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亞理烏斯。」

    老人的聲音喚回青年注意力，他連忙正襟危坐，卻無法彌補頻頻分心的事實。

    「對不起，老師?！?/br>
    「你好像有些心神不寧，和老頭子在一起太無聊嗎？」白鬚長長的老人溫和地笑著。

    「不是的，我也不明白……」已經(jīng)一星期了。

    心中忽然冒出這個數(shù)字。什么已經(jīng)一星期了？迪亞理烏斯撥著瀏海想。

    他一個人讀書已經(jīng)一星期了？

    不，他一直陪著老師討論學問，這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而且也并不是一個人。

    年老的御術師看著即將又要進入失神狀態(tài)的學生泛起微笑，將手掌從大書上撤開，優(yōu)雅地執(zhí)起花茶杯，然后說：「去打開窗戶吧！好久沒從白夢堡里呼吸秋風的味道，我有點懷念?！?/br>
    迪亞理烏斯立刻遵照尊師吩咐，起身推開北面的窗戶，他不由自主以雙掌搭在窗臺上凝視遠方，山稜線與云朵彷彿訴說魔法的語言。

    美麗，神祕，永遠。

    這是他對這幅風景的形容，站在窗邊往外看時經(jīng)常產(chǎn)生這種感觸，洛歌斯學院就是這么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迪亞理烏斯在心中想道。

    忽然間，云層中掠下一道迅捷無比的鳥影，憑著優(yōu)秀的動態(tài)視力，迪亞理烏斯立刻發(fā)現(xiàn)那是他們本院的傳訊鷹，他不由得回頭看向老御術師。

    難道他的老師已經(jīng)預料到會有緊急通知？

    迪亞理烏斯解下鷹腳綁縛的鉛管拿出紙條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其他院生傳給他的留言。

    ──任務終了，妮絲特爾歸還，重傷，醫(yī)學院。

    「孩子，是很重要的事嗎？」

    「學伴在任務中受傷了。」

    是任務終了，不是失敗，表示妮絲特爾還是成功了嗎？迪亞理烏斯不解，明明只是去偵查，妮絲特爾到底做了什么蠢事導致重傷回來？

    「不去探望對方嗎？」御術師微笑，逕自喝起茶來。

    「需要嗎？」他又不專精治癒魔法，再說地點是醫(yī)學院，表示妮絲特爾受的傷是物理因素居多，他更是幫不上忙，重傷的話大概也不適合會面，既然如此在哪里等待還不是一樣？

    「不需要嗎？」老人反問。

    「……」

    「滾吧！不專心的學生看了就討厭，我晚點會自己找院長討論開課的事，你沒必要在這奉承老頭子了，打擾看書?！褂g師繼續(xù)低頭閱讀手上那本足足佔了半個桌面大的羊皮古書，伸手隨便對青年的方向揮了揮，像是趕蒼蠅似。

    見老師都這么說了，迪亞理烏斯只好躬身行禮退出客房，慢慢朝主堡一樓走下去，走著走著步伐不自覺變快，等到他意識到時，人已經(jīng)跳上某個窗戶，離失足只有毫厘之間。

    「愛朵波絲！」

    召喚來飛行坐騎，迪亞理烏斯縱身躍下時才想起，他根本連醫(yī)學院怎么走也不清楚。

    費了點功夫用不擅長的電腦查到路線圖，又在龐大院區(qū)內(nèi)找到收容住院病患的建筑已經(jīng)是半天后的事，迪亞理烏斯拿著護士小姐抄給他的便條，一邊對照找著妮絲特爾的病房號碼。

    門扉只是微掩，迪亞理烏斯直接推門而入，卻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有人在守候了，是個深棕捲發(fā)的男人，有點格格不入的感覺，應該不是學園的人，考慮到對方的性別，當然更不可能是妮絲特爾的同學了。

    迪亞理烏斯跳過男人，目光直接捕獲病床上的昏迷身影，還好，沒他想像的嚴重，至少不見她需要任何維生設備，只是光是曝露在被單外的部份就見到好幾處包扎，可想而知其他部位又更嚴重了。

    「你好，我是考德利克.達斯，這次事件的委託人，關于妮絲特爾小姐的意外我很抱歉。」

    「在任務中受傷是我們艾杰利必須自行吸收的風險，你毋須自責。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會在這里見到委託人也不尋常，但迪亞理烏斯仍一板一眼地回答，最后一句是他個人的好奇心。

    當他走進來時，這個男人正握著妮絲特爾的手，哪怕是在她仍然沉睡不醒時。

    自從妮絲特爾從學園出發(fā)進行任務，到她抵達斯塔爾高地最后一次的回報以及失聯(lián)，再到學園這邊的追蹤調(diào)查以及委託人的主動聯(lián)絡，到今天剛好滿兩星期。

