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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葉芝說到這個份上,林春也不好拒絕。再說,他本來就不討厭葉芝。新翼這邊較僻靜,很少學生經(jīng)過,因此他們只能用相機玩自拍。林春站在葉芝身后,葉芝便伸直手臂,調(diào)個合適的角度,說:「向上望,一、二、三……」 拍過照,葉芝頗為雀躍地翻看照片,說:「我很少玩自拍,想不到這次竟能一take過,看!」林春也探頭看看,只見相片里葉芝的笑容溫文依舊,自己卻擠出一副要笑不笑的彆扭表情,他頓時移開眼,轉(zhuǎn)個話題:「你不用陪朋友嗎?」 「怎么,這么快就要我打道回府?」葉芝風趣地說,語帶絲絲苦澀,連笑容也變得勉強。林春一時不知怎樣接下去,就木然僵在原地,不敢看葉芝,說:「不,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罷了。想不到你會找我拍照?!?/br> 「沒什么特別的。我只是想,反正都快畢業(yè)了,就拍張照片,留個紀念,反正日后也……」葉芝沒再說下去。林春猜,她應是想說「反正日后也沒機會再見」,然而,就是真的沒機會再見,那又如何?林春會感到有點惋惜,少了葉芝這個朋友,可他與葉芝本來就是點頭之交,最多也是偶爾有一兩次詳談,說不上是深交。所以他也沒有什么不捨之情。 葉芝還是沒有離開,她放松身子,側身靠在欄桿,覷著林春說:「之后你還會回學校自修嗎?我打算在考mock期間和studyleave回來自修,大概天天也回來,就是坐在教員室前面的長桌旁。你也會回來嗎?」 林春思索了一會兒,原本還帶著半點遲疑,可他緊一緊拳頭,還是對上葉芝的眼,堅定地說:「我想不會。我比較喜歡在家里溫習,或者……跟朋友一起。」 「朋友么?」葉芝的眼神很飄,悠悠落到下面的籃球場。場上,初中男生熱烈地打球,生活中彷彿沒有壓力、煩惱與溫習,真是輕松,她沒地多愁善感起來,卻反而微笑說:「其實我早就該猜到了。林春,現(xiàn)在的你跟以往的你……真的十分不同,你變了很多。以前你身邊好似圍了一堵透明的高墻,你看得見出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人走不進去?,F(xiàn)在,你身邊的墻變薄了,我們偶爾可以接觸到你,甚至你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不少。以前我從來沒見你笑過?!?/br> 林春不覺摸摸自己的臉,有幾分笑意,說:「是嗎?我一直沒注意到。葉芝,你可記得中五時,我們文學讀過一篇叫《漸》的文章嗎?是豐子愷的作品。里面說到人總是不能注意到時間的推移,然而,人卻一直老去。每個駝背的老婦都曾經(jīng)是如花的少女,那她們是如何接受自己的改變呢?那就有賴于『漸』。漸,使我們不察覺到自己的改變,并日漸接受,到了我們已有很大的改變時,也就不會感到稀奇了。我也是這樣。在一兩年前,我一定不會相信自己也能有這樣的一天:有朋友,會笑,跟別人說話也不再感到侷促?!?/br> 然后,他們沒話題,靜下來。好一會兒,葉芝再說:「所以你不會再回來自修嗎?」 「不會了?!沽执赫f得肯定。 「以后我回來學校自修,也不會見到你了嗎?以后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了嗎?」葉芝說得趕急,躁紅著臉,似乎覺得自己失言了,有點后悔說出自己的心聲。 林春拂拂額前的發(fā)。他有好一段時間沒去理發(fā)了,亂得像鳥窩的發(fā)有點篷松,時有幾撮碎發(fā)刺到眼瞼,他說:「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準。或者我和你進了同一所大學,就能偶爾碰面,喝杯茶聚聚舊,也能說說最近自己看了什么好書。但是,自修的那段時間,我是不會回學校了,你應該見不到我了。」 林春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確,他也大約知道葉芝的心思了。