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來我家吧?」陳秋略帶期待地說，最近他三不五時也會拉林春到他家做飯，林春倒沒所謂，這可以省掉一筆伙食費(fèi)，他母親也無大所謂，說:「你跟同學(xué)吃也好，那我就在速食店吃過東西才回家。但你哪來的零用錢每晚出去吃飯?」

    林春就跟他母親說:「我那位同學(xué)是一個有錢但不懂照顧自己的人。有次我偶爾為他做了一頓飯，他似乎很喜歡，便常常說要我和他一起吃?！沽帜嘎牭絻鹤咏涣艘粋€有錢的朋友，就笑著不停點(diǎn)頭:「嗯，有錢好、有錢好，一定是有一個『有出息』的父親!哪像那個『死佬』……可是有錢人都很奇怪，你同學(xué)常叫你一個大男生為他做飯，也真是古怪，不過可以省掉一筆伙食費(fèi)也是美事?！?/br>
    是以林春輕輕點(diǎn)一點(diǎn)頭，陳秋便握緊拳頭，興奮地低喊了句「yes!」。出了校門，林春說:「傍晚才去你家。我的課要在戶外上，由我?guī)?，就在這附近的地方而已?！?/br>
    陳秋便背著書包，隨著林春行。他們出了學(xué)校，似乎漫無目的地帶陳秋四處走。他每看見樹木，便會停下來，煞有介事地指著樹木說:「看，這是菩提樹。樹身比較淡色，乍看好似無大特別，但是你看那樹葉吧，」林春扶著欄干，舉起手、指尖勉強(qiáng)碰到葉尖，說:「它的葉尖好似一支細(xì)針般，格外細(xì)長，和肥大的葉形成對比，就好似將一支不相干的針貼上一片平凡的樹葉般。有聽過這句話嗎?『菩提并無樹，何處惹塵?！唬矣X得很有意思，但未能參透緣機(jī)?！?/br>
    陳秋隨意「哦哦」的應(yīng)了幾聲，不甚感興趣，他對林春的樣子更感興趣。林春看到樹，就好似一個大孩子般快步走過去、甚至跑過去，彷彿見到了什么千年難見的寶物般，但那分明是平時上學(xué)路上隨處可見的植物而已。

    林春看陳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在意，遂繼續(xù)向前行，走上一條廣闊的路。地上是石板路，鋪得不甚美觀，但有種屋邨的樸實(shí)。林春的語氣不無可惜地說:「如果現(xiàn)在不是十一月就好了。如果現(xiàn)在是春天，就能帶你去看更多花。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美，就是從大自然……」

    「呵!這里是有石屎森林的香港，還是大自然嗎?沒錯，也許樹和花原本屬于自然，可是你何曾有見過大自然有石板鋪成的路?何時見過大自然的樹木旁邊有一幢幢廿幾層的大廈?現(xiàn)實(shí)一點(diǎn)吧，蓮蓉月。」陳秋不以為然地嗤笑，林春被他一陣搶白，一時倒也接不上話來。

    「咳咳，我收回『大自然』這個詞?！龟惽餄M意地看到林春蒼白的臉有點(diǎn)泛紅，林春接著放遠(yuǎn)眼光，看著住宅對面、小路旁邊成排的青蔥大樹，說:「這里雖然不是大自然，但是樹木生在這個大都市，還是有其價值。如果它只是生長在森林，那不論過了幾百年，它可能還只是一棵默默無聞、無人賞識的大樹。但在都市就不同。都市里，大廈和汽車的數(shù)目遠(yuǎn)比樹木多，被生活壓榨得疲倦的人一看見大樹，就能聯(lián)想到森林的幽靜，稍為可以放松，所以生在都市，說不定是樹木的一種福氣?！?/br>
    陳秋最不喜歡林春一副沉思者的模樣。當(dāng)然，他喜歡聽林春講他那些有道理又長篇大論的理論，但每當(dāng)林春說得愉快，他的思考就會去到無窮遠(yuǎn)的地步，遠(yuǎn)到陳秋捉不住，覺得自己好似與不同層次、不同世界的人對話。所以陳秋老喜歡將林春拉回現(xiàn)實(shí):「可是，事實(shí)上都市中的樹木也很慘。你想，都市人不是忙上學(xué)就是忙上班，一下班放學(xué)，哪有間情逸志去看一棵樹。我想，與其問他們知不知道菩提樹的葉尖長什么樣子，不如問他們線上游戲的破關(guān)方法。」