    因為沒注意好退路，被倒塌的建筑壓在底下而受重傷，的確是很像那個外表精明，但除了巫術知識以外日常生活有點脫線的笨魔女會出的狀況，迪亞理烏斯默默想道。

    明明警告過她了。

    但現(xiàn)在說這些也無濟于事。

    迪亞理烏斯問過主治醫(yī)師關于妮絲特爾的傷勢，還好她第一時間就被送下斯塔爾高地，在最近的醫(yī)院接受外科手術治療，委託人不惜血本找來特殊救難組織的飛機，在最短時間內(nèi)將妮絲特爾送醫(yī)，保住性命后已無大礙。

    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傷勢痊癒，妮絲特爾的意識已經(jīng)恢復了，但因為藥物治療以及疲倦的緣故，一天中有大半還是睡著，與魔女相熟的師友都已來探望過她，因此才有院生派傳訊鷹通知他，大概是奇怪迪亞理烏斯還不知道女朋友住院的事。

    迪亞理烏斯來探望妮絲特爾，然后，如他預料的，除了看著她以外什么事也做不了。

    甚至連束花也沒帶。青年望了窗戶邊擺放的各種慰問形式，忽然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切都無法與魔女聯(lián)想在一起，太過溫馨纖細。

    「對了，還沒請教你是……」實業(yè)家又問，眼前的青年雖然神色稍嫌陰沉，卻有種不凡的氣勢。

    「她的朋友?！沟蟻喞頌跛罐D(zhuǎn)身離開。

    ※※※

    妮絲特爾張開眼睛，對身處陌生病房一瞬間流露出無所適從的表情，不過眨眼之間又恢復安穩(wěn)的微笑。

    「這里是艾杰利，你的學園。」考德利克見她甦醒，大喜過望。

    「我知道?！顾穆曇羟瑵?。

    她知道自己被送到醫(yī)院，進行手術，也知道學園派人來接她，身邊是氣息熟悉的同院姐妹，承受過凈化的巫術與精神守護，讓她能平安度過抵達學園的顛簸路程。

    身體雖然動彈不得，但魔女本來就是依賴意志和精神世界居多的術士，rou體感官對她們的限制并沒有外人想像的大。

    甚至，她也知道迪亞理烏斯來探望過，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很不想看到他，所以妮絲特爾繼續(xù)睡到人走遠了才醒來。

    「你沒有必要跟到這里，伊凡先生。」

    「是你救了我們所有人，可是，卻害你受了重傷，我非常過意不去。」男人看著她說。

    「你人真好。」妮絲特爾笑了一下。

    她的任務經(jīng)驗不多，雖然都是些赫赫有名的大型任務，但追根究柢她與外界的接觸原本就很少，這是她有意回避的結果，加上學園里就有形形色色的人了，再比較學園里的人對各種存在與現(xiàn)象的包容自由，更加發(fā)現(xiàn)「學園」以外的不自由和歧視。

    所以妮絲特爾更不想「出去」，不只是行動上，更多是精神方面的。

    「我從來沒遇過像你這樣的女孩，你很特別?！顾氖秩跃o握著妮絲特爾的手，不曾有松開的意圖。

    「伊凡先生……」妮絲特爾想抬手阻止他說下去，話題有點趨于古怪，基于某種無法形容的女性本能，她知道得快點躲避才能讓氣氛回歸自然。

    「請聽我說。也許我給你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樣，我承認自己過去經(jīng)歷不夠完美，能力也還不足，和你習慣的這個世界……」考德利克環(huán)顧周圍，又轉(zhuǎn)對妮絲特爾苦笑，「更是扯不上關係，可能只有幾個臭錢能做個樣子。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該怎么說，明知會讓你困擾，可是我忍不住想說──」

    「我不能忍受失去你，魔女妮絲特爾，無論你是什么樣的人，我都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

    「抱歉，伊凡先生，我想你是誤會了，在任務中保護委託人是我們的使命，而且別看我的長相年輕，其實也算有點年紀了，這只是緊張狀態(tài)下的幻覺，你回去休息后，等生活步上正軌，這種錯覺就會恢復了?！?/br>
    又是吊橋效應嗎？妮絲特爾雖然沒有其他學妹經(jīng)驗豐富，出任務時還是難免遇上一兩個，連警告魔女會吸乾他們的精氣都嚇不跑的也有，可問題是妮絲特爾根本沒興趣和那些普通人攪和，很麻煩的，而且缺乏職業(yè)道德。

    「不！不是錯覺，我是認真的?！?/br>
    考德利克大聲說，忽然飛快別開臉，饒是如此，妮絲特爾還是發(fā)現(xiàn)他臉紅了，連帶她也有點不對勁起來。

