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就維持原本的樣子好了!
這次,他決定一天住自己家,一天住她家。 星期一晚上回mama那兒,星期二就住女友家,依此類推下去。 這樣安排的困難是,星期五晚上不能跟女友在一起,好處是星期六則享有一整天。 星期日很復(fù)雜,兩個假日都給女友的話,mama就沒辦法去買東西,雖然他週間中餐晚餐根本沒在家里吃,不過mama已經(jīng)把去逛賣場當作基本休間,每週還是一定需要陪她逛幾個小時。 但有時,在她週末沒有排班的日子,他們倆會安排出遠門旅游,常常帶jacky一起去,也會在外頭過夜。但無論如何,星期天下午是mama的,最遲傍晚,他一定帶mama去大賣場逛街。 他的心情的確好多了,偶爾也看得到她的笑,尤其是她洗碗時,他在后面吻她的頸子,她的臉就會有種微妙的變化,說不出的好看。 像笑卻也沒那么燦爛,說是情慾也沒那么深刻,那是種介乎幸福與安心的微弱訊號。如果訊號明確一點,他會伸手輕撫她的腰枝,或者握住她柔軟飽滿的胸脯。如果訊號淺淺淡淡,他會吻她臉頰微微鼓起的位置,甚至吻她額前滴下的汗珠。 母親當然知道他又去找她了,但這一次,母親選擇假裝不知道。 他也非常小心,放了一些衣服在那邊之外,車子里永遠帶著一套乾凈的衣服,如果發(fā)現(xiàn)身上沾了jacky的毛,到公司便換上乾凈的衣服,盡量不越過母親的地雷區(qū),謹慎的維持界線。 「我爸媽說,週末來臺北,可能會住我那里?!顾隣恐鴍acky放風,等他在公園跑完步,回到她坐著的椅子邊時說,手上還握著手機,像才剛剛掛掉一樣。 他整件運動t恤都是濕的,站在她旁邊伸腿,思索著應(yīng)該怎樣回應(yīng)。 但運動就是運動,身體動起來,腦子想也想不清楚,伸完腿,他又趴在地上作伏地挺身,一推就沒完。 「那好吧!就維持原本的樣子好了!」她說。 「星期六晚上請他們吃飯好嗎?」他停下來抬頭說。 有時候,為了想看到她那種不知所措的笑容,他會莫名做出一些事情、講出一些話,看到了,很高興,他繼續(xù)做他的伏地挺身。 她摸摸jacky背上的毛,想著去哪里給二老接風洗塵好呢! 星期五晚上下班前,提前完成了下週二會議中要提交的程式進度,他開心的離開公司。 在公司附近的自助餐店,點了一份炸排骨,苦瓜、龍鬚菜和涼拌海帶絲,吃了兩碗飯,喝了兩杯餐廳附贈的紅茶。 移動到7-11的椅子上,吹冷氣繼續(xù)讀看了超過一半的「笑忘書」。 米蘭崑德拉在里面說到各種奇妙的「笑」,有時那笑是那樣傷人,有時是那樣不合時宜,但卻非常有可能發(fā)生。 也或許根本不會發(fā)生,比如芭芭拉的性派對,這在捷克是經(jīng)常會有的嗎?臺灣會嗎? 但作報告的兩個女學生,在臺上表演著「犀牛」的報告,然后被崑德拉的表妹踢了一腳的事情,還得繼續(xù)左腳、右腳的跳著同心圓的舞步,笑得飛上了天,這或許是笑的某種意義吧! 不需要是女性主義者,也不需要是任何一種主義者,都有笑的本能。 可以笑,可以取笑,可以開懷的笑,或是淺淺的笑。 可以不知所措的傻笑,甚至也可以帶有鼓勵性質(zhì)的為別人輕輕動一下嘴角。 把笑當作是一種社交的基本禮儀,來點營業(yè)式的禮貌笑容,「您好!有什么需要我們服務(wù)的地方?」她會這樣對來到店里的客人送上無懈可擊的一笑。 也會為了他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迎上一朵幾乎不著痕跡的笑意。 他覺得自己完全中了一種「等笑」的魔法,所有事情,都在那一朵笑意之后,才有精確的定義,不然就都是沒有意義的。就像在程式的邏輯堆演里,缺乏意義的符號,是廢話,是做白功,是讓程式多跑零點零幾秒的廢物,全都應(yīng)該delete掉。 那母親的笑呢? 正在看書的他,霎時之間,跌進了回憶的漩窩里。 笑忘書 那漩窩一層層把他捲進去,他回到25歲、20歲、15歲、10歲......,一卷一卷的記憶膠卷,沒有章法的情緒軌跡里,以任何方式檢索:出游、升學、考試、過年過節(jié)、親戚來訪......居然沒有任何一絲記憶,和母親的笑容連結(jié)在一起。 母親從來沒有笑過嗎? 用這個問題去檢索他的回憶錄,每一頁都是空白,調(diào)出來的檔案,母親的嘴角抿著,法令紋更是從年輕就夾著深深的刻痕。 是這樣嗎? 還是他的記憶已經(jīng)被最新最近的經(jīng)驗覆蓋過去了? 然后一個非常清晰的畫面,跳進了他的思緒里,那是他父母的結(jié)婚照片。 黑白的、照片的邊有花紋,不是平平整整的相紙。 里面的父親英挺,眉毛粗黑,目光炯炯有神,左手摟著母親。 母親的頭紗往后披著,頭頂有些花朵裝飾,臉上則是不折不扣的笑容,穿透相紙,朝著他的回憶中樞發(fā)射出來。 一個把家里打理得一塵不染的女人,婚后每晚餐桌上至少四菜一湯的料理,一舉得男的長媳,為什么沒有笑容? 為什么她的丈夫被公司裁員,不選擇把事情告訴她,而選擇離開家? 是父親在外面另藏嬌娃?那又為什么要投海尋短?難道連金屋也容不下他? 被遺棄的母親是什么樣的心情? 