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照顧凝香的工作,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除了陪昏迷著的凝香說說話,替不能動的她翻翻身子、活動活動筋骨,還必需熬煮湯藥,燉米粥給凝香補(bǔ)充元氣,換換傷口上的草藥,注意凝香的一舉一動等等。 若不是兩個人一起做,她們這種弱女子只怕會也隨著凝香躺上床去,等待人家照顧了。 剛開始不順手,不過連做個兩三天,是也漸漸駕輕就熟。 像是為了回應(yīng)她們的用心般,在床榻上躺了十來天的凝香,終于有了一點動靜。 映彤輕柔的捲起凝香衣袖,將巾帕浸濕,掬起溫水?dāng)Q乾,細(xì)細(xì)的替凝香擦拭身子時,不預(yù)期的,凝香的手指竟微微的彎了彎。 她心細(xì)的發(fā)現(xiàn)這點,立刻丟下巾帕,「凝香?你醒了嗎?凝香!」她輕柔的晃動她身子,深怕牽動傷口,卻又忍不住欣喜的,想確定這個好消息。 只見原本毫無動靜的凝香緩緩的,雙眼睜開一絲縫兒來,久未開口的芳唇動了動,乾澀的喉嚨勉力的發(fā)出氣音,「映……彤?」她認(rèn)出眼前的臉龐來,可這個認(rèn)知讓她不敢相信,她究竟是回到了皖城,還是映彤來到了戰(zhàn)場上? 將耳朵緊貼在凝香唇畔的她,欣喜的道:「再說一次,彤沒聽見?!鼓阈蚜?! 彤,會這樣自稱的,除了映彤之外,還會有誰?凝香淡淡掀唇笑著,「映彤……」這次聲音大了些,清楚的傳進(jìn)她的耳朵里。 「凝香,是彤,你認(rèn)出來了。」她沒注意到自己眼角又泛出一些淚霧,只是緊握著凝香的手,「彤趕緊去告訴凝嫣,凝嫣也來了!」她踩著欣喜的步伐,一步也不敢遲疑的跑向灶房,去告訴正在熬煮米粥的凝嫣這個好消息。 凝嫣……原來這幾天來耳邊聽見的聲調(diào),不是作夢,她們真的來這里照顧她了。凝香勾唇斂下眼來,再度沉入夢鄉(xiāng)。 帶著笑意的。 凝香再次醒來,是在兩天后的事情。 她睜開眼睛,向右側(cè)門的方向探看,沒預(yù)料的看見一個男人,正背對著她,透著燭火不知道在看著什么念念有詞,她聽不清楚,可是在看見他身上的穿著,以及腰間那兩把明顯到不能再明顯的兵器之后,她已經(jīng)知曉他的身分。 「嗯……」撐著虛弱的身子,凝香張了張唇,想開口,喚她那鐫刻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名字,許是太久沒開口說話,不聽話的喉間僅是發(fā)出幾個單音,令她就算與眼前的男人近在咫尺,也無法喚他回頭。 這樣的認(rèn)知讓她感到自己的脆弱,「孫策……」她輕喊,希望那個專注于自己手邊東西的他,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回頭過來看看她。 或許真是心有靈犀,男人停止了手邊的動作,搔搔頭,「我聽錯了是不是……」竟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現(xiàn)在是深夜,四周寂靜,什么聲音都能聽的一清二楚,但這聲響太過細(xì)微,令他有些不確定。 「孫策……」她再喊。 他沒聽錯,是有人在叫他,他像是鼓足了勇氣回頭,而后看見,他這些日子以來心中所惦念的人兒,正睜開眼睛,開口喊著他的名字,「凝香……」手上的冊子掉落在地上,他沒多做理會,「是凝香嗎?」他怕,他怕這只是自己的幻覺使然,可又欣喜著,若這是幻覺,也請上蒼不要讓他醒來,「這……是真的嗎?」雖然回來的時候,映彤已經(jīng)急忙向他報告這個好消息,可是又聽到映彤說這兩天以來,凝香沒再醒過,他原以為……那只是一場夢而已。 背對著燭火的他,讓她無法清楚看見孫策的表情,她只能點點頭,「夫君,是我……」她眨眨眼,玉手收回自己心口,而后感動的淚濕眼眶。 腰間的傷口還疼痛著,在那樣的痛楚之下,她還以為她永遠(yuǎn)看不見他了,可沒想到…… 「凝香!」孫策上前去想瞧她仔細(xì),也讓凝香看清楚他來。 看清身著戎裝,而上頭沾滿血跡的他,凝香霎時倒抽了一口氣,「你……」淚花翻涌,落得兇猛。 「我沒有受傷,你放心?!