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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過了告別早會,考試的陰影好像一團巨大的烏云,無聲無息一下子罩住他們頭頂上的一片青天。早會的翌日已是所謂的lastday——他們最后的一天上課天,然后已經是年假,之后就是mock,也就是高考模擬試。 lastday那天全然沒有上課氣氛。林春一回到課室,只見人人手執(zhí)相機,舉著v手勢,跟不同的人輪流拍照??纯春诎?,寫著大大的兩個字「lastday」,旁邊還畫了無數(shù)圖案,也有人將自己的大名簽上去,角落處有幾個白粉筆大字:「大志專用區(qū)」,那龍飛鳳舞的筆跡正是戴志。前面被人用藍色粉筆加上「白癡」二字,字體方正,是李旭的字。下面卻真有人將自己的「大志」寫上去,什么「做下一個李嘉誠」、「統(tǒng)治世界」、「溝盡(註一)全港美人」,頗有點無聊的小兒風格。 林春還未放下書包,戴志就從后撲上來,笑著說:「喂喂喂,書kai子,lastday還這么遲回來!別說廢話,趁秋秋未回來,先拍張親熱照吧!」 「你在說什么……」林春昨晚僅睡了幾小時,大腦還未如常運轉。戴志勒著林春的脖子,臉幾乎貼著林春的,比了個v手勢,隨意叫一個路過的人替他們拍照。林春無奈苦笑,拍完一張,戴志又要換甫士,將林春推倒在墻上,一手壓著他的肩,一手掂著他的下巴,逼他微微抬起頭,一副調戲良家婦女的樣子。林春又無奈地配合,剛拍完,眼角就瞄到一個迅速逼近的人影,下一刻便被人強拉過去,不用看也知道拉他走的人是誰。 戴志咭咭地笑得很樂,陳秋氣得怒目圓睜,差點便要掄起拳頭打戴志。戴志笑著躲避,用手護著頭說:「冷靜點嘛,你分明知道我對他沒那個意思!真不爽的話,你就去搞……」 「媽的!你就是看準我不可能去搞我哥,才常常這樣毛手毛腳的……」 「書kai子,救命啊,你的『親夫』要將我謀殺掉了!!!」 林春連白眼也懶得給他們,就繞過他們,走回自己的位子放下書包,放他們在一邊廝殺。甫坐下,桌上便鋪了一件班衫——每年陸運會,各班都會設計一件班衫,上面不外乎寫上班名和畫些白癡圖案,這年的班衫是白底紅字,上面用行書寫著「七甲傳人」。只見李旭拿著一綑墨水粗筆,機械式地說:「簽名簽名,選一支筆,紅橙黃綠青藍紫啡黑?!?/br> 「是你的?」林春也不意外,中五時,很多人也有拿自己的班衫回來,叫同學和老師簽名,但大多只有女生會這樣做。林春選了支黑筆,在袖口位簽個「春」字,聽李旭說:「不是我的,是王秀明的。我沒什么事可以為他做,就叫阿真將秀的班衫拿給我,我打算叫全級的人、全校老師,再加上足球隊的人簽名,便權當是禮物送給他?!?/br> 林春心想,李旭對王秀明真有心,只是李旭不知明白不明白王秀明對他的意思,便淡然說:「你真是廿四孝朋友,為朋友做到這個份上……我猜你日后交了女友之后,也一定是廿四孝男友?!?/br> 「嘻嘻,」李旭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腦,說:「真交到女友再說罷!也不知道秀何時才肯交女友,我又答應過他不能比他早交女友……」 「你不覺得這約定很奇怪嗎?說真的,你就是私下交了女友,他也不知道。他知道了,也沒什么所謂,你們日后也會各自成家立室?!?/br> 「不行,」李旭收回班衫,笑嘆著:「他一定會感覺到。秀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好像什么事情都走不過他的法眼,上次我生病又瞞著他,事后他才告訴我,他早就感到有點不妥,也猜到七八成?!?/br> 林春看李旭還是那么固執(zhí),便換個方法試探:「今天lastday,你會找中六那個女生拍照嗎?叫什么名字來著……好像是姓陳的?也是中文學會的……」 「陳水紅?!估钚駴]有多想就說了出來,他托托眼鏡,說:「老實說,我原本也想找她拍張照片留念的,可是今天太多事做了……先要在早會時間內找全班同學簽名,第一個小息上五樓找理科班的人簽名,第二個小息和午飯時間去找老師和足球隊的人,放學時又要找不同的人拍照。