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1
第六章 柳二公子沒有消失,柳二公子回了來,告訴薇子其,讓蕭珩在七日后,九月初八,戌時三刻,南江五里亭見。 蕭珩在三日后就回到了璇京,知道了薇子其弄丟了柳二公子,也知道了梅若蘭與柳秋色那番對話,蕭珩對情感有點(diǎn)遲鈍,對于什么陰謀利害的事情是在行得很,梅若蘭這三個字,他記得清清楚楚,就是接應(yīng)柳秋色,奪走神木玉鼎的那個人。 這可有點(diǎn)超過了。 蕭珩那從小沒情沒感的長大,對于柳秋色,他也說不上自己的感覺算什么。不知道就不知道,他沒什么心思去探究原因,非常順其自然,自己想對這個人好,那就對這個人好,非常自我流,沒什么猶豫。 他自問他對柳秋色已經(jīng)夠好了。 別說玄仙教里頭樣樣順著他,為他闖坤明宮,為他向太后乞命,差點(diǎn)兒都要死在坤明宮里,回到江南來,卻聽見這個人和同伙──說好了要使毒害他? 總壇底下神木玉鼎那事兒他可記憶猶新,有一就有二,柳秋色敢當(dāng)著他的面把神木玉鼎給丟出去,就有膽往自己胸口刺下那一劍;既然有一有二,那么有三有四,蕭珩也不奇怪。 「教主?!?/br> 可柳二公子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zhàn)他的底線,菩薩也發(fā)怒,他蕭珩不是菩薩,但也令人齒冷。 柳秋色這樣容易就被說動了,又和梅若蘭有老大干係,這兩個人什么關(guān)係,蕭珩這時候才發(fā)覺,自己對柳秋色的背景實(shí)在不夠了解。 「教主?!?/br> 別說梅若蘭了,宮里的六王爺和七步死居然是柳秋色的同門師兄,可見柳秋色除了在奉劍門的日子以外,還在所有的的眼皮之外,有了其他紀(jì)錄上沒有的際遇。 是什么?柳秋色沒有和他說過。是不信任他?是早就存著殺他的心?還是…… 「教主!」 薇子其把聲音放到最大,終于驚醒了沉思中的教主。 「……教主,屬下叫您很多次了?!?/br> 薇子其聲音無奈,臉上表情還是專業(yè)的冷靜。 「什么事?說?!?/br> 蕭珩心情不好,臉上也只有淡淡的不愉快,要叫一個從小到大不知道什么是感情的人做出憤怒的臉,委實(shí)有點(diǎn)強(qiáng)人所難。 「教主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是去呢,還是不去?」薇子其小心翼翼請示,一個不好把怒火招到自己頭上,那恐怕多少條小命都玩不完。 蕭珩張開口,差點(diǎn)說出了個「去」字,但又立刻吞回了肚里。 想見那個人。一回到江南就想見那個人。 可是…… 「教主……」薇子其欲言又止。 蕭珩看看他,薇子其可是很少欲言又止。 「說?!?/br> 「……教主,九月初九,含香樓風(fēng)逸華那邊又有群英會,屬下恐怕……」 支支吾吾,期期艾艾,接下來的話,總是說不出口。 好樣的。 蕭珩放在扶手上的手毫無知覺的輕輕用力,「擦」一聲捏碎了木製扶手,手掌被木片刺出了鮮紅的血。 一口氣梗在胸口,怎么提提不上來,怎么吞吞不下去。 卡在胸口,脹的胸腔發(fā)悶,連胸口上那個已經(jīng)癒合的劍傷,都隱隱約約痛了起來。 九月初八約他會面,陰他一把,九月初九,那個人就可以堂堂正正,又回到正派的行列里去當(dāng)他了不起的柳二公子。 想得可美啊。 柳秋色的蛇蝎心腸,比起邪道中人,倒是不遑多讓。 更令人生氣的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想見柳秋色。 想當(dāng)面問著他,想當(dāng)面看著他,問他是否自己的付出不值一提,問他何能如此無動于衷。 