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果真入了c大。聽說陳心也順利升上研究院，繼續(xù)讀書，再遲兩三年才出社會做事。林春從陳秋處隱約打聽到他們的消息，據(jù)說是戴志先提出分手，陳心不愿意，兩人便離離合合的，拖到上一個月才正式攤牌，就是林春在公園碰到他倆的那次。自那次后，他們的關(guān)係就真的斷了。

    可是，陳秋說:「不，我老哥不會這么輕易放手。他只是想趁這段時間重整旗鼓，然后再對戴志偉發(fā)動另一輪攻勢。陳心是一個比我更可怕的人，因為……我也不知道怎么說。春，你知道我不是你，沒有什么文學(xué)細胞，亦不會抽絲剝繭那套，陳心為什么會有那些想法，我也解釋不來，我不是心理學(xué)家。但我跟他做了十幾廿年兄弟，我知道他不會這么輕易放手?！?/br>
    「還要搞到什么地步才肯放手，難道真要取了戴志偉的人命抵?jǐn)?shù)?現(xiàn)在戴志偉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沽执喊櫭?，他知道感情的事不是外人可以干預(yù)的，卻仍忍不住為戴志擔(dān)心，大概是因為親眼看過戴志被凌虐后的慘況。

    陳秋攤攤手，然后又故作輕松地笑說:「不知道，我又不是陳心。不過，要是你有天說要跟我分手，我搞不好也會發(fā)瘋，做些很變態(tài)的事，開玩笑的啦?！?/br>
    但林春不認(rèn)為陳秋在開玩笑。到了這一刻，林春仍深信他與陳秋的關(guān)係遲早會結(jié)束，這只是時間問題?？v然如此，林春不會逃避。過得一日是一日，待在陳秋身邊的快樂都是真的，那就享受吧，將每一秒的快樂當(dāng)成是所有事情完結(jié)前的一刻，珍惜每一次歡愉，他希望到了關(guān)係結(jié)束時，還能拿去一些戰(zhàn)利品，權(quán)當(dāng)紀(jì)念。

    人不能夠因為覺得自己做的事必然會失敗，而去逃避一切。就似考公開試，有可能考上了，有可能搞砸，但你總不能害怕失敗而不去考。

    「陳秋，你說我將我們的事都寫下來，好嗎?」

    ——林春在大學(xué)放榜的翌日上了陳秋家過夜，這天下午他倆跟李旭、戴志剛好要去c大搞入學(xué)注冊、聽講座。當(dāng)夜，林春靠在廚房門邊，跟正在洗碗的陳秋說。

    「寫?寫什么?我們的生活很普通、很平凡，又有什么好記?」陳秋頭也不回，不感興趣。

    林春笑開了，說:「我倒覺得我們這兩年發(fā)生的事可多著呢。而且你的經(jīng)歷也很有戲劇性，女裝少年不正是一個……李旭常說的……我記得了，『萌點』對吧?不過李旭說了幾十次，我還是不明白什么是萌?！?/br>
    「那你覺得，這兩年來最值得記著的事情是什么?」

    林春閉上雙目，想起很多事:陳秋、他、母親的體諒、王秀明的病、戴志的豪氣與神秘、李旭的癡、陳心的偏執(zhí)、陳秋母親的剛烈與父親的無情……很多很多。

    水聲停了，陳秋大概扭上水龍頭。林春半睜開眼，就見陳秋放好碗碟，將手上的水擦上短褲，又笑得風(fēng)流:「想了這么久，還是說不出來，我就說過沒什么值得記著的事?！?/br>
    林春睜開眼才豁然開朗。他知道他為什么想要寫作。他最想記下的，不是剛才細數(shù)過的事情，而是陳秋這一雙眼——令他最先著迷的眼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始終愛著這一雙眼睛，卻找不出一個形容詞去描繪這雙眼。真奇怪，與陳秋搭上之前，他隔著一段距離觀看那雙眼，總能為這雙眼寫下許多形容詞，現(xiàn)在幾乎與陳秋日夕相對，他卻形容不出來。

    陳秋的眼睛就是屬于陳秋的。這雙眼之所以美麗，不是因為眼睛本身，不是因為眼睛的形狀與色澤，而是因為主人的歷練。眼睛是陳秋的附屬品，折射出的美亦是來自陳秋本人，所以真正美麗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陳秋這個人。