她是早已忘記怎么笑?還是在生活中真的沒有任何值得笑的事情? 婚照上面的笑容,親切可人,沒有媒妁之言的陰影,沒有父母之命的壓力,顯示出自由戀愛的小鳥依人和情投意合。 但這些在婚姻生活中,卻如同槁木死灰? 連一個可以飛上天的可笑情景都沒有,不會踏踏左腳、踏踏右腳然后雙腳合併往上一跳,讓臉上充滿荒唐的笑容,圍成同心圓繼續(xù)踏著舞步。 他的腦子亂了,父親與母親是否預(yù)告著著自己婚姻?還是應(yīng)該引以為借鏡? 是不是他其實在找的女孩,就要像母親一樣,很省著笑,好像多笑一下會浪費掉生命值,那根代表血液的棒棒,就會漸漸流失。 要非常節(jié)省的笑,最好不要笑,這樣的生命就存很多了。 存了什么? 還是要像小龍女那樣,修習古墓派玉女功養(yǎng)生修鍊「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好、少惡」。這樣可以年輕16歲,以上。 年輕,代表還沒活過?還是代表活過許多歲數(shù)但沒活過喜怒哀樂?這樣也算活過嗎? 那話說回來,人生難道就等同于喜怒哀樂嗎? 假如這個邏輯成立,沒有笑應(yīng)該就沒有喜和樂,這樣的人生是不是就少了1/2強。強什么?因為自己心里暗暗希望「喜和樂」在人生的分佈上是壓倒性的強,而不是平均的1/2而已。 如果人生只剩下「怒與哀」...... 他不敢想下去的人生,是不是就是母親的人生呢? 這一晚,他闔上了書,沒去運動,提早在七點半就到家,鑰匙轉(zhuǎn)動門鎖時,把母親嚇了好一大跳。 隨手拿起拖把,站在門邊等著,如果是盜賊就先給一悶棍。 無線電話也放在圍裙口袋里,準備隨時打電話給兒子或警察。 進門的他,手上帶著一小束花,是長長的幾朵粉紅玫瑰。 遞給mama,mama還站在那里發(fā)呆,他已經(jīng)從房間拿出那個寶藍色花瓶,示意mama插在里面。 「買這些東西干甚么?浪費錢。」mama說。 他沒搭腔,根據(jù)經(jīng)驗,搭這種腔的結(jié)果會氣死。 「如果我說我要結(jié)婚了,你覺得怎么樣?」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新口味的芒果啤酒,喝了一口。 「你愛結(jié)就結(jié)??!問我干什么?」mama的臉一股暗沉,簡直像寡婦死兒子的悲情壟罩著她的五官。 「你不問我娶誰?」他再喝了一口,靠著冰箱笑著問。 「還有誰?還不就那個女人?!?/br> 「你不覺得我很專情嗎?」他開玩笑的說。 「眼光太低??!盡挑些阿貓阿狗來專情!」 「我屬狗,剛剛好??!」 mama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了,巴了他一下肩頭「閃邊啦!水滴在地上了!」手上的拖把就要開始擦了。 「要不要陪我去運動?」他接下mama手中的拖把,把啤酒放在小吧臺上,簡單拖了一下花滴下來的水。 「去哪里運動?」 「公園啊!」 「啊你運動我要做什么?」 「有人在那邊跳舞,不然你就散散步啊!」 「你要運動多久?我等下要看連續(xù)劇欸!」 「最少要一個小時,連續(xù)劇白天不是都有重播,沒看到就明天再看?。 ?/br> 「不是很想去。」mama眼中原本閃著一點點的意愿,突然之間又熄滅了。 他從來不喜歡強迫任何人,通常問別人任何事情只問一次,尊重別人的選擇,無論那個答案他喜歡不喜歡。 但今天卻感覺一點點不同的什么,好像答案的里面還有答案,「不想去」是一個答案,但里面有另一種原因,跟他可能有關(guān)或可能無關(guān)的原因,導(dǎo)致這樣的答案,所以不是表面上簡單的理解,mama拒絕和自己出門的這個答案。 可是那是什么意義呢?自己又該探訪進去母親的內(nèi)心多深呢?他也不懂,他不是女人。 但說是男人這一邊,他卻也不懂爸爸的選擇。 所以只好再喝一口啤酒,接不上什么話。 一口一口的喝著,母親在水槽剪好玫瑰插在花瓶里,高低調(diào)整一下,大方好看。 其實母親也很好看,和印象中結(jié)婚的照片比起來,并沒有蒼老很多。 當然,眼睛沒有年輕時那樣大那樣有神,也沒化妝。 身材相差也不遠,如果頭發(fā)染一染,從后面看的話,說不定別人認為她只有40歲。 「不然,我陪你去散步?」 很明顯,那是一種類似笑的表情,非常的不習慣,所以那些笑時該用到的肌rou,排列得不是很順暢。 臉有點鼓鼓的,但是不自覺得一種壓抑,按奈著那應(yīng)該因應(yīng)著笑而隨著放松的線條。 這種笑法,好像跟女朋友的笑容,有種異曲同工的相似感。 只是,母親的比較不自然一些,幾乎像是忘了這個表情一樣,回想不起來這個表情應(yīng)該代表的意義,不明瞭應(yīng)該對應(yīng)怎樣的心情,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所以看起來原本像笑的表情,最后則是彈動的幾下抽搐,漸漸隱沒在表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