但蕭珩知道,就是去了,他還是心軟,總不可能當(dāng)場將柳秋色誅卻在劍下。 九月初八,戌時三刻,南江五里亭。 亭中已擺酒,在秋日肅殺的黑夜里,酒香如霧,瀰漫四野。 柳秋色仍是那身麗錦紫衣,那張冰霜麗容,坐在亭里,遠(yuǎn)遠(yuǎn)看去美得像幅畫,假如近看,卻會疑是天仙下凡。 柳秋色沒有動桌上的酒壺酒杯,靜靜的坐著,任由秋風(fēng)將他柔軟的青絲繞起,一雙冷絕的美目無波無瀾,望著亭外。 蕭珩會來呢,還是不會來。 柳秋色臉上淡淡,心里沒底。 當(dāng)時梅若蘭那一番話挑起了他的疑心,挑起了他勾權(quán)斗爭的本能,也挑起了他在禁宮里生活那骨子里的多疑猜忌。他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可是從小生活在明爭暗斗的宮廷里面,要想生存,就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即使親如父子,即使血緣兄弟。雖然后來天雋國破,流落江湖,過的是刀尖劍尖討生活的日子,漸漸忘記了以前那種只要說錯一句話、猜錯一檔事就能惹來殺機(jī)的宮廷生活,但給梅若蘭這一提醒,不得不喚起了沉睡在血液之中的記憶。 梅若蘭說得對,蕭珩是宮里出來的人,既然如此,就不能用江湖上的道理去看這個人。 蕭珩對他的好,他不是渾然無覺,雖然蕭珩有時候固執(zhí)了那么一點(diǎn)、霸道了那么一點(diǎn),當(dāng)著五峰坡那么多正派人士的面宣示主權(quán),讓他無從選擇只好墮入了蕭珩的計(jì)中,給他帶了回去做壓寨夫人,但畢竟大事小事,多半順著他,他不愛邪魔歪道,便也不讓屬下在他身邊轉(zhuǎn)悠,上京之行兇險,死生未卜,他也毅然決然的去了,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柳秋色看在眼里,并不是全然沒有感動??傊约菏悄眠@個人沒有辦法,要?dú)⒉幌率?,要離離不開身,兩相為難,柳秋色既然當(dāng)初已經(jīng)刺了那一劍下去,他是個乾乾脆脆不拖泥帶水的人,一劍下去,蕭珩僥倖不死,柳秋色也沒意思自尋苦惱了,管他正道邪道,就這樣下去罷。 不管怎樣,只要隨了這個人,都好。 但是柳秋色腦袋很清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半年前刺在自己胸口,刺在蕭珩胸口的那一劍,就是身不由己。 而只有從宮里出來的人知道,宮廷是遠(yuǎn)遠(yuǎn)比江湖更加險惡的戰(zhàn)場。 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詩禮簪纓,黃袍紫蟒,乍看之下紛紛騰騰、光芒萬丈,萬民景仰,好不熱鬧,可是只有在這一片錦繡富貴里打滾過的人才知道,錦衣是穿了脫不下的錦衣,玉食是可能藏有劇毒的危險,榮華是今日過了明日沒有的無常,富貴是轉(zhuǎn)眼間一拍兩散的云煙;詩禮簪纓之族,樹大招風(fēng),一個行止不端,諫官參上一本兩本,朝臣落井下石、搧風(fēng)點(diǎn)火,一個家系龐大的權(quán)貴,轉(zhuǎn)眼間可以落到家破人亡,男盜女娼;黃袍紫蟒,那更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天雋國出師不利,戰(zhàn)敗西陵,整個皇族慘遭屠滅,孤子落為敵國權(quán)貴的玩物,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蕭珩出身宮廷不是他的錯,但是生在宮廷里,就有比江湖上更多的身不由己。 