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日他懷著忐忑的心情坐在位置上，旁邊的地板有一灘澄黃色的液體，似乎不久前散發(fā)著熱度。

    這是一灘狗尿。

    今天進入公司時老闆的愛犬正瀟灑自在地四處間晃，見了人就吠個幾聲，像隻小俗辣在遠方觀看，也不覺得自己隨處如廁有什么過錯，默默的看著鄭理無奈地把那攤黃色液體抹去。

    小魏學(xué)長也是早到的一員，他拍拍他的肩膀，趁著主管還沒有進辦公室前附在他耳邊說：「今天晚餐一起吃？」

    鄭理抬眼，點頭應(yīng)允，好多的疑問迫使他想出口詢問。

    幾分鐘后兩名女孩輕聲笑著相偕走進辦公室，后面是面帶微笑的主管，身周是沉靜的氣質(zhì)，看來兩天的休息都讓大家松了口氣。

    忙碌的一天于焉展開。

    他們開始照著主管跟學(xué)長上周的教學(xué)繪製條紋，如同t恤圖案最初動作是一定緩慢的，雖然上周有稍微摸過一下，但休息兩天后完全起不了用處。

    鄭理認真的繪圖，再無間暇去關(guān)注旁邊的紹涵，好奇心慘敗在繞不出的思緒中。正當(dāng)他專心致志，主管起身巡視進度，是從鄭理進該公司第一次遇到的新狀況。他可以感受到紹涵忽然緊繃的身軀，跟聽起來滑鼠卡鍵的點擊聲，都在在說明是何等的壓力。

    當(dāng)主管巡視到他時，也不自主地跟著緊張了。

    他點了一下滑鼠──

    「停！你怎么不照我昨天說的做？」主管發(fā)言了，第一句就是質(zhì)問。

    鄭理松開滑鼠，起身面對面回話：「雖然在家練習(xí)過了，但我想先從基礎(chǔ)來，怕會出錯?！?/br>
    「這是急件，沒有時間給你慢慢摸索，先生?！怪鞴鼙砬槟塘恕?/br>
    臉部表情煞時僵硬，要的只是照做嗎？不用精準(zhǔn)度嗎？鄭理「是」的一聲坐回了椅上，重新執(zhí)掌滑鼠遵照主管的要求。

    主管離開了鄭理的身后，停在儀欣旁邊。有了鄭理的前例，最后被審查關(guān)照的也立即改了動作，自然平安過關(guān)。

    鄭理依循主管的方式cao作，雖然步驟少了幾個，卻也因為減少的步驟而降低了瞭解，就像老師替學(xué)生授課，告訴學(xué)生：繡花針號是數(shù)字越小針越細，繡線則有各種粗細，顏色濃度也不盡相同。要畫一朵云并填上顏色就用平針，也只能用平針。要畫花蕊就用纏繞針，輪廓就用鎖鏈針，如此一來才是真正的做法。

    但，為什么呢？

    布料裁剪開來必會虛邊掉紗線，又或從邊緣沿著織紋一路裂進布心，最后整匹布毀于一旦，老師說要收邊就要拷邊，沒有別得選擇，否則必然失敗與不被接受。

    鄭理內(nèi)心憋著一股氣，隨時間推移越顯熟悉。

    猝然間寂靜的辦公室升然一股生氣，老闆的狗兒高聲吠著，犬爪在磁磚地上雀躍移動，幾秒后一道身影又出現(xiàn)在設(shè)計部門外，忠心的狗兒在主人身后，搖著尾巴，狗耳朵上還系著可愛的粉紅色蝴蝶結(jié)。

    「再做條紋了?。俊估祥浱筋^一看鄭理的螢?zāi)划嬅?，對于進度被忠實執(zhí)行感到開心。他單手搭在座位隔板上，手腕上的黃玉珠鍊撞擊出聲響，朝著里頭的主管說：「小海啊，要讓大家認真一點，這兩周就辛苦點加點班啊。」

