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朝陽從海邊才剛露出一條線,高塔上的我們已經(jīng)感受到它朦朦朧朧的光亮。身邊忽然凹陷下去,床輕微地吱呀了幾下,我艱難地睜開眼,用手揉著眼角,驅(qū)散困意,發(fā)現(xiàn)瑪可辛已經(jīng)坐在鏡子前,開始為迎接新的一天做準(zhǔn)備了。我很少看到一向果斷的她有如此猶豫的時候,頭發(fā)梳好了又拆下來,衣服在扶手椅上堆成了小山。最后,她換上一件剪裁優(yōu)雅的淺色連衣裙,領(lǐng)口之低令我血氣上涌。我呆呆看了半晌,好心提醒她:“穿成這樣可不適合出海?!彼f:“我又不是真的為了出海??靵恚瑤臀蚁狄幌聨ё樱 ?/br> 我乖乖照辦,手觸到她的背部不禁發(fā)抖?!昂冒W,”她咯咯笑著,“你快點!” “你真的要去嗎?”我好不容易才辦妥了,不敢望她的眼睛。 “怎么啦?你不想去?”她詫異地盯著我,忽然一拍腦門,“喬伊說你來之前在船上淋雨生了病,怪我沒想起來,你要是累的話不如待在家?反正我很快就回來啦!” “不是……”我悶悶不樂,心中想著: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有多少話想跟你說,為什么要管別人?咱們不能單獨在一起嗎? 然而最終我還是跟她下了山,來到船上,喬伊也早早打扮得煥然一新,在港口候著了。平時不拘邊幅的他這時穿戴得格外齊整,我差點認(rèn)不出來了——我從不知道他在船上還收著這樣筆挺的白襯衫。他同瑪可辛的穿著在眾人當(dāng)中格外顯眼,大家頓時都成了陪襯。我們不免生出這樣的感覺——這次出海,只是為了給他倆的約會湊個背景板而已。 喬伊熱烈地邀請瑪可辛去駕駛艙,我原本也跟了進(jìn)去,但是只待了一會兒,便被里面的歡樂氣氛擠了出來。她跟他有說有笑地交談著,視我如無物,每次我想插口,他們不是干脆沒聽見,就是“嗯”、“啊”隨口附和,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十足的傻逼。于是只好退了出來,一屁股坐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甲板上,百無聊賴地望著大海。 “嘿,克雷爾,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 我抬頭一看,是二副曼努斯,一個平時陰郁寡言的中年人,文弱,知識淵博,是我們船上的活百科全書。他和我一樣,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也從不提起家鄉(xiāng)。我懷疑我們以往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句,當(dāng)下無可無不可地答道:“那你覺得我應(yīng)該在哪?” “船長怎么跟她在一起?”他狐疑地望著我,解下肩上背的釣具。 “怎么啦?”我勉強(qiáng)笑了一笑。 “你真是心大。”他冷冷地丟下一句,見我瞬間脹紅了臉,又說:“明明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還要假笑,笑得丑死了。” “你……”我對他的揭穿不由感到氣憤,“你胡說什么?” “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里清楚。昨晚船長看你那朋友的表情,我們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方便說而已。我不信你沒感覺到?!甭乖谖疑砼远鬃聛恚_始組裝釣竿。“你真沒用,就這樣算了?” “你根本什么也不懂?!蔽议L吁一口氣,摳著欄桿上褪掉的漆皮。 “呵呵,我太懂了,克雷爾。想當(dāng)初,我最好的兄弟和我未婚妻……就是這樣開始的……”他沒再往下說,話中含義卻不言而喻。 “那不一樣。我跟喬伊從來就沒有什么?!?/br> “你這么超脫,看來是我多管閑事了?!