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卷 落羽:Ⅱ. 地面的景貌2
2.地面的景貌2 徐語辰獨自在崖邊漫步,獨自觀察著這個世界。 這是一個呈環(huán)狀構(gòu)造的箱籠。中央那片泥紅色的島嶼是地面世界,亦即人們所居住的地方;島嶼之外,卻不是蔚藍無際的海水,而是萬丈深淵。 地面的人并不知道深淵下方是個怎樣的領(lǐng)域,從懸崖墜落的人,似乎沒有誰再爬上來。大家只知道,那是個極其可怕的、致死的地獄。 如同手銬的環(huán)狀深淵,又名abyss。 如今,徐語辰正走在abyss旁邊的石地,只消踏出半步,便會墜入無邊際的黑洞中。 風(fēng)從深淵內(nèi)部涌出,刮過徐語辰的臉。他立即閉上眼睛,原以為刺痛可怕的陰風(fēng),卻是清涼如水,彷彿把身上的塵垢都拂走。 他微微張開眼睛,崖下的風(fēng)沒有污穢,沒有罪惡,舒爽得讓人莫名其妙。 怎么會這樣呢? 曾幾何時,這個黑色領(lǐng)域使他極為恐懼,如同多數(shù)人一樣。他跟著大家來到欄柵內(nèi),安安份份地度過了數(shù)年的人生──同時,冷眼瞟過欄柵外人們的癡態(tài),覺得自己選擇正確。 某一天,他仰望天空,忽然覺得天空是多么澄清:跟地面不同,頭頂?shù)膰仁枪饷髦矗瑔问前浩痤^,便能感到一陣溫暖,全身立即提起勁來。 他向天空伸手,跟隨天空中的一雙紫色而行。 為了那紫色的夢,他甘愿跨出木欄,不斷向前,在大漠上抓著紫色的羽毛,然后放開,最后的最后,不自不覺便到了這個地方。 abyss的一步之遙。 徐語辰再度看了看天空,繼續(xù)沿著崖邊走。目的地是何處?不知道。有人結(jié)伴嗎?不知道。應(yīng)該回到欄柵嗎?不知道。或是──該直接跳到abyss下面就好了? 不知道。 從炎炎暑假轉(zhuǎn)折到深深之秋,他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再纏著紫色的天使不放,于是他放手了。放手之后的下一步,卻是霧色的含糊。 「嗯哼,少年,沒想到在這種地方會見到你呢。」 聲音是從后方傳來的。他回頭一望,美麗的少女正把弄著自己兩條的長辮子,赤足坐在崖邊,細白的腳板在空氣里緩緩搖擺。徐語辰有點訝異,在這荒蕪的地帶,少女仍然穿著華麗的全黑禮服,半透明的高領(lǐng)紗衣,有百片黑色珠片密鑲在胸前,蕾絲紋的紗裙一層層地從腰腹披到小腿,若隱若現(xiàn)。 美艷,性感──但是,她沒有化妝。略顯蒼色的臉與唇,還有疲乏的眼神,反而為她添上些柔弱的女性美。 徐語辰停下步伐,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少女含笑回答:「問得好,我呢,在等我的地獄,一直在等?!?/br> 「地獄嗎。嘿,大小姐,你也會有良知,也會知道自己會下地獄?」 少女躊躇了一會兒。然后,視線從徐語辰那邊,轉(zhuǎn)移到崖下那片看不見底的黑色。 「嗯哼,我是魔鬼嘛,地獄當(dāng)然是我的歸宿,我早晚會下去的。倒是你,一直在這附近兜圈子,你找到你最后的歸宿地了?」 還沒。不過他并不打算乖順地回答「沒找到」。 無論他們兩人的內(nèi)在有多相似,他也不打算將自己的命運跟大小姐相提并論。 他將手放入口袋,問:「蕭沁華,你不打算回去嗎?」 「嗯?」 「回去那里?!剐煺Z辰伸手指向深淵的反方向,那個已經(jīng)不在視線范圍內(nèi)的圓形牢籠,「在那里,你是大家心目中最完美的千金小姐吧?一個人坐在這里是為什么?」 像是知道他所指著的地方,少女根本沒有動,映透著深淵的眸子如同黑咖啡,有點濃,有點沉。她雙手疊在大腿上,呵呵低笑:「啊啊……你說那個丑陋的地方?連你這個膽小鬼都不回去,我怎么會回去?」 他饒有趣味地繞起雙手:「丑陋?」 「你記得吧?你離家出走時,我跟你在車上的說過。由于我的緣故,我的meimei做了植物人七年,睡了七年,結(jié)果我的父母決定要讓她安樂死,我阻都阻不了呢。」 「記得?!?