    拒絕這些頭腦發(fā)熱的男人是妮絲特爾也是菲爾梅凱亞魔女的一貫作風，她們被允許狩獵的只有學園里那些實力相當、有本事拒絕的對象，在學園里算某種實戰(zhàn)預備訓練，需要扮演防守方的對手，但她們不能碰沒有準備的平凡人。

    但是作為普通戀愛對象又如何？妮絲特爾很快抹銷這個念頭。

    要魔女去談普通的戀愛？校規(guī)當然沒限制魔女談戀愛，反正享受過熱戀的甜蜜，早晚都要分手，這才是普通的戀愛。

    只要一想到這個流程，妮絲特爾就冷卻了，她目前對任何男人都沒感覺，因為她的時間太長，而普通人的時間感太短暫，要她和普通人戀愛又要顧全自身安全，簡直就像把繩子綁在脖子上緊緊勒著跑步一樣。

    如果她是普通的少女，也許面對考德利克這樣的對象很難不心動吧？但身為魔女，她有選擇巫魔藝術這條路的尊嚴，學園讓她擁有安全平靜的人生，相對的妮絲特爾也必須奉獻其他多馀的慾望，達成專業(yè)的目標。

    「無論如何，我不會接受你。抱歉?！鼓萁z特爾繼續(xù)微笑，她也只能這么做了。

    「因為你討厭我嗎？」

    「我不討厭你。」

    誰能討厭一個在自己受傷時衣不解帶守在身邊的人？

    「那為什么？你有愛人了嗎？」考德利克激動地問。

    「……」這教她怎么回答？真的沒有，假的倒有一個，但妮絲特爾自己就比任何人都想干掉迪亞理烏斯，還不必勞駕情敵動手。

    「果然如此，至少請保留讓我追求你的機會?！顾€是不肯死心。

    「你不懂我的意思嗎？我不會接受任何男人?！鼓萁z特爾閉上雙眼。

    「因為你是魔女？還是……長命族的關係？」

    這句毫無預警的質(zhì)問讓妮絲特爾毛骨悚然。

    他為何會知道她的祕密？

    妮絲特爾的臉頰乍紅又泛白，她瞪大琥珀色的眼睛，瞳中倒影里有著英俊卻擔憂的男人面孔，他似乎又想接近她，妮絲特爾下意識往旁邊縮，害怕被碰觸。

    「別怕……我沒有惡意，你全身是血意識不清時說了許多話，我當時就在旁邊，不小心聽見了?！箍嫉吕私忉尩?。

    「我不會告訴別人這個祕密。」他更進一步強烈保證。

    妮絲特爾回想起來，剛被倒塌的舊哨塔壓住時，她的確因巫力耗盡的恐慌與劇痛，有一段時間失去控制，不能確定是否就在那時洩露自身祕密。

    「為什么？」妮絲特爾在被單下輕輕握緊手指。

    「你已經(jīng)知道我的身分，這樣子的我無法給人承諾?！?/br>
    「你會變老，而我還是現(xiàn)在的樣子，站在一起大家都會指指點點，而且，我也不想讓人知道我的身分，難道要我的伴侶跟我一起躲躲閃閃嗎？所以……」

    「──那樣是我佔便宜才對吧？」考德利克大聲打斷她的辯詞。

    「妮絲特爾，你擔憂的問題很沒道理，我不介意配合你，而且擔心變老以后配不上你的是我。如果你要拒絕我，請不要用討厭我以外的藉口，因為這樣我是不會死心的，可能愛情就是這么不講道理的東西，我只知道除了你我不想要第二個人！」

    「伊凡先生……」

    他俯身接近妮絲特爾，她只能柔弱地囁嚅。

    「如果不愛我，就拒絕我……妮絲特爾?！?/br>
    唇瓣即將碰觸的瞬間，魔女聽見這聲低語，她感到空虛許久的缺口產(chǎn)生變化，她側(cè)開臉，考德利克只吻到嘴角。

    雙方都心跳如雷，妮絲特爾眼眶發(fā)熱，她想將身子都縮進被窩里。

    「對不起，現(xiàn)在還不行，可是我會考慮……」

    直到男人終于離開床邊，她才偷偷喘了口氣。

    考德利克在離開病房前，轉(zhuǎn)身凝視著床上側(cè)躺著不與他視線相對的少女。

    「我的曾祖母也是長命族，很遺憾我沒遺傳到這方面的基因，但是，我是認真想和你一起生活，我會珍惜你。」

    他刻意放慢腳步離開，直到病房門扉再度關起，妮絲特爾才拿回呼吸的勇氣。

    她舉起手臂橫在眼上，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卻有某種焦躁不安的氛圍盤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