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
安東醒過來前一刻,視線被眼皮蓋住,在黑暗中,困在那個房間里,瑪麗安的聲音縈繞不去: 睜開眼睛,陽光透過夏娜的柔細的發(fā)絲射入他的眼球。 「你醒了嗎?」 在那一瞬間他明白,那不是一個祝福,而是渴望。 渴望相信有這么一個人,可以讓你歇息疲憊的靈魂。 「夏娜…」嘗試了兩次后他終于發(fā)出沙啞無比的聲音。 「安東!」另一個聲音加入。 陽光被擋住,他面前換成伊納絲。 他的視線搜尋著另一個人。 疼痛,穿越他的意識,彷彿他的身體被切成碎片。 醫(yī)生和護士接手,他眼神慌亂的找著她。 「夏娜…」 醫(yī)生問他問題。 「夏娜…」他試著找回聲音。 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他。 「我在這里?!?/br> 她定定的眼神。 陽光又回到房間里。 李家花園里,沉雷遠搶走李群翰手里的酒杯。 「你不要再喝了,喝到死也沒用?!?/br> 看著一向冷靜自信的群翰失落的模樣,沉雷遠忍不住為他難過。 娜娜撥開他的手,拒絕和他回家,從那一刻起,他的身體彷彿失去了重量。 他要求過她不要再見樂華,明明知道被利用了,但她還是偷偷跑去見他。在醫(yī)院時,她為了樂華失魂落魄的樣子重重地打擊了他,難道他介入地太遲了,娜娜已經(jīng)飛得太遠,再也回不來了? 沉雷遠后悔當初將夏娜安插在樂華身邊,造成群翰和她的關(guān)係生變,此刻,他擔心的還有另一件事。 「群翰,看對方下手的狠度,是要置樂華于死地,據(jù)娜娜的描述,要不是樂華用身體護住她,夏娜也難逃挨子彈的命運?!?/br> 「這關(guān)我什么事?能說的我都說了,她不聽我的,我能怎么辦?」 「不要說這種氣話,你難道沒想過,對方的目標有可能是娜娜而不是樂華?」 舉起的酒杯定在空中,群翰的腦子似乎突然清醒了。 「你的意思是?」 「假如對方瞄準的是夏娜,那么他的目標就是你,而不是樂華。因為只有傷害娜娜,才能從你手上拿到東西。」 「夏娜死了,他們更別想從我手上拿到東西。」 「或許他的目的不是要她的命,只是要警告你?!?/br> 他警覺?!妇嫖??」 「群翰,我是不明白你那些買賣是怎么cao作的,但我想你手上的東西,不只樂華想得到?!?/br> 沉雷遠瞄了眼在黑暗的花園中巡視的警衛(wèi)。 「那些顧將軍派的人手,也有可能是眼線,目前他不敢得罪你,但藉由傷害娜娜,給你個警告,不是不可能的?!?/br> 見群翰專心的聽他的推論,他接著說:「雖然時機還沒有完全成熟,但我認為你應該開始行動,準備了這些年了…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告訴娜娜實情?!?/br> 「假如你開不了口,我來替你說?!?/br> 「不?!谷汉惨豢谘霰M杯中的酒?!肝視f。老沉,你能安排個人暗中保護她嗎?」 「這很容易,我明天就派人?!?/br> 「告訴她之前,有個人得跟我好好的解釋?!顾难劾镉兄鴩樔说墓饷ⅰ?/br> 感覺到一雙冰冷的手按在他額上,他睜開眼睛。 看進夏娜擔憂的雙眼。 昏昏沉沉中,他睡睡醒醒的,每次短暫的醒來,只要看到她就能讓他感到安心,夢境中瑪麗安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你醒了?燒好像也退了,我去叫護士來量量看體溫?!顾D(zhuǎn)身欲往外走。 「別走?!固撊醯氖掷∷囊陆?。 看到她轉(zhuǎn)過來,眼睛里有著驚喜。 「別走,」他輕咳,試圖找回正常的聲音。「在這里就好。」 她露出一個放松的笑容?!改阌辛饬??開始命令人了?」 看著她眼角的疲憊,他有無數(shù)的問題。 他記得在木屋里和她的會面,后來的事情就沒有印象了。 他昏迷了多久?她一直在他身邊嗎?恍惚中,他彷彿聽到那個記憶中埋藏很久的聲音: 是他的想像嗎? 然后他想起火花冒出的那一刻。