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如

    對以工作為主的日子來說，一個禮拜是過得很快的，一大早程瑞便依約來到我家樓下來接我。

    「早安?！共抛M(jìn)車子，就聽見他又對我說了一次早安。

    「你干嘛說兩次早安阿？」

    「電話是電話，和對本人說是兩回事！」

    「好好好，不過也太早了吧！又不急?！刮乙贿叡г梗贿呄岛冒踩珟?。

    「剛好吃早餐阿！」他笑著說，踩下油門，他笑起來臉上有淡淡的酒窩，外表年齡像二十出頭的大學(xué)生，完全不像要邁入三十大關(guān)的樣子。

    「不知道現(xiàn)在流行早午餐嗎？」

    「都幾歲了，還不知道這對身體不好嗎？你就是因?yàn)檫@樣……」

    「阿～快走快走，我想吃鐵板麵加蛋加豬排！」

    于是我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去了那家我最愛的早餐店飽餐一頓，然后前往今天的目的地。

    一路上我們聊新聞聊風(fēng)景，聊一堆有的沒的雜事，但對于我們要去的地方，他什么也沒問，就像平常一樣，這樣的他讓我很輕松。

    沿途，我如往年一般，在路旁的花店買了一束麥桿菊，永恆的記憶。

    其實(shí)我也不曉得為什么要讓他陪我，這些年自己不也是獨(dú)自去的嗎？

    也許是因?yàn)槟愕哪峭娫?，那些問題困擾著我，所以我想帶著程瑞，想躲在他的保護(hù)之下，也順便讓她知道，我和你，沒有她想的那種可能。

    「到了。」

    「嗯?！刮医忾_安全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緩緩?fù)鲁觥?/br>
    「走吧?！怪皇禽p輕摸了我的頭，他就下了車，沒有多說什么安慰的話，對我卻是最大的體貼。

    整理好情緒之后，我提著昨天就準(zhǔn)備好了的檸檬派下車，以及那束麥桿菊，不能不說，程瑞真的很了解我，他知道除非是在承受不了的情況，我不習(xí)慣也不喜歡在人前露出脆弱的那一面，他總是溫柔，為我保留了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自尊。

    一片的青綠色草皮，整齊座落的墳塚，素白色的碑，和一般的墓園不同，空氣中飄散的是在世者祭奠的淡淡的花香，而不是紙錢和土的氣味，因?yàn)槎〞r會安排人員作清潔的工作，所以看起來才這么乾凈。

    一切都照著她安排的那樣，她雖然不是基督信仰，卻選擇在這樣的墓園里沉睡，因?yàn)樗龂煌@樣類天堂的寧靜。

    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看見了你，安靜的坐在那里看著她，我們終究遇到，即便我選擇遲一天前來，對于你的刻意巧合，我沒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你的打扮和之前那次見到的不太一樣，應(yīng)該說，你變回了從前的模樣，穿著高中制服，帶著黑框眼鏡，耳朵上的裝飾也全部卸下，連頭發(fā)都染回黑色，是因?yàn)橐獊硪娝龁幔?/br>
    「小如，我在這里就好。」就在我要往你那里過去的時候，程瑞對我說。

    風(fēng)輕輕拂過，捲起我的長發(fā)，我有些懵了，看著他一如往常那樣溫和的眼神，一絲不安冒了出來，好像眼前的這個人隨時都要消失，這讓我有些緊張的輕顫。

    「去吧，我等你?！顾至瞄_沾在我唇邊的幾根發(fā)絲。

    去吧，我等你。

    短短的幾個字，便撫平我所有不安，他總有這個能力，此時卻讓我驚覺，這個人，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嗎？默默的等待，默默的陪伴，難道他就不會寂寞嗎？

    安靜如，你好自私！

    「……對不起?！刮蚁肓撕芫貌艛D出這三個字，最不負(fù)責(zé)任的三個字。

    看著我的樣子，他只是笑：「傻瓜，又不是世界末日了，擺著一副苦瓜臉做什么？笑一個！」

    「嗯?！刮医o了他一個笑容，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已經(jīng)盡力了。

    然后他反轉(zhuǎn)了我的身體背對著他，身后傳來他的聲音：「去吧！你知道的，我等你回來?！?/br>
    我點(diǎn)頭，往前邁進(jìn)，不再看身后的他，我怕看了我會哭出來，所以我只是前進(jìn)，終于走到你的身邊。

