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熟 第8節(jié)
施美麗一怔,她斷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事情。 加裝電梯的施工隊多在早上八點之后進小區(qū),那個時候童川已經(jīng)去學(xué)校了,所以她搬個小板凳坐在單元樓道口阻攔施工的場景從來沒被童川看見過。 原來他都知道,那小區(qū)其他人對自己家的閑言碎語他是不是也都聽到了,只是一直放在心里沒說? 施美麗沉默片刻,在心里慎重組織起語言。她并未擺出一副威嚴(yán)家長的姿態(tài),和童川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別管”這種話,而是耐心問他:“為什么?” 童川抿了抿唇,認(rèn)真回答:“我剛剛放學(xué)回來的時候又看到六樓的叔叔和爺爺了,叔叔正送爺爺去活動室打牌?!?/br> 竹南小區(qū)25單元六樓原本住著一對年近八旬的老年夫婦。幾年前,老奶奶因病去世,留下老爺爺孤寡一人。兩個老人有且僅有一個兒子,成家立業(yè)沒多久就舉家移民去了美國,老人常年獨守空房。 這個月兒子回國出差,在家小住了幾天。應(yīng)父親請求,有空就扶著老人下樓活動。 “路上我聽見叔叔說他沒幾天就要走了,到時候爺爺又不能經(jīng)常下來了……” 老人年紀(jì)大了,腿腳不利索,又住在高層,上下樓很不方便。平時雖有保姆上門照料其基本的飲食起居,但保姆也不敢隨隨便便帶著他爬上爬下。萬一有什么磕磕碰碰,出了事,誰也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 于是住了一輩子的家漸漸變成了一間牢籠,老人好似一個被禁錮的階下囚,整天只能對著窗戶外有限的風(fēng)景發(fā)呆,晚年生活了無生趣。 童川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有些組詞還不太熟練,可施美麗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樓棟有了電梯的話,這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那時老人就可以自己坐電梯下樓,去活動室和同齡人一起娛樂,心情也會好起來。 “mama,你說呢?”童川小心翼翼地請求施美麗,期待得到她的肯定回答。 施美麗捏著筷子的右手用了些力,對于童川的這個提議,她既不駁回也未采納,只說:“再等等。” — “再等等。” 昨天下午,堰橋街道加梯辦。 匡義律師事務(wù)所合伙人梁渠,堰橋街道法律顧問,身穿一件酷炫新皮衣,走進了一個小間會議室。 因為是臨時被叫來開這會的,他事先沒穿正裝,直接就這么來了。 加梯辦新調(diào)來的陳主任上去和他握手:“梁律師,又麻煩你跑這一趟?!?/br> 梁渠笑了笑,伸手回握:“應(yīng)該的,職責(zé)所在?!?/br> 加梯辦,全稱老舊小區(qū)加裝電梯辦公室。從名稱就可以看出來,這是專門處理某一類問題的機構(gòu)。 自崇城啟動加裝電梯項目以來,遇到的狀況層出不窮,主要歸結(jié)為兩大類:一是代建公司資金斷裂,施工停滯不前;二是低層業(yè)主萬般阻撓,社會矛盾激化。 竹南小區(qū)施美麗這個情況,就屬于后者。 為解決上述難題,堰橋街道特設(shè)加梯辦,居間調(diào)解,化解糾紛。梁渠作為法律顧問,全稱參與其中出謀劃策。 和陳主任一頓寒暄過后,梁渠問起最近的情況。 陳主任簡直快要崩潰:“12345每天都有很多電話單子轉(zhuǎn)過來,全是高層業(yè)主的投訴,要求我們盡快解決這個事情,還說我們加梯辦不作為。” 說著他扶了扶額頭,把手上的工作記錄本攤開給梁渠展示,無奈倒苦水,“天地良心,我們又是接電話安撫居民,又是和施工單位那邊溝通的,還要怎么作為……” 基層的工作不好做,梁渠看在眼里,深表同情,出言寬慰道:“您確實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加梯辦本來就人少事多,有些地方是有心無力,不可能面面俱到?!?/br> 陳主任擠出一點苦笑,請他幫忙出主意:“梁律師,施美麗現(xiàn)在死活不同意去人民調(diào)解室調(diào)解,你說我們要不要直接走訴訟途徑?” 梁渠搖頭,不帶一點猶豫:“不妥。” 陳主任詢問的眼神看過來。 梁渠從他專業(yè)的角度直言:“在這件事情上,起訴是下策。” “怎么說?” 梁渠擰開桌上的礦泉水瓶喝了一口,將他的理由一一道來:“陳主任,您要知道,訴訟程序耗時費力。一旦啟動,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在此期間問題還是得不到解決?!?/br> 這是第一點,司法大環(huán)境如此。當(dāng)然也可以理解,因為法院確實也不容易。 “其次,雖然現(xiàn)在那些居民一個個地在吵在鬧,打市民熱線也是一個比一個積極,可真要著手打官司,他們未必肯配合出面。市民熱線有匿名保護機制,但是民事訴訟大多公開審理。