彼湫σ宦暎瑢⑹帐昂玫聂~線拋入海中。 我突然覺得無比心煩。這種被猜中一半又其實全是誤解的感覺太糟糕了,想辯解卻無從講起,我嘆了口氣,沒再說話,靜靜望著流動的海面。 曼努斯的垂釣技術(shù)一向很好,不多時便釣起了幾條活潑艷麗的海魚。現(xiàn)在還不是魚類最旺的季節(jié),但它們依然肥碩無比,在木桶里挨挨擠擠,弄出嘩嘩水響。曼努斯斜眼瞟了瞟我:“試試?” 我來了興趣,接過他手中的釣竿,擺弄許久,卻連魚餌都裝不上去。他笑了,眼角的細(xì)紋秀氣地聚起,把略長的劉海別在耳邊,坐近來,手把手地教我。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貫注在了釣魚上。不知是不是我水平真的很差,半天過去了,一條魚也沒有。曼努斯望著我,笑著嘆了口氣。 我直起身來,感受著海風(fēng)被我劈開,愜意地閉上眼:“這叫沉魚落雁……” 話音剛落,手中釣竿一沉,我差點兒朝前跌倒?!靶⌒?!”曼努斯語氣中隱有興奮,“應(yīng)該是條大的!” “誰說我技術(shù)不好來著?”我得意地回頭,不料釣線對面一陣大力拉扯,帶得我跌出一步。曼努斯連忙扯住我:“站穩(wěn)!”他警告說,“不然你真有可能被它拉下海去!” 我按照他的指示,穩(wěn)住腳跟,開始有條不紊地收線。就快成功了,我們看見海面劇烈的波動。魚在拼命掙扎著。 忽然,從駕駛艙那邊,一陣輕快的笑聲傳入耳內(nèi)。 我分心了,釣線松脫老大一截,趕緊用力卡住軸輪,心思卻不由自主朝著那邊飄去。我的聽力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敏銳過。 “……有家室的男人再整天出海,不是對家庭不負(fù)責(zé)嗎?”是喬伊那種慣常的調(diào)笑的話聲,“所以我才在結(jié)婚之前拼命玩啊!” “你覺得跟一個女人結(jié)婚,對你意味著失去自由嗎?”瑪可辛哼笑一聲,我?guī)缀跄芟胂蟪鏊樕系谋砬?,“為什么不帶上她一起走呢??/br> “你愿意嗎?”他的聲音變得低啞、曖昧。 “你愿意嗎?”她聰明地反問。接著,談話戛然而止,留下無限遐想的空間。“喂,克雷爾,你過分了??!”曼努斯叫了起來,“這可是我最好的釣竿!” 我呆呆地望著海面,想不起自己是何時松手的?!氨浮蔽亦卣f道,眼睛卻連望也沒望他。 “好啦,”他嘆了一口氣,“丟了就算了,也用不著哭,我又不要你賠!”他拍拍我的肩膀,突然壓低聲音:“現(xiàn)在你還認(rèn)為我是胡說嗎?” 駕駛艙的門突然打開了,瑪可辛跑了出來:“嘿,克拉拉!給你看一樣?xùn)|西!” 我回頭。她和喬伊走出來,正好看到曼努斯一只手臂搭著我的肩膀上,而我淚痕未干。他們對望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來。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瑪可辛狡猾地望著我:“哎呀,算了,你們繼續(xù),當(dāng)我沒看見。” 我掙開曼努斯,跑過去:“什么事?” “你看!”她笑著伸出手,“快告訴我好看嗎!” 她如新生嫩筍般豐腴可愛的手指,微微曲著,指尖上涂滿了亮晶晶的指甲油。 “好看嗎?”她不等我回答,再一次發(fā)問。 “好看呀。”我噙著淚水,拾起她的手,微笑,“怎么想到涂這個?”我認(rèn)出來這是喬伊在某次航海途中向一位客人買來,說要帶回家送給他meimei的,沒想到現(xiàn)在拿來討好瑪可辛了。 “這個叫孔雀綠。我還想試下深藍(lán)色?!彼I(xiàn)寶似的把手在我面前晃?!昂芎每?。”我仔細(xì)地端詳著,其實心里想的卻是:還不如你本來的樣子好看。“喬伊送你的?” “咦,你怎么知道?”她笑了,“他也送過給你,是不是?” “我和他一起買的?!蔽覔u搖頭。我從不喜歡這些花哨的玩意。 “啊,你也有嗎?我要看!”她叫了起來,“你有什么顏色?” “我的不是這個,”我也笑了,“一會兒拿給你。我是特意為你買的?!?/br> “那你怎么不早拿出來?”