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往回走，走回到江邊，順著水流就能找到千慕帶他們來時的小船，用那個離開的話也就算得救了。

    松開綁著小船的繩覽，溫采玉抬頭望向天空，認為此刻天氣狀況極為不穩(wěn)，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下起大雨，到時候溪水暴漲，這小船又破舊，實在難以抵抗大自然的考驗……溫采玉又看看欹暮雪，這人自從知道欹暮馳并無意重新讓欹家繁榮后，就一直都是那副失魂的樣子?！钢劣趩?？別擅自把期待加諸在別人身上?！箿夭捎裨谶@方面倒是很客觀，若一味以為欹暮馳必須扛下壯大欹家的責任，那才真的是對欹暮馳不公平。

    「我只是覺得自己很傻?！轨ツ貉┮暰€模糊，如今一個打擊接著一個，他哪能輕易接受？

    溫采玉看著欹暮雪，卻不覺得憐憫。像暮雪這樣自怨自艾的人，他已經(jīng)看過太多太多，但這樣的人總會分成兩類，一是從此一蹶不振，而后無疾而終，二是記取教訓，終究促使成長，欹慕雪會是哪類人，溫采玉還沒有個概念，但他知道，此刻算是欹暮雪很重要的里程碑。歷經(jīng)各種艱辛，看遍世間冷暖，也許旁人看來，這樣的人生太苦太沒有意義，只有同是苦過來的溫采玉知道，這樣嚴厲的狀態(tài)，才會成就一個人的成長。

    欹暮雪會不會成長呢？溫采玉拭目以待。

    然而欹暮雪的變化出現(xiàn)得太快，快的溫采玉都不知道如何反應?！改恪桓黄鹱邌?？」踏上小船，溫采玉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欹暮雪沒有上船的打算。

    「不、不了。」欹暮雪微低著頭，他早已做好覺悟?！刚埓笕丝煨┳甙?！雨開始下了，視線不清，就算兄長追趕過來，也必定抓不著你了?！轨ツ貉┲肋@場雨來得即時，至少能夠多少牽制欹暮馳。

    溫采玉愕然?！改阍趺崔k？」

    「我能怎么辦呢？我、我是他弟弟，就算今日只有我留下，他也會原諒我的……」欹暮雪說得極為心虛。

    這還是第一次有什么事情脫離溫采玉的猜想，他沒想到欹暮雪會在這時候有所變化?！改阏娴倪@么認為？你兄長真是這么一個會念手足之情的人？」溫采玉皺眉?；蛟S單純的欹暮雪會相信，但他可一點都不吃這一套?！改阈珠L充其量不過是個想跟夏維世要錢的混小子罷了！他究竟何德何能，讓你認為他會原諒你放我走？」好不容易得來的人質(zhì)就這么不見，欹暮馳知道的話，鐵定會大發(fā)雷霆。

    「我……我不要緊的！現(xiàn)在只要您平安就足夠，我怎么樣都無所謂的！」把小船推離岸邊，欹暮雪堅決不上船。

    是誰說都無所謂的??？夏維世呢？那男人如果知道你這樣犧牲自己，他真不知道會露出怎么樣的表情。

    傻子都能瞧得出來夏維世是真正地把欹暮雪捧在手掌心寵，若他有什么三長兩短，別說要夏維世替李崢麒效命了，他很有可能在聽聞欹暮雪遭遇不測后失去理智，最糟的情況便是跟著殉情。

    這是不行的，夏維世對李崢麒來說是最重要的棋子，他不能不保住。溫采玉皺起眉，他看著欹暮雪，這時小船已經(jīng)離岸邊有一段距離了?！改?，還想過要見夏維世嗎？」

    提到夏維世，欹暮雪的雙眼瞬間黯淡下來?！浮姴灰?，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顾€有什么資格去見他呢？他和他……還能再見嗎？一開始，欹慕雪從溫采玉的話語間，聽出夏維世也許并不是刻意要趕自己走，但是現(xiàn)在，那都不是讓欹暮雪猶豫的重點，而是他剛剛才意識到的……欹家的興亡。