    很久很久之前，他在心內(nèi)問過自己:假如陳秋毀容了，他會否依舊愛上陳秋。林春現(xiàn)在答自己，他會。他解構(gòu)了這雙眼，他知道這雙眼睛的美麗源于何處。

    「你真是很美麗?！?/br>
    「你說我?」林春呆呆地問。在他想像陳秋的美時，陳秋竟然開口說林春很美。

    「我哪里美了。」林春無奈。陳秋按著林春的背，輕輕施力，將他推入自己懷里，說:「這句話我還你，『我哪里美了』?！?/br>
    林春不說話，勾起一抹微笑，這時候確不需要再多言語，縱然他倆一向是個偽理論家，愛說些無聊的道理。林春不知道胸中此刻的情感，是否就是愛。他覺得自己腳踏實地，不是吃了仙丹似的輕盈，也并非沉重如石頭，就只是踩在一處土地上散步，喜歡行多快就多快，與陳秋同行。但又或多或少有種刺激感，并不是趨向毀滅與危險的刺激，而是好似飲了一罐啤酒，有少許迷糊與陶醉。他希望離別之日不會太早來臨。

    林春依在陳秋懷里，陳秋擁著他的腰，兩人沒有再多動作。好半晌，陳秋放開他，雀躍地拉林春入房間，嚷著:「你不是說要將我們的事寫出來嗎?來，我們就開始寫，你動筆，我在旁邊給意見，誰叫我文學(xué)考不到a。」

    林春本想說:也不急在一時，可是在陳秋的影響下，亦覺得很興奮，一陣動筆的念頭蠢蠢欲動。

    打開word檔，林春沒有知會陳秋一聲，便在第一頁第一行的正中間，寫下:《春秋》——他們二人的名字合成故事的篇名。

    「由什么時候開始寫呢?」

    「就由中秋節(jié)那晚。我cos月姬，然后跟你去跳樓那次。」

    「太久之前的事情，我都忘了?！?/br>
    「我?guī)湍阌浧鹉菚r的情節(jié)?！龟惽飶暮髶碇陔娔X桌前的林春，臉貼著他的，以一種說故事的、夢幻的語氣說:「那晚我正在cos月姬，然后我看見你像傻子似的坐在長椅，直勾勾地望著我。你腿上有一個方盒，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盒月餅。你在盯著我時，我就想:書kai子?那個林春也會到這種地方來?他認(rèn)得出我嗎?你害我分心，被攝影師罵……你注意得到嗎?其中一個攝影師是戴志偉，你又怎會注意到，你一向只看見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我卸妝，換回普通衣褲，向你搭訕，你很冷淡，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但你請我吃月餅……」

    林春一邊聽著陳秋低啞迷人的聲音，一邊動筆，彷彿回到兩年前的中秋，看見青澀的陳秋與自己。

    「竟然記得那么清楚?！沽执旱膬?nèi)心不知被什么東西觸動了，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情衝擊著他，眼眶有一陣濕熱:「每一段感情的細節(jié)都記得這么清楚，你的腦容量一定很大。還是說你每拋開一段感情，就洗一次主機?」

    陳秋輕笑，也不回答，只傾前身子，吻住林春，然后說:「人不是電腦。就算拋開一段感情，你因為記住前事而痛苦，但現(xiàn)實也不容許你說忘記就忘記，雖然忘記是人類活下去的一件重要武器。多少有一些你以為自己不想記得的事，是你永遠不能忘記的?；蛘咴谀愕臐撘庾R里頭，你極為珍惜那些往事也說不定，只是理性與自尊不容許你承認(rèn)。

    「春，你常說我們總有一天要散。那你有想過，到我們散了之后，有什么記憶是你想忘也忘不了的?」

    林春反手摟住陳秋，仰首尋找他的雙唇，遇合、貼上，輾轉(zhuǎn)纏綿，曾是他所鄙視的rou慾，何以今天盡成了令人上癮的柔情?他忘不了的，也許是這個。纏綿，歡愉，快感，性是獸性與感性、靈性混和的三位一體，獨排除了理性。理性無用，理性是一個穿著西服的騙子，理性令人相信人類是完美的、高智慧的、道德的，理性使人痛苦。

    人是野獸，人有信仰的需要，無論是信人或神，人有被愛的需要，人有感情上的衝動，人有很多無法解釋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