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2
常德祥有幾斤幾兩,蕭珩清楚。 但是常德祥不知道蕭珩有幾斤幾兩。 為什么?因為當初蕭家把這個天賦異秉的孩子養(yǎng)大,為的就是要蕭家在朝廷里頭權力的斗爭中多一顆可堪利用的棋子。蕭珩秉性聰慧,年紀漸長,自然就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明白了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優(yōu)勢,自己的劣勢,自己可掌控的和不可掌控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乎,為了使自己在這龍?zhí)痘ue中也有可以用來斗爭的籌碼,蕭珩的武功逐漸深藏不露,不知道的人,只道他學武學到了一個境界,天賦所限,無法突破。 既然都和蕭太后鬧翻了臉,自然出招也沒有在顧忌。又兼心掛著柳秋色身在璇京,萬一蕭太后的人馬早他一步到了玄仙教,柳秋色便是蕭太后的囊中之物了,沒有僥倖。 常德祥在大內高手之中算得一等一的好角色,那威風啊,就像是太監(jiān)里頭的皇帝老子,厲害得很。但連連和蕭珩對了三掌,三掌之下,每出一掌,常德祥就被逼退了一步,到得第三掌,常德祥已經退得夠遠了,蕭珩猛然抽出腰間佩劍,寒光四射! 蕭太后見光憑常德祥一人無法擒伏蕭珩,柳眉一豎,厲聲喝道。 「桂公公!」 太監(jiān)桂德富應聲而出,顯然也是早就埋伏下的人手。 這兩個人,要說單打獨斗,是比蕭珩弱上那么一點,但兩人聯(lián)手,恐怕就要比蕭珩強上那么一點。 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這兩個人,正是蕭珩當年的師父。 砰砰啪啪。鏗鏗鏘鏘。 一個莊嚴端整的坤明宮,給他們這么一打,床帳撕裂、瓷器敲碎,一個擺在門邊,開朝皇帝留下來的青花瓷瓶,也給他們打得粉碎。 木頭窗格被劍風整個劈裂,弱不禁風的太后為了自身安全,早就避得遠遠的,只在里面的小門口監(jiān)視著他們打斗,萬一有個不對,便要再搬救兵來。 但沒有不對。 蕭珩確實沒有辦法打贏常德祥和桂德富兩個人聯(lián)手,他腦筋動得之快,一旦判斷沒有立即的勝算,當即奪門而出。 打不贏,但是也沒有那個必要打贏。 只要趕得回玄仙教總壇,就能保護住柳秋色。 太后怎么不知道他是這樣想?一個眼神授意,就要常桂兩位公公出手攔阻,外面的禁衛(wèi)軍也聽見了這邊的混亂,紛紛趕來,蕭珩剛剛破門而出,當面就是宮內禁衛(wèi)的刀劍。 「拿下他!」 蕭太后尖聲呼叱。 這人是蕭太后的親姪,最應該回護他的蕭太后既然親自下令了,那么遵命總沒有錯。 禁衛(wèi)軍抱著這樣的想法,也就沒有猶豫,刀劍紛紛招呼上來。 但是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他們錯了。 這個人可沒有這么容易拿下來。 才幾個轉眼,蕭珩的劍已經殺死了十多個禁衛(wèi)軍,從包圍中開出一條血淋淋的路。 蕭珩是江湖上的魔頭,魔頭的心性,自然不去在乎這些小人小物的生命。 尤其此刻,分秒必爭,當然是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滅一雙,管他天王老子神佛惡鬼,全都照殺不誤。 這就是蕭家養(yǎng)出來的棋子。 視生命如螻蟻,殺人不手軟,奪命不回頭的恐怖魔頭。 「太后,您……若不下令殺他,恐怕今兒就攔他不住了。」 常德祥看得清楚,禁衛(wèi)軍多半忌憚這人是太后親姪、皇上表兄,刀劍不敢往要害砍,弓拉起來不敢放箭,對付魔頭綁手綁腳成這樣,那還有什么搞頭? 