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了一輛計程車，我把手中的紙條交給司機，「到這家醫(yī)院，能開多快就開多快！」

    對于我的急迫他只是點點頭，彷彿見慣像我這樣的乘客了。

    我握緊雙拳，一臉不安地望著窗外。

    媽，你千萬別出事，千萬不能出事啊……

    我已經(jīng)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走進醫(yī)院，濃得刺鼻的藥水味差點使我昏眩過去。

    找到韓叔叔，我急忙朝他跑去，「韓叔叔，我媽她怎樣了？她有沒有怎么樣？」

    「你放心，醫(yī)生說你媽是疲勞過度又營養(yǎng)不均衡，才會貧血昏倒，它們已經(jīng)幫她注射營養(yǎng)劑，要住院再觀察個幾天?！?/br>
    聽見mama沒有大礙，我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韓叔叔及時扶住我，我突然感到全身無力。

    「紫鴛你還好吧？你臉色好蒼白?！?/br>
    「我沒事……」宋紫鴛，你必須振作！

    「對了，剛才我有跟你媽的老闆聊了一下，他跟我說你媽一直是很負責(zé)又認真，要加班也都是她自愿的，老闆也不忍心她這樣勉強自己，就是怕有一天會出事，所以下班時間一到就會叫她回去，他說你媽是個很難被說動的人，今天你媽突然在公司昏倒，他是最緊張的那一個，他打給我的時候，連聲音都在抖……」

    事到如今，她依舊在勉強自己。

    韓叔叔輕拍我的肩膀，「走吧，我?guī)闳ツ銒尩牟》俊！?/br>
    白色的病房內(nèi)，mama闔著雙眼，臉色蒼白，正在打點滴，散在肩頭的頭發(fā)，也失去了光澤。靜靜注視著，多注視一秒，我的胸口就愈疼。

    「不要擔(dān)心，她只是在睡覺?！鬼n叔叔雖然口上安慰我，但臉上仍免不了幾分擔(dān)憂。

    把mama露在外面的手放進被子里，她的手很涼，我的心更涼。

    你明明也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啊，連老闆都不敢勉強你，你為什么要勉強自己？你只要健康平安我就很滿足了，我們不是說好今天晚上要一起去吃飯嗎？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為什么你們給我承諾之后卻都做不到？

    我好想告訴她，一個人沒有了健康，就等于沒有了生命，什么都沒有了。

    我很害怕，又再失去什么，真的很害怕……

    「紫鴛，你的臉色真的不太好，要不要先回去？你媽應(yīng)該沒事了，等她醒來再來看她，好嗎？」

    我沒有回答。

    「如果這時候你也倒下了，更不值得，今晚好好睡個覺，我跟我兒子說一聲，我就在醫(yī)院等你媽醒來，第一個就通知你，這樣好不好？」他盡量說服我，我卻對他產(chǎn)生歉意。

    「可是就要過年了，才這樣麻煩你……」我低著頭，越說越小聲。

    「講這什么話！我跟你媽還能算朋友關(guān)係吧？這點小事沒什么你別放心上，我有你家電話，等我打去沒問題的?！?/br>
    他的乾脆，讓我傻住一下子。

    我能夠相信他吧？

    躊躇一陣之后，再望了病床上的mama一眼，我輕聲喚道：「韓叔叔?！?/br>
    「嗯？」他看著我。

    「謝謝……」有點彆扭吧，我感覺我的聲音稍微變了調(diào)。

    「不會?！顾⑿?，并揮揮手，「晚安?！?/br>
    離開醫(yī)院，我再次攔了一輛計程車。

    坐在車內(nèi)，看著窗外的景色，被路燈照得一片模糊。

    眼眶濕濕的，那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卻什么也沒有流出來。

    今晚，我什么也沒吃。

    回到家，我直接窩進房間。就算知道m(xù)ama已從昏迷中轉(zhuǎn)為熟睡，心中的恐懼仍未消退。

    從床邊抽屜拿出那個我珍藏的相框，輕輕撫摸相片中的每個線條、每個笑容的輪廓。

    八年前夏天，爸爸在職場上發(fā)生意外，送到醫(yī)院四小時后不治。今年冬天，mama在公司倒下。

    我就只剩mama一個親人而已，只剩腦海里那些不想忘掉的回憶，若命運再度從我身邊奪走什么，我就什么也沒有了。

    「紫鴛，mama身體不好，如果爸爸不在了，你要代替我照顧她喔！」

    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在回盪……

    「她是我這輩子最掛心的女人，紫鴛會讓我放心，對不對？」

    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整個耳里充滿了回音，使我感官發(fā)麻、頭痛欲裂。

    我用手捂著臉，想減緩一些難受。

    爸，真的很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

    ＊

    我?guī)缀跏抢鄣剿摹?/br>
    醒來以后，梳洗完畢，我到廚房溫了一杯牛奶就到客廳等電話。后來想想坐著苦等也不是辦法，我到附近的小吃店買了一碗四神湯，再去超市買一袋蘋果，如果mama都還沒吃東西，這些一定很補。