他突然睜大眼睛,掙扎著要坐起來,腹部傳來的疼痛讓他幾乎昏過去。 「你還想再開一次刀嗎?」她雙手輕輕按著他,幫他將姿勢挪好。 「你沒事嗎?受傷了嗎?」 她搖頭,鼻頭一酸?!甘鞘軅???茨氵@樣,我也受傷了,能不能求你好好躺著?」 他苦笑。「我情況很糟嗎?」 她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冈阃噶?。一邊的腎被打穿了,子彈卡在胃里,用了全醫(yī)院的血還救不了你?!?/br> 「聽起來真得很糟,未來變成殘廢,不知道誰要照顧我?」 她瞪他一眼?!肝铱此械淖o士都搶著要你呢,這間病房換護士的速度是全醫(yī)院最頻繁的,我懷疑所有的護士都排著隊要來照顧你呢?!?/br> 「不過,」她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容?!负芸上悴粫枰敲炊嗳苏疹櫍銜簳r沒有變成殘廢的機會,器官修復的情況很好,只要你的燒退了,感染就算控制下來了,至于失血的問題嘛,你遇上了貴人,幾乎抽光他身上的血救你呢?!?/br> 他挑眉。 「安東,」她定定的看著他。「我想那是你的親人。他和你長的那么像…」 「不可能!」他用力的說,牽動了傷口,臉上立即出現(xiàn)痛苦的表情。 等疼痛感過去,他才說:「我沒有親人?!?/br> 看他的模樣,夏娜累積多日的擔憂終于爆發(fā),她流著淚指控著他:「你非要讓自己痛是不是?知不知道痛的不只有你?為什么要用你的身體去擋子彈?你以為你是鐵打的,刀槍不入嗎?」每次只要想起他用身體護住她那一幕,她就會止不住發(fā)抖。 「夏娜,」他情緒穩(wěn)定下來,伸手輕柔的拭去她的淚水?!覆灰蕖!?/br> 從來沒有人為他哭過。他其實想說的是這句話。 「明明知道有危險,還一個人跑來找我。」 「我想見你。」他啞著聲音說。 她的臉頰眷戀的依附著他的手指。 「我也想見你,不相信你從頭到尾都在利用我,不相信,你跟我說過的話,對我的感覺,都是假裝的。」 「有些感覺,是假裝不來的?!顾馗策@句話。 「有你在,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事,每件事都超出我的想像,沒辦法控制…」沒辦法控制受他吸引,只要有他在,就會覺得自己夠強壯,能面對一切。 看著他充滿柔情的藍眸,她驟然明白,即使不安,即使懷疑,她就是沒辦法從他身邊逃開,沒有辦法保持清醒,只能任由感覺牽引。 突如其來的領(lǐng)悟擊中了她。 她站了起來。 瞪著他。 「你怎么了,我臉上有東西?」 她搖頭,慌亂的指著房門外?!改莻€,護士,護士找我?!?/br> 他挑眉?!肝覜]聽見聲音呀?」 「點滴快沒了,我得去通知護士?!顾掖业耐庾?。 拍著自己臉頰,用中文自言自語著:「鎮(zhèn)定點,你不可能愛上他的,不可能。」 身后的安東笑出來,傷口傳來的疼痛讓他露出鬼臉,但笑容卻怎么也止不住。 安東看著夏娜遞過來的托盤。 「這是什么東西?」 「鱸魚粥呀,剛動過手術(shù)的人吃這個最好了?!?/br> 他看著發(fā)出腥味的白色糊狀物,像是嬰兒食品,過期至少一年以上了。 他臉上有著嫌惡的表情?!改阏J為我會吃這東西?」 夏娜不容置疑的說:「不只吃,還要吃的乾乾凈凈?!?/br> 「你不能幫我弄個三明治或是優(yōu)格之類的東西?」 「你現(xiàn)在還不能吃固體的東西,優(yōu)格那種東西太寒冷,不適合?!?/br> 他推開托盤。 她又推回去?!竸e耍脾氣了,我可是辛辛苦苦才煮好這碗粥的?!?/br> 「這是你煮的?」 她在心里扮個鬼臉,說謊會遭天打雷劈,但老天爺不會忍心劈善心人的。 「是呀,首先得到市場買最新鮮的魚,然后找個設(shè)備齊全的廚房,站在鍋前攪拌一個小時以上才能弄得出這碗粥呢?!?/br> 事實上這是某個護士小姐的「愛心」,擔心外國人不知道怎么保養(yǎng)身體,感覺那個護士不只是「擔心」,她答應會讓安東吃下。決定等他吃下去再坦白,無論如何,她沒有借花獻佛的習慣。 