蕭太后自然明白這節(jié),臉色一青。 「傳我的旨意,將這大逆不道的畜牲就地正法!」 「……是?!?/br> 常德祥躬身領命,心情沉重。 其時,蕭珩已經闖到了坤明宮宮門,手上一把長劍,雪白的劍身都染成了血紅色,每一次揮動都飛濺出驚人的血跡,一路上都是禁衛(wèi)軍的尸體,滿地血紅,浸到皇宮的灰白色石板地里,染出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顏色。 鼻間充盈著難聞的血腥氣息,蕭珩的表情仍然是風平浪靜的肅然,黑幽色的眼瞳里面沒有任何人的情感,清晰無比地映照著眼前的遍地狼籍。玄黑色的衣袍有幾處破了,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傷,多半是因為常桂兩位公公所致。他平板的臉上也濺上了鮮血,卻毫無痛楚的神色,木然無已,乍看之下,如同地獄里的修羅。 令人膽寒無比的恐怖景象。 越來越多的禁衛(wèi)軍聽到風聲齊聚過來,皇太后傳下來的旨意一聲接一聲傳過去,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靠近。 「奉皇太后懿旨,逆賊蕭珩,就地正法!」 「奉皇太后懿旨,逆賊蕭珩,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 聽了這話,那刀也握緊了,箭也瞄準了,只等口令一下,就要把這貴戚亂箭射死、亂刀分尸。 雖然是人多勢眾,占了戰(zhàn)術的便宜,但面對蕭珩這種大變態(tài),沒辦法,只能將就著些,能怎么殺死就怎么殺死,總之殺死就好。 蕭珩抬頭環(huán)看,兩邊高樓處,滿滿地拉滿了弓,到時一聲令下,這些密密麻麻的箭矢都會不長眼睛地朝下戳來,沒有人能擋住。 看來是存著就算誤殺了自己弟兄,也要將他就地正法的心了。 剛才給常公公打了一掌,給桂公公刺了一劍,是他身上所受最重的傷,但就算是在體能完好的狀態(tài),面對這種連珠箭,也沒可能一一擋住,說不得,要受些大小傷。 宮門就在眼前,只要出了宮門,往馬廄處奪一匹馬,忽視禁宮不得跑馬的規(guī)定,衝了出去,就還有機會。 所以亂箭,就亂劍罷。 長嘯一聲,銀光四射,一柄長劍宛如游龍,頃刻間又奪下了數(shù)人性命,離坤明宮門又更近數(shù)步。 「放箭!」 咻──咻──咻──咻── 咻──咻── 咻──咻── 咻──咻── 咻──咻── 咻──咻── 咻──咻── 連珠箭發(fā),漫天箭雨。 蕭珩屏氣凝神,邁步前奔,右手劍回,劃過斜上方,刷刷刷砍削了數(shù)十隻箭頭,動作之間,又離坤明宮門近了五步。 「放箭──」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咻──咻── 咻──咻──咻──咻── 啪擦,一支箭深深插入了蕭珩左肩,直沒至羽。 自己答應過會保護他的。 要是死在這里,不就要食言了? 啪擦,一支箭刺入蕭珩小腿,他踉蹌一下,腳步慢了一瞬,又是啪擦啪擦兩聲,兩隻箭分別刺入他的大腿和左臂。 武林中人最重然諾,答應過的事情,當然要用生命來保護。 可是…… 就在支撐不住,向前跪倒的時候,坤明宮朱紅色的大門轟然打開,威嚴淡漠的聲音響起:「全部給我住手?!?/br> 聲音不大,卻精準的鑽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下一秒,緩步踏進坤明宮的足履,是金黃色,象徵皇族的顏色。 「六王!」 「六王!」 「是六王!」 「六王爺!」 孤身前來的六王爺,有著一雙琥珀色如同琉璃的晶瑩眼眸。 看見滿地鮮血、尸體狼藉,六王爺沒有皺一皺眉頭,甚至那張年輕靜定的臉龐上,一點點多馀的震驚都沒有。 