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完)
在那之后,我們過得很平凡。 生活的潮起潮落在這些年來把我磨得圓滑。我離開治丞哥的小公司,進了一家體制完善的企業(yè)上班,那里不再單純,卻能學到更多眉眉角角。而清楚體認到自己是顆螺絲釘,并且從中窺見整副機器是如何運作后,我感到自由自在。 孫絳文后來也和朋友共同接下那家店,因為店長嫁去國外,要當人的媳婦了。起初他很焦慮,夜夜吉他聲錚鏦,寫出幾首歌來。歌寫出來以后,他的徬徨也不翼而飛,跟小深及幾個大學同學促膝長談,一步步擬定未來的經營方針。 如今,我們即將面臨的人生的另外一個階段。 「培妍,我這樣穿會不會太奇怪?」孫絳文站在鏡子前問我。 我從書中抬首,瞇起眼細細端詳他的背影,搖搖頭。 他從鏡子反射望見我的反應,似乎還是放不下心,轉過頭展開手臂,「你確定?我這樣看起來有點像怪獸電力公司的毛怪耶。」 我從鼻子噴出一口氣,撩起裙襬從床上下去扭正他穿歪的土耳其藍色斗篷,「那是因為你穿反了。」 我滿意的檢視他襯衫的領子,以及剪裁得宜的深色褲子,若是再搭上半筒軍靴會讓人移不開目光。為了今天,我跟孫絳文老早就開始為治裝傷透腦筋,翻遍各大雜志逛街逛得腳底板都快爛了,才總算配出一套像樣的正式服裝。 孫絳文甚至還去剪了頭發(fā),剪完發(fā)后他從圣哥傳的耶穌突然變成周渝民,讓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能適應。 他笑說哪有這么夸張,面對一地落發(fā)堆成的小塚,眼里帶有不捨。 我則是撫摸他的臉頰,安慰他,人總是需要做點改變,但我沒跟他說我因為可以擺脫被人誤會是和姐妹出門的困擾,想要手舞足蹈。 孫絳文留長發(fā)的原因跟他的生活態(tài)度有關,一個吃素的嬉皮,心里有愛,堅信音樂能拯救世界,在十數年的光陰他和平的走過來了,只有在想起我時,音樂才像是有了抗藥性一樣,對他無法起任何效用。 可是那些轟然碎裂的玻璃屑,在我們的心上割下小小的傷口,不經意的瞬間,也許是睡夢中,他會想起那時候的景象,這時候他總會不出聲望著我好一段時間,似乎要確認我完好無缺,而不是他印象中染血孱弱的模樣。 我只是爬起身吻吻他的眼,把頭埋進他胸口,抱緊他繼續(xù)沉睡。 「阿文,你今天穿得好像孔雀?!剐∩铍p臂交叉,在新娘休息室對孫絳文評頭論足。 孫絳文無奈看著我。 我見狀,上前搥了小深胸口一記,「還不是你規(guī)定的,衣服不準出現黑跟白色,嫌單調,嫌沒創(chuàng)意?!?/br> 他悶哼一聲,捂住胸口,「居然對準新郎動手……不過剪完頭發(fā)以后,阿文,我覺得你跟一個人很像,演過流星花園那個──」 我跟孫絳文對看一眼,三個人異口同聲:「周渝民。」 新娘光光正在化妝,聽見我們的話憋笑憋得抖起肩膀。 孫絳文愁眉苦臉,一邊埋怨自己為什么聽了我的慫恿要去改變造型,過幾分鐘新娘休息室涌進一堆人,看見孫絳文不約而同的反應都是唱起「流星雨」,幾個大男人甚至勾肩搭背演起片頭來。 我搖搖頭,走到光光身邊和她聊起天。 粉雕玉琢的光光像個娃娃,笑起來時,像凝視畫框外的古老歐洲女人肖像,有些迷幻。 「培妍姐,我跟你也一段時間沒見,你跟阿文學長最近怎么樣?」 我跟光光本來就私下少聯絡,多半是個性不太相同,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是她那彷彿宇宙靛藍的發(fā)色,以及直率的凝望和談吐,整個人如同燃燒的一顆彗星。 那時候,儘管只有微小的須臾間,但我很羨慕這樣的她。 「嗯,很幸福,幸福到我跟他都胖了好幾公斤。你學長變得不太愛出門,我們老是窩在家,成天邊煮東西邊看電影……我覺得他喔,惰性越來越重?!?/br> 「嘿嘿,我懂。」光光嬌笑著頜首附和,「小深也是這樣。