    「阿彥！」

    你回過頭，看見我的神情沒有驚慌，而是一種瞭然，一切都在你的預(yù)料中的模樣：「你來了。」然后起身，將墓碑前的空地讓出。

    我走向前，蹲下，將裝了檸檬派的籃子輕輕放在地上，換下墓碑兩側(cè)的舊花束，把帶來的麥桿菊插入花瓶中，低語：「小寧，你好嗎？」

    看著墓碑上小小的相片，仔細(xì)想來，十年，你離開我們居然已經(jīng)十年了，我們都老了，活在我們記憶里的你，卻還是那樣活潑美麗的十七歲少女，真是不公平！

    這十年里，我和他完全沒有連系過。每天對著無聲的電話假裝你還在，記得你的所有習(xí)慣，作著有你有他的夢境，無法愛上一個人，頂多喜歡，卻不敢去愛。可是小寧，我好累，真的累了。

    起身，我仰頭望著灰藍(lán)的天空，突然想起你問我們的問題：「阿彥，你覺得，小寧真的在天堂里了嗎？」

    「或許吧。也可能，和我們一樣放不下彼此，選擇留下，守著我們。」

    也許在感受你，我們都沉默了，只有風(fēng)吹過的聲音，我想我該說點(diǎn)什么的，文字在腦子里慢慢匯集，逐漸成形。

    「你知道嗎？小寧離開的那天，如果，我堅持留下或者把她帶離開天臺，就什么事也沒有了，你知道嗎？」我的聲音像在述說著一個毫無關(guān)係的故事，平靜的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小如……」

    「我們那天在天臺上說了好多話，可是我不明白，她吻了我，還說她喜歡我?？墒?，你們不是戀人嗎？怎么又會扯上我呢？我好后悔，不應(yīng)該承認(rèn)的，可是即使我不承認(rèn)，她也早就認(rèn)定了吧！」

    「承認(rèn)什么？」

    我回頭看他：「承認(rèn)我喜歡你阿。」

    有些震驚，但他眼底又有一絲早就明白的情緒，于是我繼續(xù)說著：「你沒有感覺到吧！你總是這樣，對身邊的事常常沒有察覺，不論是我，還是小寧?！?/br>
    「可是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后來我看了小寧的日記，就是她mama給我的那個本子，才知道我們對她，只是自以為是好朋友，卻不曾真的了解過她。好朋友又怎么樣？喜歡又如何？」

    他一直沒有說話，等著我繼續(xù)說下去。

    「其實(shí)我一直很好奇，你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我不能再靠近你了，和你在一起我就會想起她?！t色真好……這樣……我們就一樣了…’，這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所有人只有我聽見，一開始不懂，但后來我終于知道了?！拐f到這里我覺得我的平靜開始有些浮動，有些東西在我身體里叫囂著，我聽見自己壓抑的聲音：「我們，是害死她的兇手！」

    「小如，你不要這樣！」

    他伸手像是要將我抱住，但還沒碰到就被我遠(yuǎn)遠(yuǎn)的躲開，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滿著不解與痛苦。

    「不要碰我，小寧在看著，我們不能再讓她傷心了?！?/br>
    「小如，小寧已經(jīng)死了，什么也感覺不到了?！?/br>
    「沒有，她還在，還在的。」

    他輕嘆了一口氣：「我一直以為，我是最無法接受這個事實(shí)的那一個，因?yàn)槟阋恢北憩F(xiàn)的那么鎮(zhèn)定。但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么多年了你還活在自己的想像里。」蹲下，抽出了一支麥桿菊，他接著說：「麥桿菊，永恆的記憶。我們就像兩隻受了重傷，卻永遠(yuǎn)不會死亡的鳥，各自困在單獨(dú)上了鎖的囹圄中，可是擁有鎖的主人早就已經(jīng)不在，沒有了鑰匙，我們只能與那些回憶，那些……罪惡，一同活著，掙扎?！?/br>
    他的額頭抵著墓碑，看不清表情，聲音單薄的微不可聞：「寧寧，十年的贖罪，也該要還清了吧?！?/br>
    十年，真的還得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