鼓愕臏I痕讓他想起自己急急忙忙將軍隊安頓好之后,便直接趕回這里來看她,連沾上血跡的戎裝都還沒換過,滿身臟污讓他頓時打消抱她的念頭,「瞧我大意的,來,我倒杯熱茶給你?!雇忸^天冷,這間房每隔一個時辰就換一壺?zé)岵?,因為讓體弱的她直接喝涼冰冰的茶水不好。 她吃力的撐起身子,無意間牽動到腹間的傷口,「哎……」她輕吟,一雙細(xì)淺柳眉因痛而擰起。 忙著倒水的孫策聽見她一聲輕吟,「怎么了嗎?」他放下熱茶,拉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拿起另一條被子捲起,放在凝香背后讓她枕靠著,「來,小心別動到傷口,」讓她安穩(wěn)的躺好,「這樣子好多了吧?」見她蒼白的唇兒漾開笑意,他也高興的笑了,而后伸手揩去俏臉上殘存的淚痕,「我記得藥好像是兩個多時辰前,凝嫣幫你換的,我現(xiàn)在去拿藥來,你等等?!顾D(zhuǎn)身站起,看見桌上那杯熱茶,伸手端來給她,「凝香,先喝喝水潤喉?!顾麑⒈咏坏剿稚希蟮椒坷锏牧硪活^木櫥,打開來尋著凝香的草藥。 雖然這些天來,他將照顧凝香的工作交給凝嫣跟映彤,可在這之前,一直都是他親手照顧的,是以,這間房的擺設(shè)與照顧凝香的細(xì)節(jié),他全都知道。 她顫巍巍的拿著杯子,聽見外頭一陣寒風(fēng)吹拂,喝下一口茶水頓覺全身暖了起來,而后她看見枕邊的幾卷書,好奇的翻開來,不正是一本「孫子兵法」?還有「詩經(jīng)」……她抬起眼來看他,正巧他拿著草藥回到床邊,「那個……凝嫣說你平常沒事喜歡讀詩,所以我給你借了一本來。」心想她剛醒來,還無法下床走動的話,在床上鐵定很悶,他才想到這個方法。 「那……」她指著地上,他剛剛翻閱的小冊子,「是什么?」躺在地上的那頁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令她有些好奇。 「這個啊。」他有些靦腆的笑了笑,將冊子撿起來,「這是我跟凝嫣問的,你喜歡的東西?!顾胨麄兂苫檫@么長一段日子,跟凝香好好相處的時間卻是少之又少,于是就問了凝嫣有關(guān)于她的事情,想多了解她一些。 蒼白的唇瓣揚(yáng)起笑來,突然覺得眼前的他,可愛的緊,「讓我看看?」她朝他伸手,想知道他寫了些什么。 「你真的要看???」孫策睜大眼睛,在接觸到她那澄澈依然的眼之后,還是將手上的冊子交給她,「我的字,沒你好看?!?/br> 她才不在乎他的字的好壞,她在乎的是,他在向凝嫣抄寫這些的時候,他的那份心啊。「你調(diào)查我的底細(xì),很清楚?!顾吙矗σ獠粩嗉由?,上頭寫著她喜歡看的書、喜歡吃的菜、臉上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哪些習(xí)慣舉動等等……巨細(xì)靡遺,「我可要好好說說凝嫣,自己姊姊的底細(xì)全告訴別人了?!顾策€真會挑人問,與她一同生活長大的凝嫣當(dāng)然清楚這些。 知道她又有力氣說笑的孫策很是高興,接過她遞來的冊子,而后緊握住她的手,「凝香,現(xiàn)在覺得身子怎么樣?」 「有些累,傷口有些疼,其他還好。」凝香枕靠在身后的被子上,回握他,「夫君,對不起,我……遲疑了?!顾季w頓時回到了十幾天前,那把劍沒入她身子時的情景。 之前心底所受到的震撼,在當(dāng)初與孫策說的那些之后,無聲無息的,潛入最深處,像是不見了,可是在真正面對直接的生與死時,那些愧疚、驚愕,全都像潮水般向她涌來;原來她,并不若自己所想的那般果決。 「我知道?!箤O策掀了掀唇,將她的手握的更緊,憑那士兵根本不可能傷到凝香,是凝香自小所培養(yǎng)的仁慈之心,以及先前殺人的恐懼使她猶豫。 「你知道我在那殺聲震天的戰(zhàn)場上聽見什么了嗎?我聽見他喊『娘親』?!乖趹?zhàn)場上,人命比螻蟻還不值,在手中的劍沒入敵人的心口時,壓根兒忘了,所有的士兵都與他們一樣,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想起這些,她便難過的下不了手…… 「嗯。」孫策凝望著她,并不打算答話,就讓凝香去說。 「我想到自己要是落下這刀,將會讓他的家人心疼,我……」凝香欲言又止,總之,她無法克服這個心理的障礙。 