很多時候明明約好要出去,但最后都把一天浪費在家里,雖然說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去哪都行?!?/br> 的確如她所說,去哪都行。只是窩在床上看孫絳文在廚房里忙碌,就夠我消磨掉許多時間,我以為這種熱情只會發(fā)生在交往初期,結果出乎我預料,我還是很享受孫絳文自得其樂的姿態(tài)。 他是一種美好的存在。 因此夢魘不再是夢魘,跟他相處的這些時光,我也不怯于在他面前展露自己,努力像他一樣,坦然面對現狀的完美與不完美。 我手撐在沙發(fā)上,扶在額際,「如果到時候我胖到沒人想要了,我就要他負責我的后半生?!?/br> 光光眨眨眼,「那,等等的捧花你可要接好喔?!?/br> 「好,我一定會肘擊其他人努力搶到的?!刮倚ρ?。 當捧花劃成一條完美拋物線,朝我的方向準確落下之際,我怎么也想像不到這時候我會慌張得踩到自己裙角,狠狠向后滑倒。 飯店璀璨的水晶燈映入我眼里,像忽明忽滅的星空。 劇痛從后腦蔓延開的時候,我看見了小時候的孫絳文。跟我想像的一樣,他很纖細,皮膚白白的,看起來很細的頭發(fā)覆蓋在額頭上。 他用側臉面對我,貌似漫不經心,跪坐在地上專心裁剪一張深藍色的海報紙。他說了一些話,可是我聽不太清楚,太小聲了,到后來甚至被另外一把像是從外太空傳來的聲音取代,伴隨loureed溫柔且堅定的〈perfectday〉。 「培妍?有聽到我的說話嗎……回答我,拜託?!?/br> 我看見散發(fā)出橙色光點的水晶燈,接著是一臉焦急的孫絳文,同時我也聽到那個小孫絳文說的話了,古老的回音似一字一句盪漾在耳邊。 ──鯨魚不做夢,我爸說的;我爸還說,其實當牠們遇到終生伴侶后,便會做起這一生唯一一個夢。 ──我猜,那個夢里應該都是牠愛的那隻鯨魚吧。 我的手握了握,發(fā)現手里多出粗糙的觸感,轉頭一看,捧花穩(wěn)妥躺在我手中。 「我……」我舉高捧花,忍耐后腦杓的刺痛提高聲音,「我沒事!」 周圍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松了口氣,孫絳文連忙將我扶起來,面色蒼白。主持人反應很快打了圓場,眾人又將注意力放回前方的新人身上。 我環(huán)住孫絳文的脖子,臉頰貼在他頸側,我能感受到他脈搏的急促。他緊緊擁抱我,親吻我額際,用小小的聲音跟我說「你嚇到我了」。 「oh,it'ssuchaperfectday 這就是完美的一天 i'mgladispenditwithyou 我開心和你一同消磨」 我仰起頭,貼在他耳邊,「我等等說的話會再嚇你一次?!?/br> 他模糊的「嗯」一聲,大概沒認真聽進去。 「孫絳文。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妻子嗎?」 他靜了會兒,接著困惑的「嗯?」出聲,音量大了點。 「oh,suchaperfectday 這真是完美的一天 youjustkeepmehangingon 你讓我充滿希望」 「我想跟你一起過日子,不管是好日子,還是壞日子。我們以后可能會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吵架,也會看彼此的肥胖衰老不順眼,但即使那樣,我還是想跟你度過,直到我們都不會再醒來的那天為止。」 小深和光光交換戒指了,掌聲此起彼落圍繞住我們,孫絳文還是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柔軟的唇落在我耳際。接著,一聲帶有哭腔、顫抖的「嗯」也一起降落在我耳中,久久不散。 「yoingtoreapjustwhatyousow.」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