/br> 「我的父母都在欄柵里面呢……用慈悲為由,殺死了令他們傷神七年的小女兒?!?/br> 陷入沉睡、心臟依然撲通撲通跳動著的女孩,到底會為自己無法清醒而痛苦不堪,渴求死亡;還是閉著雙眼,做著甜夢,享受著夢里的一切? 沒人知道。 所以,人們順從自己的意愿,捏造出最恰當(dāng)?shù)睦碛伞?/br> 害得meimei變成植物人的大小姐,妄想meimei一直在夢里活得很幸福。 讓小女兒安樂死的藥業(yè)夫婦,妄想小女兒過得很痛苦,自己的選擇算是積了德。 「嘛,犯罪總需要理由嘛?」少女縮了縮肩,笑得妖麗:「只要跟別人牽扯出關(guān)係,就會招來罪孽,然后用美麗的理由來包裹。那個地方啊,根本沒什么值得留戀,只是一個罪人們互相欺騙的樂園?!?/br> 徐語辰沉默片刻,漸漸勾出嘲諷的微笑:「……你說得對。」 「嗯哼,我當(dāng)然說得對。如果我meimei能醒過來,我會好好待她……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絕對不可能,所以這些是自我安慰的好聽話。」 少女白皙的腳踝輕輕踢向前方,然后,她望向徐語辰,平靜地說:「少年,那你呢,你不打算回去?嗯哼,不過你肯定不會想跟我一起坐在這兒呢,對吧?」 徐語辰?jīng)]有說話,僅是邁出了原來的腳步,離開大小姐所身處的區(qū)域,以行動代替了答案。 少女的話使他感到煩躁,腳邊的速度也不自覺地加快了些。 深淵的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彎彎曲曲,有時得繞過像山似的石群才能繼續(xù)前進。他靠在一塊像山高的大石旁邊,稍作喘息,靜靜思索,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非常習(xí)慣在這樣的沙石地上行走。 大小姐說得不錯。人們所聚居的環(huán)形欄牢,以及他腳下的這片土地,其實都是同樣的。所謂的欄柵,所謂的界線,只不過是屠殺異己、相互殘害的工具。 住在木欄內(nèi)的可不是溫馴的羊群。若是真正的小羊,敢誠已被披著羊皮的豹狼宰掉吧? 環(huán)內(nèi)的、是飽滿后繼續(xù)追求更多欲望的狼。 環(huán)外的、是飢渴得把自己咬裂的狼。 沒有翅膀的自己,到底該前往哪兒棲息? 徐語辰坐在巨石旁,一如所料,石壁傳來沒有溫度的徹涼。他嘆氣,正想閉眼小睡片刻,一根羽毛正巧飄落他的鼻尖前,倏他令他呆住。他拈起羽根,這是狀似透明的淺灰色羽毛。 抱著絲絲困惑,他瞧向上方。高高地越過他的頭頂,在他身后、坐在十幾米高石峰上的人,果然是他所認識的灰鳥。 灰鳥儼然是貴氣富公子的裝扮。穿著灰色的西裝,灰色的長褲,黑領(lǐng)帶、白襯衣,黑皮鞋,銀色橢圓形吊墜。他身上的衣物沒有何任皺摺,甚至是由于坐姿而產(chǎn)生的自然波紋也沒有,一層層黑、白、灰相間而成,從頭到腳都那么筆直、那么整齊。 不過他不似社會上流的西裝男女那樣表現(xiàn)嚴謹。他半哈著腰,像個小孩般睜圓了左眼,仔細盯著指間的一朵艷色朱槿。 徐語辰望向灰鳥的背后,灰色的翅膀悠然輕拍,剎是漂亮。一根根柔和似紗的羽毛竟像是被雨水灑過似地,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生輝,靈氣迫人。 徐語辰退后一步,向灰鳥大叫:「于先生──!」 灰鳥轉(zhuǎn)動脖子,左右張望,衣領(lǐng)依然不見半點皺痕。徐語辰又再呼喚一次,他才把目光轉(zhuǎn)向下方,露出金燦燦的笑容。 「少年啊少年!你怎么會在這里?你從哪兒逃出來了?。 ?/br> 兩人的距離著實有點遠,聲音被風(fēng)濾走了力度,有點模糊,但徐語辰無法攀爬上去,對方似乎也沒有飛下來的打算。 徐語辰依然沒有回答,高聲反問:「你呢?你怎么會在這里!嘿,該不會像大小姐一樣在等待地獄吧?」 灰鳥吃吃笑道:「我要跟那個籠子講byebye,跑啊跑就來到這里了!」 「追求自由嗎?」 「沒這么崇高!只是想吸吸新鮮空氣而已!」灰鳥裝出無奈狀,一邊擺手一邊搖頭:「說不定幾分鐘后就會被抓回去了。」 