「嗯,他們會跟我一樣難過?!箤O策點點頭。 「我是不是不該跟你上戰(zhàn)場的?」凝香悶悶的,朝他輕問。 「是,也不是?!箤O策很有趣的回答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怎么說?」 孫策撫上她顯得蒼白而虛弱的臉頰,「你幫了我很多忙,你知道為什么我要你緊跟在我后頭嗎?」 自認(rèn)沒有幫上他的忙,反而因受傷而讓他擔(dān)心的凝香搖搖頭,「我讓你擔(dān)憂,哪有幫到你?」 「你有?!箤O策淺笑著,將她手上的杯子接過,并從床上取來另外一個杯子,「聽好,右手這個杯子是我,左手是你,你在我左后方,」將兩個杯子擱在床上,「仲謀打前鋒,城門大開的時候,我跟你說『別離開我身邊』,還記得嗎?」 她點點頭,他繼續(xù)說:「在進(jìn)入城門之后,敵兵朝我們殺來,當(dāng)敵兵從我側(cè)面撲上來時,是誰替我收拾他們的?」 凝香想起自己拿著戰(zhàn)槍跟盾的模樣,「是我?」 孫策瞥了床邊的「孫子兵法」一眼,「嗯,我將性命,交給了后頭的你。」他不知道身后的她拿著戰(zhàn)槍替他收拾多少欲對他不利的敵兵,但是他知道,全心全意注意著他安危的她,一定是不遺馀力。 「你不是……為了保護(hù)我才要我跟在你后頭?」凝香看著那兩個杯子,有些呀然。 「我將性命交給你?!顾瞄_兩個杯子,重新握上她暖暖的手,「我相信你?!?/br> 「孫策……」 「所以當(dāng)那該死的敵兵將劍刺進(jìn)你身子時……」不僅是她不想回憶起,他憶起讓他肝膽欲裂的那一幕時,仍是不自覺的冒著冷汗,「我?guī)缀跻詾槲乙ツ恪顾椴蛔越淖洗惭?,伸手將她攬入懷里?/br> 那有力而健壯的手臂小心的避開她的傷口,密實的將她抱的好緊,而她清楚的感受到這個愛著他的男人,正克制不住的渾身顫抖,「夫君……」她遲疑了一會兒,而后雙手環(huán)住這個她喜愛著的男人,「對不起?!?/br> 「當(dāng)映彤告訴我你醒了的時候,我好歡喜,可我還是忍不住懷疑起,那是不是夢?」直到現(xiàn)在,他才確定,懷里的人兒是她,活生生的,清楚而不容錯認(rèn)。 「讓你擔(dān)心了,我……沒事了?!?/br> 「不準(zhǔn)你離開我,不準(zhǔn)比我早走,知道嗎?」他緩緩的退開一點距離,雙眸熱切的注視著她,語帶威脅的道。 「好,不離開?!顾Γc頭允諾,而后她伸手撫了撫他額際的發(fā)絲,替他弄整。 孫策也微微的笑了,外頭很冷,可他們貼的很近,交換彼此的鼻息,很暖。 「替你換藥,來?!箶傞_布上涂勻的草藥,他注視著她那左側(cè)腹間的傷痕。 想敷上藥,必須敞開身上的衣裳,想到還未與他裸裎相見過的凝香倏地紅了頰,可又想到自己在昏睡時,都是由他替她換藥,自己身子他早已不知見過幾回,思及此,便放寬了心,解開衣帶,讓他替她上藥。 解開她腰際的結(jié),將她原本的草藥給取下,手絹掬起水來,將殘留在她白皙肌膚上的草藥拭凈了,孫策的眼神專注的不含一絲雜質(zhì)。 她看著替她換藥,一臉專心的他,順著他的視線,她得以好好省視那道傷口,還未拆線,但已經(jīng)結(jié)痂,而血塊正開始慢慢剝落下來,露出一些淡粉色的傷疤。 他拿起新的草藥,給她敷上,「軍醫(yī)昨天來看過,他說你這傷復(fù)原的頗快,再過個兩天,就可以拆線了?!顾焓痔嫠龜n緊衣裳,「我還有好多話跟你說?!箍此匀惶撊踔?,還需要多休息才能早日痊癒呢,「不過現(xiàn)下我們有的是時間,是不?」 她淡淡點頭,仔細(xì)的看著那張有稜有角的俊顏,玉指伸手劃過他的眉兒,「你要休息了?」她輕問,視線向下移,看見他滿是血污的衣裳,她想起他還沒交代他去哪弄得這身腥。 「我們該休息了?!箤O策拍撫著她,將被子覆上那纖細(xì)嬌軀,「我先去沐浴一番,你先休息?!顾驈娜漳壕鸵恢泵Φ浆F(xiàn)在,軍隊與她這兒兩頭跑,瞧他身上戎裝還沒能褪下,他離開她,有些不捨的多看她幾眼,「快睡吧?!?/br> 她點頭允諾,身子的疲累再度朝腦子襲來,聞著床畔的書卷味兒,她安穩(wěn)的斂眼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