我打算找王秀明的朋友拍照,貼到那本女優(yōu)相簿去,連同今年的班相送給他?!?/br> 「你真是為他做了很多事?!沽执阂活D,抬起眼睛,認真地問:「你有沒有想過,到底為什么自己愿意為王秀明做那么多事?」 「哈?」李旭一副猶在夢中的樣子,然后又托了托眼鏡,理直氣壯地說:「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囉。」 「王秀明是你最好的朋友,卻要求你不交女朋友,難道不是蠻不講理嗎?你就不覺得他阻著你去追求幸福嗎?」 李旭沉默了一會兒,凝望桌上的木紋,林春發(fā)覺他的樣子比中六時要疲累得多。前陣子,李旭一下子輕了接近十磅,襯衣穿在身上,顯得他瘦得似個衣架子。后來,他們私下跟王秀明傳短訊,說李旭瘦得脫形了,王秀明才打電話給李旭,語氣稍重的要他吃好、穿好、睡好,說他不要見到一個乾瘦如柴的李旭。李旭就傻傻地聽話,一天到晚不停吃,才回復到本來的體重??墒?,微弱的晨光打落到他臉上,使他的輪廓看起來更突出,光影交疊,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一雙眼睛累得無神,如同兩個深深的黑洞,想必是這幾天又為王秀明計劃著什么,每天都熬夜。 忽然,李旭的眼睛放出一種光彩,他側著頭看窗外稀薄的陽光,唇畔有一抹淺得近乎沒有的笑容,一種淡薄的光似是罩住他的身子,他說:「什么是幸福呢?我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秀得了這個病,真是不幸透頂了,他六合彩未中過一次,平時也會賣旗、帶阿婆過馬路,算不上有什么功德,但也絕不是惡人。忽然就得了這個病,我有想過,上天真的很不公平??墒牵高^這個病,他卻看到人性的另一面,看到身邊的人有多關心他、多重視他,他花了很短的時間,就能看清一個人用幾十年才看清的事…… 「這是某種形式的幸福嗎?我也不知道。自他得了病后,我也不知發(fā)生什么事,有時晃晃神,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下午,什么事都沒心情做。真的,我也不明白……以前不覺得他是這么重要,等他走了,才發(fā)覺我生活中每個細節(jié),都跟秀有關。他離開了,我就感覺到生活失去了很大的一塊……說不清那『一塊』到底是什么,就是很空洞。 「每當我空虛得受不了,就會設法替王秀明做點事。拍video,做飾物,做剪貼簿,拿他的班相叫人簽名,跟別人拍照……然后我便幻想自己很快就能見到他,或者是透過我所送他的東西,跟他有間接接觸。例如我碰過這件班衫,再交給王秀明,王秀明再碰這件班衫,我跟他便彷彿在無形之中有了接觸,使我稍為釋懷,這種痛苦之中的滿足感,是不是微小的幸福呢?所以我……」 他揉了揉發(fā)痛的額角,低吟:「慘了,昨天晚上想了太多,結果四點多才睡,今天又一早趕回來叫人簽名,前后睡了兩小時而已,頭很痛……」 林春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不知道該不該點明這一切,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插手。只好囑咐李旭這天要多休息,并趁上課前跑到teen,替他買罐咖啡提提神。林春不知道陳秋一直尾隨住他下去,經過地下的男更衣室時,猛然被人拉進去,一抬頭就被陳秋輕吻了一下,陳秋說:「氣死我,你怎么就跟戴志偉瘋!」 「你還記掛著這點東西?!沽执嚎扌Σ坏?。幸好更衣室里無人。陳秋孩子氣地鼓起臉,垂眸凝視林春的唇,夢囈似地說:「你第一天識我嗎?我一向小氣、心胸狹窄,你是君子我小人?!?/br> 「我跟你其實差不多,都是小人而已。若我真是君子,就看不上你了?!沽执喝ψ£惽锏难孔∩砗蟮膲?,完全沒想過會不會有人闖入來,就跟陳秋吻起來。大概這天是lastday,他們便覺得生活好似解禁了,可以去盡情荒唐、盡情犯錯,哪管會否被人抓到,也要吻著對方,一解那噬骨的渴望。 註一:溝女,就是「把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