    主管點頭：「我等等要再跟你討論一下上星期的圖案，下午j廠商會來，要再給幾個提案?！?/br>
    「好。」老闆轉(zhuǎn)身離開，臉上笑咪咪，他的狗兒也在后頭跟了出去。大辦公室區(qū)域傳來老闆跟他女兒女婿的聊天聲音，約過了十來分鐘后電視聲音驟響。

    此時鄭理的耳朵跟腦子和手已全數(shù)分家，他聽見老闆女兒說：「我?guī)《嗳ッ廊?，午餐不要?zhǔn)備我的?！?/br>
    狗兒的叫聲在幾分鐘后徹底消失在公司里，又還辦公室原本的安寧。

    噢，并沒有，電視還開著。

    如針扎的上午最后在老闆烹煮午餐的作嘔香氣中結(jié)束了。

    「鄭理要一起吃午餐嗎？」鄭理抬頭察覺小魏學(xué)長一臉擔(dān)憂趴在他的隔板上對望著他。

    「好，等我一下。紹涵、儀欣要──」他還沒問完就看見兩名女孩桌上各放了一個鐵盒便當(dāng)，不知何時拿去加熱又拿回來，已經(jīng)在享用了?！改銈儙П惝?dāng)了??？」

    「我媽幫我做的，想省錢?！褂貌蜁r間辦公室的燈光幾乎熄滅，銀幕光線投射在紹涵臉上顯露都市的冷漠。坐在前面的儀欣也是相同答案，笑容卻和藹許多。

    小魏學(xué)長聳肩笑笑不多做反應(yīng)：「你們要是想喝飲料再打給我吧?！拐f完拉著鄭理偕同昕邑學(xué)姊一起外出用餐了。

    鄭理任由學(xué)長姐拉著他左歪右拐的到離公司稍稍有一段距離的小餐廳里用餐。

    他們一人坐在他旁邊，一人坐在他的對面，熱絡(luò)的與他攀談。

    「工作還習(xí)慣嗎？」昕邑學(xué)姊點完菜后把菜單遞給對面兩位男士觀看，眼看選定后使個眼色讓小魏去點菜，沉默坐等鄭理的答案。

    「……還行吧?！篂殡y的回答。

    「這不是實話吧？」小魏學(xué)長歸來，還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口里的話卻很直白截斷鄭理的自我欺騙?！告㈡⒌膫€性就是那樣，比較急、又直。就別在意了?！?/br>
    「……不太適應(yīng)。學(xué)長，你上周要我思考的事，以前你也是這樣嗎？」鄭理擺弄桌上的餐具，抽三張面紙分別放在三人面前，再將筷匙放置其上。

    小魏學(xué)長依舊笑著，連同對面的昕邑學(xué)姊也笑得燦爛，彷彿知道小魏曾經(jīng)問了鄭理什么問題。她雙手交疊，下巴靠在上頭，燦白的牙齒好像在告訴鄭理不要太在乎，她說：「你們?nèi)齻€的表現(xiàn)都很不錯了，動作快又準(zhǔn)確，沒有多馀的過錯跟失誤。別苛求自己，你才初入職場能進步的空間還很足夠?！?/br>
    鄭理沒有說話。

    他對自己苛求是有目共睹的事，個性造就壓力，逐漸的就無法忍受不合理與污點。

    昕邑學(xué)姊看著他，纖白的指尖一下又一下的叩著白色湯匙的匙面，屬于塑膠的聲響在三人沉默中回盪?！肝易鲞@行很久了，學(xué)校跟業(yè)界的落差很大，每一年初進職場的學(xué)生多少都會有同樣的狀況，你要學(xué)會適應(yīng)。如果有任何問題可以請教我們，別悶著?！?/br>
    鄭理只能點頭，坐在一旁的小魏學(xué)長沒有開口多說話，好似沒有聽見他剛才的問句，面對昕邑學(xué)姊的目光，小魏也顯得沉默。