他拿起湯匙,舀起極其少量的粥,伸出舌頭碰了碰。 「要不要我餵你呀?」 他露出一個痛苦的表情?!肝兜?,很怪?!?/br> 「喔,里面放了薑和麻油。」 「薑和麻油?」他發(fā)出這兩個像火星文的字,都是些什么鬼? 送粥的護士終于按耐不住,探頭進來。 「一切還好嗎?好吃嗎?」 夏娜搶過湯匙,往安東嘴里送進一大口。 「好吃呀,樂華先生要我跟你說謝謝,他愛的很呢。」 護士心滿意足的離開,夏娜回頭看見安東憋得太厲害而漲紅的臉,她趕忙拿來一個杯子,他立即往里頭吐出粥來,吞嚥好幾口開水后,確定嘴里沒有腥味,他責備的看著夏娜:「吃這東西比挨兩顆子彈還難受?!?/br> 她的眼睛盯著天花板。 「那碗粥真的是你煮的嗎?」 她哼起一個輕快的曲子。 「夏娜?」他警告。 推開托盤,他將她拉倒在他懷里。 「你這個沒有同情心的女人?!?/br> 她對他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 他的眼神變深,氣息朝她的臉逼近。 伊納絲走進病房時,看見的就是這親暱的一幕。 她敲了敲敞開的門。 夏娜迅速的推開安東,力道太猛,動到傷口,他臉色立刻大變。 「你是這樣照顧病人的嗎?我去叫醫(yī)生?!挂良{絲嚴厲的斥責夏娜。 「不…必了?!拱矕|勉強的擠出話來。 「對不起?!瓜哪鹊拖骂^。他拉住她的手,不讓她離開,用眼神示意她留下。 「安東,你需要更好的看護,我?guī)湍惆才藕棉D(zhuǎn)院,在臺北有一整個團隊的醫(yī)護人員正待命中,巴黎那邊也連絡(luò)好了,只要你愿意,sos專機立刻能送你回去就醫(yī)。」 「不必了。」這次他的口氣里多了力道,找回了昔日的威嚴?!肝以谶@里很好,我相信你已經(jīng)在病房附近作了安全措施,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fā)生。不過,」看著夏娜疲憊的臉部線條,他說:「我只需要一個看護,讓夏娜可以休息。幫她在醫(yī)院附近找個飯店,安排保鑣二十四小時跟著她?!?/br> 「我不需要?!?/br> 他給她一個銳利的眼神。 「可以安排嗎?」 伊納絲眼里噴火,儘管不情愿,她仍舊點頭?!肝視才??!?/br> 「另外,」他的表情有點猶豫?!肝一杳詴r,有什么人來看過我嗎?夏娜說有個和我很像的人?」 她很快的瞪了夏娜一眼,輕咳一聲后說道:「他來過?!?/br> 安東的表情立刻沉下來。 「他捐了不少血,那時他…」 「不用說了?!顾驍嗨?。 他往后靠,臉轉(zhuǎn)向窗外?!肝乙菹?,你出去吧。下次來的時候把我的電腦帶來。」 伊納絲欲言又止,最后決定昂起頭走出去。 室內(nèi)空氣彷彿凍結(jié)般。 夏娜拿起皮包。「我出去幫你買點吃的東西。」 「那是我父親?!顾蝗徽f。 她等著。 「瑪麗安等了一生的男人,也為了他結(jié)束生命?!?/br> 「他…似乎很關(guān)心你。」 他不語。 她在床邊坐下,手蓋在他的手上。 「安東,他特別來看你,半夜兩點,堅持找醫(yī)生,為了捐血給你。」 「瑪麗安死后,我去找他?!顾Z氣僵硬地說?!杆踔翛]正眼看我,不想認我。繼父早就警告過我,我只是想親耳聽他說?!?/br> 「但是他特別來看你。」 他沒有回答。 「或許他想彌補你?」 「我想是害怕?!顾D(zhuǎn)過頭來,嘴角帶著冷笑。「來到這里,只是証明他開始感到害怕?!?/br> 「而這就是我的目的,瑪麗安死后,我只為了這個目的活著,總有一天,我要他后悔,后悔沒有認我。」 看過他面對對手時的冷酷,攻擊時的犀利,但從沒看過這樣寒冷的安東,夏娜感到心痛,要不是被傷的那么重,仇恨也不會那么深沉。 她拿起冷掉的粥,輕快的說:「好啦,在那之前,你準備將自己餓死嗎?告訴我你想吃點什么?」 溫暖漸漸的回到他眼中。 他深深的看著她:「我使你害怕嗎?發(fā)生的危險,我的過去和習慣,在你心里,我是個難纏鬼吧?」 他這是在…夏娜偏頭觀察著他。 自我懷疑? 