「被誰抓回去?」 「試問還會有誰呢?當(dāng)然是籠子里的人啊?!?/br> 徐語辰忍俊不禁,笑得彎起了秀眉:「籠子里的人怎么抓籠子外的鳥?」 「唉!少年啊少年,那你就有所不知了。本大爺來告訴你!」 灰鳥換了姿勢盤腳而坐,衣服竟然仍是工整得讓人吃驚。他筆直地伸出握花的手,讓紅色的花心指往深淵的反方向,人們所居住的圓形領(lǐng)地。當(dāng)然,那個地方太過遙遠,徐語辰只能看到地平線。 坐在石巒峰上的灰鳥是否看得見? 「少年,無論是人還是鳥,都是群居動物!」 「嗯?!?/br> 「群居動物要是離群了會發(fā)生什么事?」 徐語辰垂下眼瞼,抿唇答:「不知道?!?/br> 「沒什么的,只不過是生活很艱難,說不定會死翹翹。所以人離群后往往會回到人群當(dāng)中?!够银B笑著聳肩,說得輕描淡寫,「放走了的金絲雀也會飛回籠里!沒法子,誰叫食物都在籠子里呢?想要求溫飽就要乖乖被管束,勿亂飛!」 說罷,他突然站起來,在石峰上自轉(zhuǎn)了兩個圈兒,活像隻無拘無束、即將展翅高飛的鳥。 徐語辰低笑一聲,反問:「既然如此,于先生怎么不好好呆在籠里?」 原以為灰鳥必會嘻皮笑臉地繼續(xù)回答他的問題,豈料對方卻朝他扮了個鬼臉,用朱槿花指向他的頭頂。 「少年,這樣不公平呢!你還沒回答我,你怎么會在這里呢?」 「……我也不知道?!?/br> 「去!敷衍到不行的答案!你……對,你是個戀兄癖狂魔,你在找你哥吧?」 「不是?!?/br> 「肯定是!你看你,壓根兒不像個獨居少年,你分明是想回去吧?我來猜猜吧……」灰鳥軟趴趴地倒在石頭上,灰色的翅膀像是興奮地加快了拍動,但他依然沒有飛,「你那完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哥哥大人肯定不在籠子里,對不?于是嬌生慣養(yǎng)的你便逃了出來,在這兒晃來晃去的,依然找不到?!?/br> 「你……」 徐語辰按著胸部粗喘了口氣,心里有種莫名的酸苦,卻又難以捉住它,將它撥走。他決定直接拋下灰鳥,閉起眼睛繼續(xù)向不知名的世界前進。 「哥哥大人一定是像天仙一樣住在天空吧?于是你希望他會下來接你走……」 不是天仙,而是天使,有著溫柔得令人心醉的紫紗雙翼。 可是,因為他任性的央求,使兄長屢次從天空降落到這個充滿罪惡的地面;兄長為了帶他一同翔游天際,結(jié)果,從天空碎落了一片片淡紫色。 徐語辰不顧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疾步奔跑,好幾次都差點絆倒。 他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也許正如于先生所言,他最終還是會回歸他所熟識的欄柵,繼續(xù)當(dāng)個普通人──即使,曾經(jīng)在欄柵里的朋友,一個又一個都渴望外面的世界,一個又一個來到外面。 欄柵的外面,除了無盡的空虛,到底有什么吸引? 觸不及的天際,除了靜默得讓人寂寞的云白色,還剩什么?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有何價值、他的存在有何意義? 自己所追逐的到底是什么? 當(dāng)徐語辰失足倒地,他的理智才被疼痛感慢慢刺醒,腦袋迅速冷卻。他甩頭,按著膝蓋坐好,終于再度張開自己眼睛。 映入眼里的,竟是他最喜歡的色彩。 半透明的柔紫色。 心臟砰然激動,他吃驚地站起來,瞪大眼睛仰望前方。 在他腳前,是一道從崖邊直達云端之上的天之梯。 是誰打造的? 一格格的紫色從地面一層層懸空鋪上去,呈螺旋狀,連扶手也沒有,完全沒有半點花巧。不過,泛著淡淡紫光的樓梯線條相當(dāng)柔和,如同魔法般的建筑,顯出了極簡美感,更帶著純凈的氣息。 徐語辰鎖緊眉心,小心翼翼地讓手指觸摸眼前的紫色天梯,從左邊,慢慢地摸到最右邊,指尖在發(fā)抖。 他只覺,每一階級,薄如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