸口也隱隱發(fā)疼。 「雨落在她臉上,我看不清楚那到底是雨水或眼淚。她讓我和她一同完成『蒼穹之翼』,但拼圖卻缺了一小塊,剛好缺了鳥的另一邊翅膀,就如她,心里還缺少了什么,才會拚命想追尋另一片天空?!?/br> 「當(dāng)我在紅榜第一欄看到她的名字,我很想替她放聲尖叫,當(dāng)時她猶豫地勾上我的小指,如今她做到了,她向自己證明能夠突破自己,我終于可以把手機(jī)開機(jī),真正對她說恭喜……」 視線開始模糊,我伸手往眼睛一抹,竟抹下一片溼潤。 「飾品店里,一條心型墜鍊吸引住我的目光,中間那愛心透著淡淡藍(lán)光,像天空又或是像海洋的顏色,她的房間大部分都是藍(lán)色系列,她應(yīng)該很喜歡藍(lán)色吧……所以我買下那條墜鍊,作為她的圣誕禮物?!?/br> 「圣誕夜,我和她在海邊度過。我的圣誕禮物是星型墜鍊,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么有默契!風(fēng)很大,她的手很冰,我覺得跟她在一起,莫名輕松自在,也時常會感到溫暖,她是個善良的女孩,我開始習(xí)慣身旁有她,開始希望她的眼里能有我,而不再只有傷害過她的那個人……」 「我很害怕,我覺得快要無法呼吸,當(dāng)她不接我電話、我也找不到她,只能一直傳簡訊掩飾自己的恐懼時,我覺得很無助,以為我要失去我唯一的支柱,結(jié)果她只是在海邊,一個人靜靜地看海……我不想再失去誰,尤其是她。」 我盡量不眨眼睛,怕眼淚就這么滾出眼眶。 而我終于看清,那個他筆下的「她」,在他眼中真正的模樣。 「我買了油漆,讓她和我一起粉刷一樓的墻,她喜歡的是天空藍(lán),她還告訴我,其實海的顏色是天空的倒影,所以我喜歡的水藍(lán),是不是本來就不存在?我簡直難以相信……中午,我做了拿手的蛋包飯給她吃,看她滿足的模樣,我有說不出口的高興,她還幫我把墻面彩繪成天空,我永遠(yuǎn)會記得,她拿著油漆刷認(rèn)真粉刷的表情,也會記得,她用油漆畫我臉時的燦爛笑容,我希望,她能一直那樣笑著,儘管有天我不在她身邊,她也一樣要那么快樂?!?/br> 幾滴淚不小心滑落臉龐,浸溼了筆記本的頁角,我緊捂著嘴,努力壓回從喉間衝出的嗚咽。 「第一次跨年,身邊是我喜歡的女孩陪伴著,我親吻她,但只有輕輕一碰,煙火將她驚訝的表情照亮,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個男孩一直這樣注意著她,我不知道學(xué)測過后是否還能這樣陪著她,我猜她應(yīng)該也有那么一點點喜歡我吧,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已足夠……」 「夕陽馀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抱著她,問她當(dāng)我女朋友好不好,她說她害怕,怕離別會心痛,怕分開會孤單,因此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守護(hù)她,在唸大學(xué)前盡可能多陪她一點,讓她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別再傷心害怕、別再為誰流淚……」 「我終于把房間的墻漆完了,我特別在一大片海洋上方繪出兩隻鳥,一隻是她,一隻是我。『蒼穹之翼』那隻鳥只有一邊翅膀,其實是無法飛翔的,如果我們都有完整的羽翼,是不是就能飛得更高更遠(yuǎn)?如果我們能牽手一輩子,誰也不會孤單寂寞……」 一滴,兩滴,三滴,我的眼淚啪搭啪搭不斷掉下,落在地板上,匯集成一灘,雙肩無法控制地顫抖,整個房間只有我的啜泣聲。 「剩一個月就畢業(yè)了,我會暫時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我告訴自己只是暫時,又不是永遠(yuǎn)都不回來了,但一想到無法想見她就見,心里還是會有種淡淡的痛,我擔(dān)心她又會默默忍受一切、壓抑自己。無論是海邊,或是學(xué)校、家里,每個角落都有我們的回憶,我知道該如何向前走,但其實依然很捨不得……」 「曾經(jīng)聽說,海與天空是相連的,我喜歡的是海,她喜歡的是天空,我們的喜好是否也是相連的?她喜歡各種天空,所以我希望有一天,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給她,因為她是我想守護(hù)一輩子的人,只要她快樂,我什么都能給她,也許哪一天,她愿意以身相許了,我們一定會成為天空中最幸福的那一對翅膀……」 我倒抽一口氣,看到褲子幾乎被淚水浸溼,我再也壓抑不住,便伏在床邊,痛哭失聲。 我不要全世界的天空了,我只要你回來……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就夠了…… 不斷滑過嘴角的苦澀,讓我更加思念那人的溫柔,喚著那深深刻在心里的名字,卻再也沒人回應(yīng)我。 心痛的眼淚,怎么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