她似是怪我,故意嘖了一聲。 “你也沒問我要呀?!蔽胰滩蛔“翄梢话?。她笑著捶我。 喬伊站在一旁,開心地看著我們說笑,臉上那種滿足的表情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一個丈夫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姐妹們愉快相處的場面。我心里頓時蒙上一層陰影。 傍晚到了,瑪可辛去廚下幫伙,喬伊趁機(jī)找到我,把我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嘿,恭喜你跟瑪可辛和好呀!” 他再一次在我面前直呼她的名字,我不禁皺眉:“我從來沒有跟她吵架過?!?/br> “這個就不用騙我了,”他笑了笑,“瑪可辛都跟我說了,你就是生她的氣,才不辭而別的。她說她很抱歉?!?/br> “可是,我從來沒有怪過她啊……”我輕聲道,對她的誤解感到有些難過,“我是很生氣,但我明白那不是她的錯,有……有些情緒是你沒辦法控制的……”我有些臉紅。 “我理解,我理解,你能這么想就好了?!彼ξ赝?,“其實我想說的是,咳,那我追她,你應(yīng)該就不介意了吧?” “你真的打算……”我的心霎時涼了半截。 “是的!” “你又要玩弄別人的感情了?你不要害我朋友!”我抓緊身后的欄桿,臉色變得蒼白。我潛意識里拒絕這件事的接近。 “我是真心的,”他發(fā)誓說,眼里都閃出異樣的光芒來,“我從未見過像她這樣堅強(qiáng),獨立,聰明,自信的姑娘,你知道嗎?”他補(bǔ)充道,“何況她那樣美。我也從未想過在這樣偏僻的地方,能夠發(fā)現(xiàn)一位女性,足不出戶地成長到這個地步。剛才我跟她聊天,她的頭腦,談吐和知識面都令我驚訝,即使說到她不了解的話題,她也絕不裝腔作勢,更不會露出自卑的表情。她不像一般的木頭美人那樣長了個空虛的靈魂,不,在她面前,那些統(tǒng)統(tǒng)都不能算人……我和她相處很愉快,我們一切都很合拍,仿佛天生如此,克雷爾,我想向她求婚,我已經(jīng)決定了!” 她的優(yōu)點用不著你來說,我心里想道,對他銳利的眼光氣憤不已?!叭绻艺f介意呢?你會停止嗎?”我冷冷地開口。 我的不悅表露得如此明顯,他有些愕然?!安粫??!备纱嗬涞幕卮?。 我轉(zhuǎn)身就走:“那還有什么好說的?!?/br> “喂!”喬伊追上來,“她到底哪兒惹你不高興了?就算是你喜歡那個哈里茲,那么多年過去了,也該放下了吧……”他蠻橫地扯過我肩膀,將我轉(zhuǎn)回他面前,“呃,克雷爾,你……你別這樣……” 我用手捂住臉,實在不想在自己的情敵面前痛哭失聲:“不是她,不關(guān)她事……是我自己不好……她是個好姑娘,你喜歡就去追吧……” 他松了手,似乎被我的眼淚燙到,變得手足無措起來?!皩Σ黄?,我不該逼你……”他說著,退后一步,嘴唇蠕動,似乎想勸我什么,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最后長嘆一聲:“我懂了。我走了。你自己……加油……” “嗯?!蔽姨撊醯穆曇魪氖直坶g傳來,“放心吧,我沒你想的那么脆弱?!?/br> “……我還是希望我們可以繼續(xù)作好朋友?” “……當(dāng)然?!?/br> 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在船上開伙?,斂尚聊贸隽怂目醇冶绢I(lǐng):廚藝。鮮嫩的海魚,當(dāng)季的時蔬,筑海市特產(chǎn)的各種蛤貝,全都游刃有余地在她手下變成最勾人饞涎的菜肴。船上的廚師在嘗了一口她做的湯后,心甘情愿退居二線,給她打起了下手。好不容易等到菜上齊,一群餓死鬼你爭我奪地沖進(jìn)餐廳,對她說的那些狗腿話讓我都不禁臉紅。 喬伊看著我們風(fēng)卷殘云的樣子,笑著說:“瑪可辛,你愿意來當(dāng)我們的廚師嗎?” “好啊,你打算付我多少錢?”她叉起一小塊牛排送進(jìn)嘴里。 “你愿意的話,整條船都是你的。”他壓低聲音湊過去,向她舉杯,彎起的眼中隱有笑意。 