尊貴端正的臉抬起來,遠遠望向站在遠處的皇太后,優(yōu)雅完美地行了一個禮:「兒臣懷玉見過母后。母后鳳體金安?!?/br> 他的每個發(fā)音咬字,每個抑揚頓挫,都控制在剛剛好的矜持優(yōu)雅,行完禮站起來,比常人淺上許多的褐色長發(fā)輕輕垂落在他那張高貴的臉孔旁邊,微微飛揚起來。 「六王來這里做什么?」 蕭太后心下不悅,聲音還是維持著尊嚴:「蕭珩對本宮忤逆,本宮下令就地殺死蕭珩,等蕭珩死了,六王要說什么,再和本宮慢慢說?!?/br> 說完一個眼色,常公公正要下令,六王爺徐緩的聲音悠悠響起:「慢?!?/br> 禁衛(wèi)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好不尷尬。 六王爺慢慢的走到了蕭珩的身邊,乾脆把自己放在最危險的地方,諒太后再怎么下旨,禁衛(wèi)軍還沒有那個膽子連他六王也亂箭射死了。 「六王這是和本宮做對么?」 按理這里是坤明宮,坤明宮里,太后懿旨最大,何況此時太后要斬的不是皇上哪一個寵妃,而是太后自己族里的后輩,更加沒有人會說什么。 換了哪一個王爺來,都是白費唇舌。但這來的可是六王爺。六王爺不但是蕭太后的親子,還是當今圣上最寵溺的弟弟,說什么也要看著他臉面行事的。 「兒臣不敢違背母后?!?/br> 六王爺態(tài)度不卑不亢,冷靜淡漠。 「可兒臣奉了皇兄的密旨,前來向母后商討蕭珩這一命?!?/br> 既是奉了永瑜帝懷瑾的密旨,那么師出有名,合情合理,六王爺那當然是馬到成功。就算蕭太后是皇太后之尊,面對皇上的圣旨,也不能當面違逆。 「皇兄向母后求蕭珩這一命,不知母后答應呢,還是不答應?」 能從蕭太后坤明宮里求出蕭珩這一命的,大概是非六王爺不可。 即使奉了永瑜帝懷瑾的密旨,但是換了其他人,誰有那個威風可以鎮(zhèn)住已經放起箭來的禁衛(wèi)軍?誰有那個威風可以和皇太后分庭抗禮? 就算不說這威風,六王爺懷玉是蕭太后的親生兒子,再怎么狠毒,也總不成要弓箭手將他兩個一塊兒殺了。 而這個在宮里橫著走,在宮外躺著走的六王爺,便是柳秋色門中那個好彪悍的大師兄。 當時他接到梅若蘭的消息,趕到玄仙教總壇救人的時候,門一開看兩個幾無氣息的死人串在了一把劍上,血流了滿地,那景象,還真不是一般人承受的了的。 兩個人,一個是他門中的師弟,一個是他打小認識的表兄,總不成見死不救,何況這一來就是要把人給從鬼門關拖回來的。 問題就在于這兩個人他都不算陌生,既然清楚柳秋色那一副正義凜然、如仙似神的出塵清冷,又清楚蕭珩這人打小給蕭太后弄成了一個沒有情感的活死人,這兩個人,靠這么近的距離串在了柳秋色那把劍上,六王爺可不是蠢包,一眼就瞧出了端倪來。 不是冤家不聚頭,尤其是這一正一邪,一仙一魔,又恰恰都是實心眼死腦筋的冤家,很容易就搞成了這般生死相見的景況。 所以那兩個人,是一個都不能讓他死。 既是大師兄,又是六王爺?shù)膽延襻t(yī)術好精湛,死活硬是把早就踏上奈何橋的兩個人拉回了陽世,六王爺表面不動聲色,心里暗暗評估,看這個樣子,恐怕小倆口情正密,意正濃,那柳二公子想不開,不愿自己一股子正義居然栽到了這滿江湖喊殺喊打的大魔頭手上,又不愿意像從前一樣喊追喊打非置蕭珩死命不罷休,所以柳二公子腦筋一轉,牙根一咬,乾乾凈凈來個一劍兩命。 既然事情看起來是這樣,那萬一柳秋色醒來了,發(fā)現(xiàn)蕭珩還沒死,那失落感有多大??!基于防范柳秋色情緒大起大落影響傷勢,六王爺在兩人都還在昏迷當中,但傷勢已經脫離險境的時候,悄悄派人把蕭珩給送回了上京,沒有讓宮里的人知道,自然也沒有讓蕭太后知道。 開什么玩笑,要是蕭太后知道了自己費盡心機養(yǎng)出來的殺手棋子,居然被江湖上一個柳二公子迷住了心,還弄到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境地,蕭太后一怒之下,不把兩個人都殺掉了才奇怪。 