「沒見過你這么難討好的人?!顾_始批評。「假如在賭場我沒有被你弄到心臟病發(fā),那么那天的槍擊,也要掉了我半條命,在你身邊,我從來無法預測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事。」 他皺起眉頭,顯然不滿意所聽到的。 「你不是唯一擁有陰暗坎坷過去的人。我不恨我父親,因為我相信,假如他有能力選擇,他不會讓我孤單的活著。因為孤單,更清楚看到其他人對我的付出, 要從過去學會愛或?qū)W會恨,是由你自己決定的?!顾M他眼里的深潭,首次看到里頭那個少年,因為受傷,而將潔白的羽翼染成黑色,戴上鋼盔,以保護內(nèi)心深處依舊脆弱的靈魂。 「我不怕你,因為有恨的人,是因為太渴望愛,由愛生恨,中文是這樣說的?!?/br> 一定是錯覺,她彷彿看到他眼睛的濕潤。 「剛出爐的麵包,涂上半鹽奶油,和蜂蜜?!?/br> 她回不過神來?!甘裁矗俊?/br> 「我想吃的東西。」他的聲音沙啞,無比的性感。 *** 看到站在橋上的那個女人,顧將軍明白她為何堅持要約在這個偏僻的地方。 那女人不管出現(xiàn)在哪里,都會吸引人的目光。 尤其是她像玻璃彈珠般透明的眼睛。 「你說湯姆笙將軍有東西交給我?」 她的英語有些微的法國腔。 「事實上,是個小小的警告?!?/br> 顧將軍等著。 「他已經(jīng)被革職了。顧將軍您以為原因是什么?」 「什么?」 她冷冷地挑起眉?!冈谛录悠聲r,他不過送了樂華一個小小的擦傷,就丟了官位,您這次送給樂華兩個子彈,我希望您已經(jīng)準備好承擔后果了?!?/br> 「你怎么知道這些事情?」 她高傲的看著他?!肝乙詾轭檶④娛莻€聰明人。」 「你不是湯姆笙的人?!?/br> 「我是誰不重要,我可以給你的脫身之道才重要,不是嗎?」 她靠近他,整整比他高出一個頭,氣勢凌人。 「槍擊的現(xiàn)場有兩個人,樂華和一個女的。你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 手下的回報并沒有提到那女人,他謹慎的搖頭。 「她的名字叫夏娜,是夏威的女兒。」 夏威?!他掩飾住再次聽到這個名字的驚訝。 「她目前的身分是樂華的翻譯助理,不過,我看顧將軍的消息并不是那么靈通,附贈您一個從韓氏那里傳來的小道新聞,樂華去新加坡查韓氏時,夏娜也跟著去了?!?/br> 想起樂華不久前跟他詢問起夏威的案件,他腦子里雖然警鈴大作,卻還是想不透兩件事情的關(guān)連,他不會是為了這個助理跑來問東問西吧?這不像他謹慎的作風。 「我相信顧將軍現(xiàn)在覺得很困擾吧?那么我就好人做到底,一次解決您所有疑問,夏娜和lch的關(guān)係匪淺,兩個人到現(xiàn)在還住在一起呢。」 「你是說…他派夏娜在樂華身邊當臥底?」這也解釋了樂華可能因為懷疑她,而查起這個助理的底細,因此對夏威的案子產(chǎn)生興趣的原因。 她露出一個冷冷的笑容?!笜啡A曾經(jīng)用夏娜威脅過lch,要他交出名單,不過,lch很快又把夏娜給藏起來。這證明,樂華的威脅是有用的。鼎鼎大名的lch,唯一的弱點,就是夏娜這個不起眼的女人?!?/br> 他恍然大悟,突然想起派在李家花園的人,確實曾經(jīng)提起一個從法國回來的年輕女子住在園子里,和李群翰交往親暱。原來她是夏威的女兒! 這個領(lǐng)悟也讓他膽戰(zhàn)心驚起來,原本就覺得這次的反偵測雷達案子和十六年前的案子有類似之處,現(xiàn)在知道李群翰可能知道那個案子,這中間牽扯的關(guān)連和利害關(guān)係,讓他對李群翰的企圖強烈的懷疑起來。 「顧將軍,湯姆笙將軍和他的朋友們,和您有著同樣的心愿,那就是保護名單的安全。既然樂華用夏娜威脅lch,難道您還不能從這里頭找到保護名單的靈感?」 那女人看了他最后一眼,向他揮手道別,往橋的另一端遠去。 「夏娜…」顧將軍思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