我食不知味,機(jī)械地咀嚼著,機(jī)械地回應(yīng)別人的敬酒。夜晚,我們把船開回了港口。我?guī)椭帐巴瓴途?,突然想起白天對瑪可辛說的話,連忙奔到后艙,在自己臥室里東翻西找,挪出一個小小的首飾盒,輕輕打開。 黑色的天鵝絨高貴典雅,里面躺著一根細(xì)細(xì)的項鏈。墜件晶瑩絢麗,幾種不同顏色的寶石相互拼接,切面精致,扭成一枝花的形狀。同我交易的那個神秘女人自稱是占卜師,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把它送給那個女人吧。”她的聲音充滿誘惑,“你會夢想成真的?!?/br> 我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將項鏈摩挲了幾遍,又小心翼翼地收好。回到甲板上時,猛然發(fā)現(xiàn)幾乎已經(jīng)沒人了。我吃了一驚,奔去唯一還有光亮的廚房:“他們?nèi)四兀俊?/br> “啊,是你啊,克雷爾,嚇我一跳?!睆N子拍了拍胸口,“你怎么還沒走?他們上岸去啦,說要去散步,我以為你跟他們一起走了呢?” 我匆忙道了謝,轉(zhuǎn)身出門,一路奔向岸邊。他們竟然沒有叫我,也沒人察覺我不在,這讓我有些受傷。我四處轉(zhuǎn)著,東張西望,偶爾會在街邊或者某個小店里碰見幾個同伴,他們都已經(jīng)分散了,沒人知道喬伊和瑪可辛去了哪里。大家拿同情的目光望著我,對于不能回答我的問題感到抱歉。我看著他們互相交換眼神,心里明白他們又誤會了,卻無暇分辯。 已經(jīng)夜深了,還是沒見到瑪可辛他們的影子。我甚至中途回了一次船,生怕萬一他們已經(jīng)返回。確實有人回去了,但不是他們。曼努斯放下手中剛買的書本:“我跟你一起去找?” “不用啦,他們是成年人了,又不會出什么事,我就隨便問一聲而已?!蔽依仟N地?fù)u頭,竭力在大伙面前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轉(zhuǎn)身拔腿沖了出去。我不能再待在這個人人可憐我的地方。 跑著跑著,我突然想到什么,抬頭一望,原來不知不覺,我竟又走到了燈塔面前。在這靜謐的黑夜,它放出的光輝勝過了天上明亮的月光。我心中有些什么東西轟然落地:他們原來就在那里。 燈塔用它冷冰冰的目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初夏的晚風(fēng)吹在身上,鉆進(jìn)我的衣領(lǐng)里,我的身子微微顫抖,竟覺得有些刺骨。 我扶著身旁的樹,雙腿不安地變換著姿勢,幾乎難以支撐自身的重量。幾只飛蟲惱人地在我身邊飛來飛去,翅膀震動的每一個細(xì)微的聲響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神經(jīng)上。一切不相干的都從視線中隱去了。極目所望,全是深沉的黑,以及明晃晃的燈塔。如同刀刃上反射過來的光。零星的雨飄起來,我覺得自己在海風(fēng)中搖晃。我好像正站在甲板上;我的腳似乎從來沒有踏到岸上,一直一直在流浪。 燈塔不再是以往從海上看見的那樣,只有一個遙遠(yuǎn)模糊的光點,它如此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甚至能看見每一束光的排列,每一條光線中的粒子。它活生生的,在我面前呼吸著,它還記得我,卻也把我忘了。此刻它完全脫去往日溫柔神秘的形象,變成一個陌生的龐然大物。我望見塔頂約約綽綽的人影。一下是兩個,一下又是一個。我明白自己長久以來自欺欺人的幻想終于破碎了。早已破碎了。 從前對著燈塔,盡管明知遙不可及,我也能一鼓作氣地奔向它,而這一次,我清晰地接受到拒絕的信號,就在離它只有幾步遠(yuǎn)的地方。 最頂層的燈光驟然熄滅,整片天幕也隨之黯淡下來。我如同困在黑屋中等待救援的人,眼睜睜地看著最后一扇天窗在我面前,毫不留情地關(guān)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