    他打一開始，就認為欹暮馳會扛起興盛欹家的責任，誰知道，那對任何一個欹家人來說都是燙手山芋，更何況是那冷漠囂張的欹暮馳呢？

    欹暮雪這才意識到，自己終究是欹家人，有些事情，自己是無法逃避的?！胳ゼ业淖?，只有兄長來扛，的確不像樣?！轨ツ貉χ鴾夭捎窨嘈?。

    溫采玉知道欹暮雪有所成長了，至少當他有想要扛起欹家的罪的念頭時，就代表了他的進步?！肝沂遣恢滥愦蛩阍趺醋隽私Y，但算我求你……好好活著?！箿夭捎裰雷约涸?jīng)非常非常討厭欹暮雪，就因為他可能是阻礙自己說服夏維世為李崢麒貢獻力量的的人，但是他不得不承認，欹暮雪是個好人，是個單純愚蠢到讓人搖頭嘆氣的老實人。

    這樣的人，還有誰忍心去厭惡？

    溫采玉還算得上有情有義、有血有rou，他有眼睛，自然看得出來欹暮雪為自己冒了多大的險──這是他一輩子都難以報答的恩情。

    溫采玉突然對滿腹算計的自己感到作嘔，他一直到見到了欹暮馳，都還在計畫怎么讓形勢變得對李崢麒、對國家有利，可是欹暮雪卻只是單純的、真誠的，去對待他身邊的人事物，在這樣的人面前，他只能有敬意?！溉绻氵€活著，還能夠見夏維世，我不會去阻止?！箿夭捎竦?。這是他唯一能夠給欹暮雪的承諾?！杆?，請你好好活下去，不管你兄長想要怎么懲罰你，請你一定要好好的活著，然后去見夏維世?！?/br>
    聽到溫采玉的話，欹暮雪只覺得淚水模糊了視線。

    雨打在身上，很冷很刺骨，但自己彷彿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感覺，只覺得胸腔有一股氣無法得到施展?！浮菃?？原來我還可以活著??！」原來，還有人是希望自己活著的嗎？

    「這是什么蠢話，請好好給我活著！就像打不死的蜚蠊一樣，說什么也要給我活著?！怪来呀?jīng)離開岸邊很遠很遠了，溫采玉甚至快看不清欹暮雪的樣子，但是他知道，他還聽得見自己的聲音?！覆还芪磥砣绾?，活著，總還是有希望的！」即便日子過得再苦，只要還活著，就還有改變的籌碼。

    不管是李崢麒還是自己，甚至是夏維世，大家都是這樣苦過來的。「所以！我希望以后還能看見你！在那之前，就好好的活著吧！」溫采玉大喊著，這時候，心里蘊藏許久的悲傷和無奈全都涌上心頭。

    哽在喉頭的情緒，怎么也無法宣洩。

    到底上天創(chuàng)造人是在娛樂自己呢？還是單純想看人類為了生存而露出的丑態(tài)呢？矛盾的情感、敵不過的宿命，為什么這樣討厭的事，總還是不斷上演著呢？

    上蒼?。∧阌质菫槭裁匆o予人類這么多折磨呢？溫采玉第一次露出了疲態(tài)，他一直都在努力，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更快樂些，然而與快樂相比，痛苦實在太刻骨了。就是因為如此，才要讓人類品嘗嗎？可是到頭來呢？撐過去的人類或許能夠苦盡甘來，但是撐不過呢？絕望、悲傷……種種的負面情緒纏身，活著，還有何意義呢？

    上邪！您為何這般殘忍呢？

    溫采玉看著正在哭泣的天，他深鎖的眉頭卻漸漸松開……他的心變得異常平靜。也許是因為和欹暮雪相比，能夠回到愛著自己的人們身邊，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情。

    那之后，獲救后的溫采玉在夏府多待了幾天，這之間也聽聞了許多事情，好比說欹暮雪最后被自己兄長強灌毒藥，死在溪旁，夏維世抱著他的尸首哭了很久。

    后來失魂落魄地把尸體運回宅邸，在后院埋下前，夏維世甚至還不愿意面對這人已經(jīng)離開的事實，尸體抱得老緊，就像個任性的孩子，死抓著心愛的玩具，不肯讓與他人，也不準誰覬覦。

    只是那玩具已經(jīng)損壞，再寶貝也已是尋常人眼中的廢棄物。

    溫采玉看到夏維世死也不放手的模樣，忽然產(chǎn)生想哭的衝動，他不知道原來夏維世可以這么深刻得去愛一個人，可偏偏這人在意識到炙熱的愛的同時，也失去了所愛。

    在尹岳的苦勸下，最后夏維世親手埋下欹暮雪，而溫采玉也在這之后，回到了宮中。

    迎接他的是李崢麒發(fā)紅的雙眼，那是被急出來的。他知道溫采玉身陷危難時，卻被羅氏以各種理由而囚在宮中，他擔心著溫采玉的安危，甚至要張公公帶著那些暗衛(wèi)去保護采玉。