    老闆上菜打散了一片默然，用餐后他們回到公司午休起床后的下午如同上午般寂然。

    這天下班時間沒有任何人敢動，他們坐在位置上持續(xù)手上機械般的動作，沒人膽敢張望，沒人敢用期盼下班的目光望向主管。直到某人餓肚子的聲音響起，才讓主管回過神忙忙宣布下班。

    時間八點半。

    鄭理在公司大樓下等候小魏學(xué)長出來，目送兩名已經(jīng)相當(dāng)要好的女孩過了兩段馬路后在同一個公車月臺上候車，又一起上車離去。

    這時候他才知道兩名女孩還有地緣關(guān)係。

    背脊骨被戳了兩下。

    「看什么，發(fā)呆？」小魏學(xué)長的笑容在大樓燈光下更顯得曖昧不明了?！笡]想到今天要加班，這么晚了，去附近夜市吃吧。我車子在超商前面，載你過去?！?/br>
    這片區(qū)域全是辦公大樓，下班時間一過杳無人煙，中午的欣欣向榮恍若云煙一片靜謐。兩個男人并肩行走，路燈拉長他們的影子也并著肩。夏季涼風(fēng)彷彿有極強滲透性穿過鄭理的腦子，打了個機靈。

    他問：「學(xué)長，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待下去？」

    「這里還是有事物可以學(xué)習(xí)的?！剐∥簭臋C車坐墊下拿出兩頂安全帽，一頂直接往鄭洛里腦袋上蓋去?！赶日业胤匠燥堅倭陌伞！?/br>
    夜市的繁華與辦公區(qū)的澀然相差甚遠，喧騰的氣氛使得鄭理好多了，末梢神經(jīng)也獲得舒緩。在感覺上，鄭理是相當(dāng)敏感的人，對于環(huán)境氣氛的變化感受靈敏，語言能力卻有待加強。

    周一的夜市與假日相比稍顯清寥，他們買了簡單的食物和飲料坐在一旁的紅磚道上享用。

    「在這邊工作不用太拘束，主要是照著姊姊希望的方向做就好。偶爾會像這樣加一點班，基本上沒有什么不能待的原因?！剐∥簩W(xué)長一口吸乾杯中的飲料，剩下冰塊在里頭喀拉喀拉響?！钢皇俏視柲闶窍Ｍ惆堰@份工作看清楚，也如我所料的你非常在意。對吧？」

    「是，非常在意。除了工作內(nèi)容，我也訝異主管竟然不接受其他的做法?！灌嵗韺嵲跊]什么胃口，他才工作多久，揣懷著夢想而來，因現(xiàn)實而受挫，他又何嘗不明白即便是抄襲也有能學(xué)習(xí)的地方，于情于理卻無法接受。

    后面一句惹笑了小魏學(xué)長，他呵呵笑著，好長一串，最后強忍著笑意?！改阋蔡蓯郏共煊X鄭理炯炯的目光，改了個詞：「好吧，太直率。有沒有打過工？」

    「有接過幾張小單?！?/br>
    「那你的雇主鐵定都不錯。老闆主管都不喜歡被受懷疑，記住這點?！剐∥簩W(xué)長站起身拍去褲子上的灰塵，面對人群說話時的目光閃亮的引人注目。

    幾週的時間，鄭理曾經(jīng)也有過的已經(jīng)黯淡下來了蒙上一層抑鬱之色，他自己并沒有注意到。

    小魏學(xué)長的表情彷彿語重心長，輕拍他的肩膀，按壓在上頭?！改銊倎砻嬖嚨臅r候，神采飛揚，找回那個自己你工作會很愉快?！?/br>
    「走吧，回家。我載你回公車站?！?/br>
    戴上安全帽前，鄭理滿眼真誠地說：「學(xué)長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