他選擇以這種方式回應葉芝,因為她是個好女生。她值得找個一心一意待她的情人,而不是他——這個心中已有了人的男生。 葉芝終是不甘。她識了林春好久了,初中已經(jīng)同班,守到中四五,方有機會與他接觸,而林春也果真如她所想像那般,是個內(nèi)斂、有內(nèi)涵的人。到了如今,中七,她才知道自己手腳太慢了,她輸了,輸給另一個比她主動的人。 她向林春踏前一步,眼里有了眷戀與不捨,她說:「我明白了。我也不是一個蠢材。今天是lastday,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初中時跟你同班,你在班上就像幽靈,你安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人打擾,就是沒人陪自己,也不會孤單落寞,從來不會走進別的圈子里。我覺得你很特別。中四五時,坐在你旁邊,原以為你是個冷冰冰的人,誰知我又猜錯了。想不到你這么愛看書,我們每天談論著書本??墒?,也僅止如此。中六時終于有機會看你寫的文章,每一篇都使我覺得很感動。一想到以后不能跟你談書、看你的文章,就覺得……有點可惜?!?/br> 林春垂眸,他只要再踏前一步,就能觸碰到葉芝。但他選擇倚著身后的欄桿,以一種不太傷人的方式,跟葉芝拉開距離。他說:「謝謝你對我的欣賞,可是我也只可以說聲謝謝而已。我并沒有你所說的那么好。真正的我有太多缺點,有時我也忍不住唾罵自己。我碰見一個人,就是他使我缺點畢露,使我看清自己有多懦弱與膽小,亦是他推我走向前,逼我做了很多……我沒想過自己也能做到的事。他令我看見世界很大,而自己很小。是的,我很小,無論是心胸或是眼界都很小?!?/br> 他仰首,除了看到上方的石屎墻外,也看到半邊青天,今天的天空也很藍,陽光退去,只曬著場下的少年,曬不著新翼這邊了,使人感到微冷。這天他出門太趕,忘了拿毛衣,也不是第一次了。陳秋家里有三四件毛衣,有的是陳心留給他的。所以他總是多帶一件毛衣,每當林春忘了拿毛衣,他就一言不發(fā)從書包掏出一個白色的膠袋,把里面一件摺妥的毛衣扔給林春,叫他穿上。 林春抓住毛衣的下襬——這件陳秋借他穿的毛衣,上頭還有他淡淡的氣味。每個人都有種獨有的體味,不是什么體臭,是一種氣息。它像指紋,能識別每一個人,所以林春一嗅到這種清新的氣味,就想起陳秋。 「正因為我的眼界很小,所以只能夠容得下一個人,容不下另一個人了?!?/br> 「那之后……你會去見那一個人嗎?」 「如果是以前的我,我會說:只要那個人想見我,我就會去見他。但現(xiàn)在,我的答案是:我會去見他,因為我想見他?!沽执赫f完,心里反覺輕松,他覺得自己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風一吹,就散落,無一丁點重量,乘風飄到一個未知的地方,而他期待這未知的旅程。 葉芝笑了,她是真心地笑,因為她雖然得不到這個人,卻從林春的眼里看到幸福。幸福。有多少人窮一生精力,還找不到這虛渺的事物,而林春一邊談著那個人,一邊淡然笑著,好似在說著心愛的物品,一臉饜足,臉上彷彿散發(fā)著一陣光華。思念使他有別于其他渾噩平凡的男生,成了一種支撐他生存的力量,尤如米飯供給人力氣,思念是一種精神食糧,使人的生命變得完整了、不再有缺口了——這是相思。 「我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嗎?那一個改變了你的人。我想我知道他是誰?!?/br> 「他嘛,他……」林春閉上眼,腦里閃過許多片段,都是他與陳秋相識至今的事。那些事已經(jīng)過了很久,現(xiàn)在一回想起來,清晰得如同昨日,難怪人們說光陰似箭??v使光陰真如無情的飛箭,眨眨眼就過了,但人是一種有感情的動物,所以他們變得心細如塵,抓著光陰的尾巴,不肯放手,將那些短暫美麗的回憶鎖在腦袋里,花一生的時間去記住,到了記不清的時候,再美化之,至死時才與它們一同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