沒有讓蕭太后知道,卻讓上京宮里的七步死知道了。七步死是六王爺?shù)膸煹?,在上京宮里也是了不起的角色,雖然沒有跟師門里學習任何武功,但談論到毒人救人,七步死的實力,也要教人嘆為觀止。 有了七步死的照料,蕭珩才能從那致命劍傷里慢慢康復,也是花了半年六個月,才重現(xiàn)江南武林。 「惹怒了母后,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br> 六王的儀清宮里,六王爺小心翼翼的從蕭珩的肩上拔出羽箭。 蕭珩臉上沒有出現(xiàn)痛楚的神情。 「六王真的奉了圣上的密旨?」 「是?!?/br> 六王平靜優(yōu)雅,端秀的眼瞳里面沒有一絲波瀾:「皇兄要我來討你這一命,你真以為憑你可以闖出這禁宮?」 「可以。」蕭珩身上滿是血跡,不過大多不是他的。倘若六王沒來,他拼命一搏,當可以闖出坤明宮,雖然身受重傷,但畢竟活著出來。 「皇兄就料到了你必定要血洗坤明宮,一聽見你入宮的消息就趕著要我來阻止,沒想還是晚了一步?!?/br> 「六王不是一向在麗京,怎地這時候回到了宮內?」蕭珩心思縝密,一看就覺得六王出現(xiàn)在宮里實在不是常態(tài)。 儀清宮雖然是劃給了六王,但其實六王更常在行宮居住,更甚者連行宮都不住,一個消失消失了三年五年,很是任性,要說回來宮里,若非永瑜帝懷瑾急召,那實在是決無可能。 「這樣也被你瞧了出來?!?/br> 六王優(yōu)雅笑笑,取過旁邊的金創(chuàng)藥給蕭珩敷上傷口。 「江湖上近來風聲不斷,草木皆兵,我麗京重陽樓豈能獨立于風波之外,自然是被捲入了其中。」 他不欲多談,蕭珩也不想多問,站起身來,便說道:「我要見圣上一面?!?/br> 「皇兄忙著呢。」 六王收拾好了藥品,交給等候在外頭的宮女,回身進來:「燕王那老兒不是好對付的,他可精明得很,別看他在江南富貴地溫柔鄉(xiāng)里享受得很,還是沒有忘記早年馳騁沙場的敏感,上京這頭稍有風吹草動,他立時便要察覺的。母后派人拿下了奉劍門,只怕前腳剛進奉劍門,后腳還沒有踏實,燕王府那頭便知道了?!?/br> 「燕王知道了?」 蕭珩心下突地一跳,事情正在往最糟的方向走。 「你要幫秋色請命,那是沒有必要了。燕王既已察覺我們的動作,定然要先下手為強,失卻了先機,天雋太子秋如意這步棋便不能走。燕王心思細密,凡事謀定而后動,這般驚嚇了他,有壞處,也有好處。壞處是恐怕這猛虎要立即發(fā)威,好處是他倉促行動,事情沒有全盤規(guī)劃,必然有漏洞、有破綻,這樣一來,皇兄對付他,可就容易一點?!?/br> 「你們要怎么對付他?」 蕭珩沉聲問道。 「驚醒了他,可不是驚醒沒有用的小貓?!?/br> 「這點皇兄很清楚。既然燕王察覺了太后佈下的天羅地網,當然不會坐以待斃,燕王手上還有剩下一些軍隊調動權,在兵部的勢力又盤根錯節(jié),自然會發(fā)動他所有的資源來一次大反撲?!?/br> 「兵部尚書、左右侍郎、元將軍、曲江都護,還有許多外地的節(jié)度使都是他們的人,這一反撲,圣上的位置坐不坐得穩(wěn)?」 「這一些人大多是墻頭草型的人物,里面厲害的也就那么幾個,倘若我們早一步端掉了燕王府,多半他們是不會有什么足以撼動禁宮的動作。我們要搶的就是先機,只要動手在先,燕王來不及組織勢力,孤掌難鳴,那還不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六王溫雅的笑很凜冽,好像有什么霜雪,覆蓋在他那張溫和優(yōu)雅的臉孔上面。 「但這些事情,由皇兄cao心就夠了,你還是快回璇京去,看看你心頭上那個寶貝吧。珩兄,燕王這一動作,我擔心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