想到這節(jié),柳秋色剎時間心灰意冷,又見梅若蘭揪出了偷聽兩人談話的玄仙教眾,更覺得蕭珩說不準(zhǔn)只是奉命行事,逢場作戲。 梅若蘭本要?dú)⒘四切山探瘫?,被他阻止了。梅若蘭聽他聲音抬起頭,笑得可燦爛著:「小柳二,你不會想要蕭大教主聽見我唆使你把他給毒死吧?就算你想,我也不敢,誰想跟蕭大教主那鬼氣森森的傢伙對上那么一掌兩掌?」 「放了他,梅若蘭?!?/br> 這玄仙教眾是奉命行事,柳秋色如何不知?但前幾刻鐘的他會覺得這是暗中保護(hù),現(xiàn)在的他卻會覺得這是暗中監(jiān)視了。 蕭珩對他有哪一點(diǎn)不放心?他什么都給了蕭珩,蕭珩還不放心他什么? 怕他逃? 怕他一逃,太后就抓不到秋如意? 柳秋色心思本來縝密,自保的反射神經(jīng)又相當(dāng)夠強(qiáng)。這種心思一起,牛角尖當(dāng)然越鑽越細(xì),鑽進(jìn)了死胡同里。而且鑽得言之有理,鑽得頭頭是道。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陰謀論,對于曾經(jīng)在宮里生活的人,都是可能付諸于實(shí)行的現(xiàn)實(shí)。 但武林中人,義字為天,對于柳二公子,那更是鐵打不便的真理。今日天下人可負(fù)我,而我不可稍有負(fù)天下人;今日蕭珩對他無情,他卻不可對蕭珩無義。 冠冕堂皇的邏輯繞得圈圈轉(zhuǎn)轉(zhuǎn),頭暈?zāi)X脹,總之不告而別這種事是不做的,但也受夠了待在玄仙教總壇,等著看蕭珩是一個人回來呢,還是太后的兵先到。 所以柳秋色兩相權(quán)衡,利弊衡量,終于離開了玄仙教天微堂眾,只告訴薇子其說他約蕭珩會面,九月初八,戌時三刻,南江五里亭,不見不散。 他要看看蕭珩敢不敢來。 他要看看來的人是蕭珩,還是太后的人。 他要看看蕭珩,敢不敢喝他給他斟的酒。 他要看看蕭珩信不信他的心,卻忘記了相信蕭珩對他的心。 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戌時三刻。 桌上溫?zé)徇^的酒都涼了,連帶著坐在亭中的柳秋色,也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像是化成了雕像,他沒有動,沒有眨眼,甚至于幾乎聽不見呼吸的吐息。 迂曲的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彷彿能聽見遠(yuǎn)方蠟燭一根接著一根熄滅的聲響。 萬籟俱寂。 時間,漸漸的來到了子時。 蕭珩,看來是不會來的了。 柳秋色心中明白,沒道理遲到這么久。 蕭珩聽了屬下的報告,認(rèn)定他要下毒殺他,心寒無已,說不來那也是情有可原。 問題是,那個屬下根本沒有聽見他怎么回答梅若蘭,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答應(yīng)梅若蘭的提議,蕭珩卻連見他一面、聽他解釋都不肯? 遙遠(yuǎn)的南江對岸,傳來寺廟的鐘聲,驚起寒鴉啪啪啪撲翅飛起,震落一地枯葉。 水澤里傳來不知什么鳥類的咕咕聲。 時間過了子時。 柳秋色秀麗的長眉忽然一動,敏感地聽見了什么的響聲。 是蕭珩來了? 冰冷的眼眸里猛然一亮,但又轉(zhuǎn)瞬暗了下去,沉成雪般的色彩。 不。不是蕭珩。 那是什么? 敏銳的耳朵辨明著接近的聲音。 金屬碰撞。 好啊,是盔甲。 蕭珩沒來,倒等來了太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