    「老奴的職責是照顧好陛下?！箯埞擅畹鼐芙^了李崢麒的命令，甚至就連李崢麒把劍抵在他脖子上，亦無所畏懼，眼神中透著堅定。

    「去還是不去？」握緊手中的劍，李崢麒已經(jīng)殺過一次人，他不介意殺第二次?！覆灰詾殡薏桓胰∧阈悦?。」哪怕這人是溫采玉親自給他挑的下屬。

    「溫大人要老奴保護陛下，眼下在宮中才是最安全的?！箯埞凵癫蛔儯瑢λ麃碚f，殺過一次人的李崢麒不會比他以前遇過的各種瘋人瘋事還來得可怕?！钢挥性趯m中，才能護陛下周全?！寡巯抡诌€未完全穩(wěn)定，除了欹家外，是否還有其他馀孽？這些都還在追查中，在確保李崢麒不會遭人暗殺前，留在宮中才是明智之舉。

    「放屁！」李崢麒也顧不得教養(yǎng)，他無法忍受掌握不了溫采玉安危的感覺，他覺得呼吸變得困難，一想到溫采玉可能身陷危險，他就覺得自己實在弱得無地自容。

    說要保護好這人……卻偏偏被這人所安排的人馬給保護著。在你心中……我大概永遠都是任性的孩子。李崢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問張公公?！覆捎駮貋韱幔俊?/br>
    語氣與其說是種脅迫，不如說是一種哀求，彷彿即便是謊言也好，他也要誰來讓他安心。

    對于這人突然的示弱，張公公嘆一口氣，他不能給任何保證，在這種情勢下，胡亂給予承諾，都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咐吓桓冶ＷC?！?/br>
    「蠢材！」李崢麒把劍丟到一旁，他振袖怒道：「朕要你們何用？」

    張公公不語，他眼里閃過異樣的光芒，竟突然下跪?！甘抢吓珱]用?！?/br>
    感覺出其中另有隱情，李崢麒微瞇起眼?！刚f下去?！?/br>
    「溫大人的命令自然是要聽的，但若陛下堅持要出宮，縱是我們這些隨侍在側的人也不能左右……只是……」張公公佯裝猶豫，語氣聽起來不知所措。

    知道張公公在暗示什么，李崢麒心里生起一絲不悅。「你是說……有人在阻擋朕？」這宮里除去他自己，還另有主宰，就是用膝蓋想也能猜出是誰。李崢麒突然好氣羅氏對自己的擺布。「她還當我是三歲稚兒不成？」

    張公公不知道羅氏和溫采玉、李崢麒之間的恩怨，他只是客觀道：「再怎樣也是為了陛下好?！箤m中安全，這是不爭的事實。

    「要是采玉死了，我要你們所有人陪葬。」知道自己是沒機會出宮了，李崢麒揮下衣袖，言語盡是遷怒之詞。

    不過幸好溫采玉福大命大，總算是活著回宮了。

    首先接到消息，低調(diào)來迎接溫采玉的是張公公，他跟在溫采玉后頭，低聲報告了很多事情。「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有出什么亂子嗎？」打斷張公公的話，溫采玉才見證過夏維世痛不欲生的悲痛樣子，一時之間很難抽離那樣的情緒，他一臉疲憊，正想著等等趕緊歇下。

    張公公想了會兒，他道：「太后下了口諭，逆賊叛亂期間，不得讓王上出宮，一開始王上很生氣，但最后變得沉默起來?！?/br>
    停下腳步，溫采玉顯然有點意外李崢麒的反應?！赋聊俊?/br>
    「是的?！鼓菢拥姆闯＞瓦B張公公都覺得不對勁，可李崢麒每天還是正常的進食就寢，言語間也不見蛛絲馬跡，除了安靜了點，還真挑不出毛病，但也就是這點，才是最大的毛病?！咐吓纺?，還請溫大人歇息前，先去看看王上?！?/br>
    溫采玉沉思一會兒，他點頭道：「我知道了?！?/br>
    張公公頷首，他默默退下，在溫采玉過去前，先行通知李崢麒這件事。