    林春不語，他走近一排樹木，用力嗅一下樹木清新的氣息。陳秋感到一種被忽視的氣憤，就繼續(xù)說:「而且在城市里面，用心照顧樹木的人不多，到頭來不少百年大樹都被蟲蛀壞，有的還塌下來壓死人。前一陣子，政府為了平息市民的氣憤，還胡亂挑了些所謂『有倒塌危機(jī)』的大樹來斬，看，這些大樹生在城市才不是運(yùn)氣好，而是運(yùn)氣差透了，專被人拎去『祭旗』!」

    林春望了陳秋一眼，忽然微笑了，那狹長的眼尾略為下垂，卻帶著溫容的笑意而非冷冽的傲氣，陳秋深深看了一眼。林春向前走，陳秋立刻跟著他，并聽到前方的他說:「這就是命運(yùn)。生在森林也好、城市也好，每一個生物總會面對著厄運(yùn)和好運(yùn)，結(jié)果如何，有時是看他們的造化，有時就是觀點(diǎn)與角度的問題?！?/br>
    陳秋有一陣釋然的感覺，忽然就接受了林春的答案。有些人的確是表面風(fēng)光，像他和他哥，是有錢子弟、住豪宅、銀行戶口長期有一大筆錢，那又如何?想吃一頓家常便飯也要林春給他做。而林春，表面上是全級第一名，成績出色，可就是差在一科英文，相反他陳秋懶懶間的，英文倒考得不錯。這可說是不公平，有些人憑什么毫不勞動、也不用付出就能過好生活，而林春的媽卻在速食店做得命也賠給公司了，卻還是只有廿八大元的時薪。

    這也可說是一種公平。林春的文科成績好，所以英文極差;而他陳秋經(jīng)常不溫習(xí)，所以每次都考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分?jǐn)?shù)，這世界又似乎很公平，陳秋默默地想，只要換一換角度，就可以得出截然不同的結(jié)論。

    「我們到了。」林春轉(zhuǎn)身，向陳秋微笑說。陳秋曾經(jīng)與林春說過，他笑起來其實(shí)蠻好看，至少較似正常人的樣子，不會冷得像塊冰，林春聞言，便摸了摸他那常常翹亂得像鳥窩的頭，笑了。此后林春的面容也開始放松，不時也面露微笑。

    陳秋放眼望向前方，是一條單車徑，單車徑的右邊是t市公園，而左邊則是以t市的名字所命名的河流，每到炎夏就會散發(fā)出一種溝渠似的惡臭。兩旁的共通點(diǎn)是皆植有一排樹木，尤如軍紀(jì)嚴(yán)謹(jǐn)?shù)氖勘诹嘘?，單車徑的末端是t市的一個鐵路車站。在那個車站既可以搭新市鎮(zhèn)獨(dú)有的輕便鐵路，也可以選擇另一種鐵路，直達(dá)九龍、港島區(qū)。

    這條單車徑對陳秋而言并不陌生，他每天上學(xué)都會路經(jīng)此處。陳秋不喜歡在早上搭輕鐵，人們不論男女老幼、身份地位，都拋卻一切羞恥之心擠上輕鐵，比貨倉里的貨物更不堪，至于人放貨物時還會有序地排列好。但車上的人是無什么廉恥可言的，陳秋曾見過一個衣冠楚楚的西裝男子以一記手肘撞開旁邊那個正要上車的男學(xué)生，自己挺起胸膛迎著一大批下車的人群，以同樣的伎倆擠入車廂，還一臉得意的。

    自那次之后，陳秋寧愿早點(diǎn)起床、回到學(xué)校才吃早餐，也堅持每天走二十分鐘的路回校，途中就是會經(jīng)過這條單車徑。

    林春逕自走上單車徑，一邊緩步，一邊抬頭，精神彷彿如入夢中似的低語:「這里就是我小時候、第一次發(fā)現(xiàn)『美』的地方?！龟惽镒咴诹执号赃?，也跟著他一起抬頭，也不禁低嘆:「真的很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