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已是晚春的梅雨季節(jié)。申春一睜眼,迎來的就是密得望不見窗外景色的雨幕。他趴在床上手垂下床側,雙眼朦朧瞇著,抹了抹臉,將頭轉到另外一邊。這種天氣讓他從骨子里酥麻,怎么也不想起來。 「申春,起來了嗎?」母親的聲音在門板后頭悶悶響起,「早餐做好了喔,等你下來吃。」 申春鼻子里哼出一聲答應,勉強支起身子,聽雨滴打在窗戶上如同永無止盡的叩門聲。他坐起來,發(fā)絲凌亂垂落眼前,不知怎么的,他的思緒仍是停留在昨日與女人的那場談話。 他說了很多,嘩啦嘩啦地,一下子傾覆在女人耳里,不知道她聽進去多少,只知道說到后來她變得很沉默。人一清醒起來就覺得昨晚那般失控有些丟人,申春懊惱捂住臉,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女人「全都忘了吧」。 畢竟那些全是他的真心話。 關于從何時開始以及如何當個人見人愛的申春,關于好幾次一念之差間險些要墮落了卻又自己煞住車,關于父母之間的聚少離多因此對父親感到陌生…… 他一下子在女人面前撕開胸前那層薄薄肌膚,挖出一部份的真心給她,說實在的,有些難受,申春這才發(fā)覺他過于習慣偽裝得云淡風輕,可能在女人面前時,他一直是施予的一方。這是屬于男人的自尊心。 假日早晨的第一餐因此顯得不太美味,父親喝著咖啡,母親正在煎歐姆蛋,申春和兩人道早,坐在椅子上替自己倒杯牛奶。濃郁,微涼,滑進胃里的時候有點反胃。 「今天社區(qū)公園那里有馬拉松比賽,我等等會和mama會過去參加,你有沒有要去?」 申春伸舌抿了抿唇上的牛奶,「還在下雨耶……而且爸你今天不工作了?」平時吃完早飯父親就會窩進書房處理公務,鮮少聽見他有放假這回事。 父親瞄了眼廚房那頭,搖著腦袋,「不碰電腦,也不碰手機。今天是家庭日。」 申春循著他的視線,恰好對上母親微微側過頭來偷聽的模樣,留意到他的眼神若無其事盛起盤子。申春有些想笑,可是伴隨一些苦悶,儘管湖面的冰層裂了,還是沒有融化的跡象。 「好啊,就算要撐著傘,等等我也跟你們一起去?!?/br> 還不夠。 「申春,你要不要加番茄醬?」 「沒關係我自己加就好?!?/br> ──這只是開始而已。 申春換上運動服裝,手插在口袋前往社區(qū)公園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柏油路被染成近黑的灰色。他一邊盤算什么時候母親才會詢問更多的事情。他不希望母親把這當作青少年偶發(fā)的叛逆,認為熬過這段時間就可以。但換個角度想,申春的確開始對試圖讓母親了解真正的自己執(zhí)著了,這算是好事。 報名完以后,他開始和其他人一起邁步向前跑,人數比他想像得要多一些。申春仗著年輕,一開始跑得很前面,但到了中后段逐漸力不從心,速度慢下來,可是腳步從沒停過。缺氧的關係他的呼吸難以控制,耳里充塞自己的吸氣聲,響而沉,等適應這樣的換氣頻率后,漸漸變得緩而深。 申春之所以在脫口而出感到那般空虛,會不會是他還沒有習慣一些事情正要改變的事實?不可能會和以前一樣了,事情也不會如他想像那樣發(fā)展,而要是一切真能順遂無礙,也是幸運。 他回頭望了一眼跑在后頭的兩人,不知不覺放慢腳步。 馬拉松結束后他回家沖完澡,父親已經躺在沙發(fā)呼呼大睡。母親拿來毯子蓋在他身上,對他笑了笑。 「他很久沒運動了。」母親輕聲說。 「對啊,平時這么忙,連週末有時候都還會把時間用來工作……」 申春點個頭,運動帶來的振奮過去以后,忽然也覺得昏昏欲睡,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fā)里半瞇起眼享受瀰漫于四肢的暢快,后來想起些什么,側過身看著母親。 「爸會這樣提議,是因為昨天我和你說的那些話嗎?」 母親平靜的神情略微動搖。 申春垂下眼皮回憶,「聽起來就像是在控訴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母親的平靜總算瓦解?!肝乙恢倍疾恢牢易屇阌羞@樣的想法,申春。」她的聲音里多了顫抖,「可是你這些年來,居然什么都沒有和我說?!?/br> 因為他也不曉得該從何說起,只明白當回過神來,他早就置身在這種渴望碰觸到邊際,卻又怯于撞得滿頭是血的矛盾情緒。 她開始心慌起來,眼神瞪著地板看,「我昨天一整晚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是我應該要再更關心你嗎……還是……我……」 申春睜大眼看著哽咽的母親,而父親睡得很沉。他輕輕起身上前擁住母親安慰,他發(fā)現懷里的身子其實挺瘦小的,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厚實。 「媽,你沒有做錯。真的?!?/br> 就是因為誰也沒錯,他才無法完整而且平靜的說出來。母親沒有哭得很久,她抬起頭,摸摸他的面頰,申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他在說真心話的時候,反而無法像說謊那樣輕而易舉。 『但我其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什么都很好?!?/br> 『我知道你想維系和樂的家庭,為此做了很多努力,可是請你偶爾也與我爭吵吧?!?/br> 『請別再對我的過錯視而不見了?!?/br> 然而他注視母親紅色的眼眶,無話可說。這只是個開端,他安慰自己。 他藉故說和死黨下午有約就離開家門,母親點點頭要他早點回來,同樣若有所思。坐上公車的時候,恍惚地想其實已經能夠考駕照了,以后要是能夠帶女人出去游玩,就不用在和她擠那輛小小的機車。 一想起她,申春便迫不及待。 天色略暗,女人家的公寓沒有開燈,申春摸黑走上階梯。他一階一階踩著,身體也一寸一寸沒入黑暗,當他快到女人家門口的時候,申春覺得一股衝動即將奪眶而出,在看見女人茫然的臉龐時,他也落淚了。 是他自己作繭自縛。 「發(fā)生什么事了?」 女人著急捧住他的臉,拇指撫過他眼下的時候力道略重,卻讓申春很放心。他享受女人的cao心,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總算慢慢明白從以前到現在,對母親那般的有口難言從何而來。 如果不是因為愛,誰又需要如此折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