    等溫采玉打理好其他瑣事后，便行至李崢麒的寢宮，一路上遇過許多下人，像平常般用點頭算打個招呼，溫采玉沒什么架子，愿意與下人親近，他們見著他也多少會勾起嘴角致意，可這次，卻覺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絲絲的不自在。一樣的長廊，一樣的擺設……一樣的人，溫采玉走著，卻覺得哪里變了，不知是氣氛還是因為這是李崢麒住處，而他最近的反常也影響著下人的情緒。

    總之這種不自在的氛圍讓溫采玉覺得不暢快。

    來到殿門前，守著的人見是溫采玉，也就低著頭趕緊開了門，看來剛剛受了張公公囑咐，連傳話都不需要了。

    溫采玉才剛進去，馬上就被李崢麒抱住?！改慊貋砹恕！估顛橑璧穆曇魫瀽灥模袷窃跇O力壓抑著什么，他道：「有哪里傷著嗎？」一邊說著還對溫采玉上下其手了起來。

    「停，我沒事。」壓住在自己身上亂摸的手，溫采玉輕輕推開李崢麒，他看著他，發(fā)現(xiàn)對方神色憔悴，幾乎比自己還糟。

    「你臉色不好?！估顛橑栳輳窙]聽見溫采玉的話，他一臉擔憂?！高€是說你有內(nèi)傷？我要太醫(yī)給你看看？」說著便要去宣太醫(yī)。

    敢情你都不知道自己氣色比我還差？溫采玉制止住李崢麒的行為，他皺起眉來，問道：「我什么事都沒有，倒是你，幾日不見，怎么變得安靜了？」

    李崢麒看著溫采玉，就這樣一直看著他，看到采玉都要不好意思起來，他才輕輕道：「師父……」李崢麒只有在近似撒嬌的時候會喊他師父，說起來也有近兩年沒聽他這么喊過自己……溫采玉一恍神，竟覺得歲月匆匆，當真是不饒人，當年那個稚氣的孩子，如今也長成英俊的青年了。

    這樣的人是喜歡自己的……溫采玉心里有這樣的念頭竄出，有一種喜悅像是蜜糖般甜滋滋的，但在嘴角上揚之前，溫采玉便硬是壓下了情緒。「嗯？」他故作冷漠，只為了不在李崢麒面前露出一點破綻。

    「沒事?！估顛橑栌杂种挂环?，最后他吞下了原本想說的話，只拉著溫采玉的手道：「今天陪我就寢吧？」

    溫采玉有些無所適從，他拒絕不了此刻的李崢麒，他看起來無辜又無助，于心不忍。而張公公在旁邊倒是用眼神鼓勵溫采玉答應下來，一臉「王上都幾天睡不好了，溫大人要是能陪他睡一覺，保證隔天神清氣爽」的表情，都到這節(jié)骨眼了，溫采玉也真推託不了，便答應了下來?！妇瓦@一次?！?/br>
    李崢麒開心的拉著溫采玉的手到床前，催促他上床睡覺去，急促的樣子就像想趕緊抱著心愛的玩具入睡的孩子，張公公在旁邊笑的，他一邊揮退站在較遠處的下人，一邊吹熄燭火，只為讓那兩人有好的夜晚。

    間雜人等都離開后，溫采玉開口斥責道：「像個孩子一樣。」李崢麒應該要穩(wěn)重，而不是像剛剛那樣，像個什么都不懂的幼童，只管任性。

    可是真要說的話，溫采玉從李崢麒十四歲看到現(xiàn)在，還真少有在他身上看到孩子氣的任性表現(xiàn)，今日的行為當真是反常了。

    李崢麒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緊抱著溫采玉。

    溫采玉這才意會過來，他這是生氣了，雖然不知道李崢麒惱的是什么，但他累得很，要哄也得等到明天。

    打了個呵欠，溫采玉自顧自的睡了，而李崢麒等到溫采玉的呼吸逐漸綿長，確定真的熟睡后，才幽幽道：「連你也當我是孩子嗎？」

    想起羅氏在政事上把自己當孩子的態(tài)度，以及剛剛溫采玉的斥責之語，李崢麒只覺得心中有什么正在破殼而出，他還未清楚知曉那是什么，但他也為此改變了搖擺不定的心?！肝視Ｗo你的，哪怕要跟母親作對……誰都不能傷害你……誰都不能把你帶離我身邊……」在夜晚中，李崢麒在溫采玉耳邊這么說著，而回應他的只有溫采玉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