    回到家，我繼續(xù)坐著等電話。

    在等待的期間，我拿起手機一看，竟然已經(jīng)十一點！我這一覺睡得還真飽，差點就過中午。再定神一看，有兩封簡訊……

    第一封是吳易帆的，他說他們家今年要去廣州過年，先跟我說一句新年快樂，最后還附上一個大大的笑臉。

    眼前彷彿浮現(xiàn)他俏皮的模樣，我不自覺笑了。

    簡單回傳過去，我繼續(xù)點閱，第二封是心媛學(xué)姐的，她說他們那里有夠熱鬧，大家都玩翻了，還說已經(jīng)收到我的禮物，她很開心。

    淡淡的笑意，隨著嘴角緩緩勾起。

    十分鐘后，電話響了，韓叔叔在電話那頭告訴我，mama已經(jīng)睜開眼睛，我可以過去探望了。

    掛掉電話，我松了一口氣。

    憑昨天的印象抵達病房，韓叔叔半靠在門前，貌似在等我，一見到我，他便展開笑容，但臉上明顯留有倦意。

    「韓叔叔?！刮疑锨按蛘泻簟?/br>
    「昨天有睡好嗎？」他笑著問。

    「別說我，讓你在醫(yī)院過夜我很不好意思。」

    「還好啦，以前我老婆住院我?guī)缀跆焯焖t(yī)院?！顾荒槦o所謂?！缚爝M去吧，我在外面，不打擾你們?！?/br>
    我默默從手上的袋子里拿出一顆蘋果遞給他，他愣愣地望了我一眼。

    「我給你準備的補品。」

    他驚訝了半晌，然后感動地接過蘋果，「謝謝，我真幸福，還有蘋果吃?！?/br>
    我微笑著搖搖頭，「不客氣。」

    你的付出，我會牢記在心。

    輕輕把病房的門關(guān)上，我把補品放在旁邊，mama知道我來了，便想撐起身子，她略顯吃力的動作我看了一陣揪心。

    「別亂動，你現(xiàn)在是病人?！刮野櫭?。

    她拉拉被子，重新躺了下來。

    「我給你帶了東西，要先吃嗎？」

    「還不是很餓，我等一下吃?！?/br>
    「那我先幫你拿出來，記得要吃完。」我把補品都擺到外面，讓她比較方便拿取。

    突然，她用很輕的聲音喚我：「紫鴛。」

    「嗯。」我淡淡應(yīng)。

    「對不起喔，昨天的大餐沒有吃成?！?/br>
    我停住動作，「你不要說對不起，先等體力恢復(fù)再說?！?/br>
    她開始耍賴：「不能回家休息嗎？」

    「不行。」我口氣堅決。

    「可是多住一天就是一天的錢，過年這種喜氣的日子，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

    「為什么你這么在意錢？」我看著她，表情不悅，「這幾天先把身體顧好，不要想工作的事，不要想錢怎么樣的事，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算我拜託你好不好？」

    她微怔，接著又說：「如果我不努力工作，怎么有錢生活，怎么有辦法照顧你……」

    「你已經(jīng)很努力了！」我激動了起來，音量稍微大了些，「我覺得這樣就夠了，沒有健康，有再多錢有什么用？因為工作把自己逼倒一點也不值得，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她憂愁地嘆口氣：「我不過是……想給你更好的生活……」

    「我只是怕你跟爸一樣！」我脫口而出，再也不能隱忍，緊緊握著雙拳，就算指甲嵌進掌心也感受不到疼痛。

    她詫異地睜大眼睛。

    「爸因為工作走了，萬一連你也這樣怎么辦？你知不知道我很害怕……」我下意識遮住雙眼，從胸口涌上來的微熱，隱隱刺痛我的眼。

    我趕緊嚥下那股熟悉卻又陌生的酸澀，不希望被任何人看見。

    「紫鴛，你聽我說……」

    「我只剩下你而已，我也跟爸答應(yīng)過會注意你的健康，」眸斂下，我的唇微微顫抖，「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好不好？」

    她神情黯然，沒有說話。

    不斷涌上的酸楚促使我想逃離到?jīng)]有人的地方，收回情緒，我低聲道：「你先休息，我晚點再來?！?/br>
    「紫鴛……」她的呼喚帶著點疼惜。

    我轉(zhuǎn)身離開病房，韓叔叔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正要開口，我就搶先一步：「我晚點會再來?！共⒚銖姅D出一絲笑。

    「喔……好?！顾c點頭，還多注意了一下我不太自然的表情，「對了，昨天我打電話回去有特別交代澤星跟默星不要吵你或問你問題，他們沒有這樣吧？」

    「嗯?！雇Ｗ∧_步，我平靜地說：「沒有?！?/br>
    離開那滿是藥水味的地方，一輛計程車從我面前駛過，我沒把它攔下。

    我像個失魂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每往前一步，那種酸到發(fā)疼的感覺就越濃，我用力按住胸口，嘴角一扯，眼前便一片模糊……

    直到有東西從我頰邊流過，我才伸手去擦。我不斷用手臂想辦法抹掉，卻都只是白費力氣，它不停從眼眶奪出，使我看不清楚面前的道路。

    我已經(jīng)八年沒觸碰到那種東西。

    突然，我感覺手背像被什么滴到，冰冰涼涼的，再過幾秒，隱約看到柏油路上印了水漬。

    原本晴朗的天，竟下起雨來了。

    整條街道，只剩我沒有撐傘。冰冷和灼熱的水滴從我臉上交錯流下，我繼續(xù)往前走，也沒進騎樓躲雨。

    這時候的我，感受不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