他們要么顧及和施美麗的鄰里關(guān)系,要么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訴?s?的原告能不能動員起來還是個未知數(shù)。” 梁渠在這一行深耕多年,以上這些他看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認(rèn)為施美麗罪不至此?!?/br> 加裝電梯對一樓住戶百害而無一利,施美麗不同意情有可原。即便方法極端了些,但還不至于因此成為一樁必要共同訴訟的被告。 道理陳主任都明白,但事情總要解決,他虛心向梁渠求助:“那梁律師您覺得應(yīng)該怎么做?” “再等等。” 陳主任朝對面看去,梁渠的眼里有他看不懂的篤定。 梁渠用這樣的眼神讓他放心:“她很快就會同意。” 第11章 大烏龍 兩天時間很快過去。梁渠給的一周期限將至,本周最后一個工作日上午,唐秋水再次去到了竹南小區(qū)。 事到如今她對說服施美麗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她今天來這,就像是辯護律師去見一個死刑復(fù)核被通過的當(dāng)事人,為了問一句“你還有什么想說的”,人的臨終遺言往往被推定為真。 她并不是在咒施美麗,就只想問清楚她到底想要什么。 人還未走到熟悉的25單元樓,一陣陣喧鬧雜音便搶先闖入了唐秋水的耳膜。有器械和地面相撞砸出的哐當(dāng)聲,還有人傳人的助力吆喝聲,二者重疊交錯,肆意迸濺,像個天成的混音作品。 如臨建筑施工現(xiàn)場,唐秋水的第一反應(yīng)。 可是怎么會? 唐秋水加快腳步小跑了過去,眼前的景象讓她大吃一驚。 目標(biāo)單元樓前的窄道上零零散散地堆著很多片狀部件,大門口多了一個四邊形木架,四面漏風(fēng),上不封頂。十來個身穿防護工服、頭戴黃色頭盔的工人在忙前忙后,似辛勤采蜜的蜂群,顏色也很像。 不是如臨施工現(xiàn)場,他們分明就是在施工,工程是加裝電梯。 更讓唐秋水震撼的是,她要找的施美麗,此時正拎個熱水瓶,站在不遠(yuǎn)處給坐著休息的工人挨個倒水。動作利索,臉上溢笑,和之前那偏執(zhí)近刻薄的形象判若兩人。 欸???這是怎么回事,唐秋水以為自己在做夢。 “小唐律師,來來來,喝杯茶?!?/br> 施美麗看到她之后,沖她大喊了一聲,態(tài)度三百六十度大轉(zhuǎn)彎,熱情如見昔日舊友。 ……做夢的感覺更強烈了。 唐秋水不明就里地慢速走了過去,到施美麗跟前時,女人給她遞過來一個一次性紙杯。 唐秋水接過來道了聲謝,環(huán)視四下,不太確定地問:“施女士,您這是…想通了?” “想通了,”施美麗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看起來還有點不好意思,言語真誠似在悔悟,“加裝電梯是個造福全小區(qū)的項目,我不應(yīng)該阻攔。之前是我做得不對,讓您費心了?!?/br> “這……”唐秋水一時失語。這么突然嗎,才過去48小時,怎么就改口了。 心中的驚和疑遠(yuǎn)蓋過了喜,唐秋水完全不知道再說什么。而施美麗早已越過她,走到別處給工人倒水了。 放眼望去,整個施工現(xiàn)場熱火朝天,其樂融融,傻愣著杵在一旁的唐秋水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最后唐秋水啥也沒干,就這么回了律所。 一到22樓,包都還沒放,唐秋水便興沖沖地直往梁渠辦公室奔去,想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結(jié)果這個點了,他居然還沒來,自己當(dāng)老板就是不一樣。 唐秋水只能先捺住強烈的分享欲,回到工位坐下。剛落座,抬頭就看到李其琪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她身邊經(jīng)過,后面還跟了個女生,二人徑直走到了謝栩旁邊的空位上。 李其琪吩咐:“接下來兩個月你就坐這。” 女生忙應(yīng)下:“嗯嗯好的?!?/br> 唐秋水禮貌出聲打了個招呼,李其琪朝她看過來,夸張地“哎呦”一聲:“秋水,昨晚又做賊啊,黑眼圈都到嘴角了。” 唐秋水無奈聳了聳肩:“失眠?!闭f著她看了眼謝栩位置上的新面孔,猜測這應(yīng)該就是李其琪老板新招的實習(xí)生,“這是?” 聽到唐秋水詢問,女生條件反射般地秒站起來,做出的表情動作都有點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擺。 李其琪笑一下,熟練地介紹:“小王,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唐律師?!?/br> “唐律師?!迸由爻魄锼斯?。 “還不是律師……”唐秋水本想這么澄清,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算了,律師就律師吧,要是多此一舉說了這句,那同為實習(xí)律師的李其琪在實習(xí)生面前豈不是很丟份。 于是她話頭一轉(zhuǎn),改問:“你叫王什么?。俊?/br> 實習(xí)生明顯愣了一下。她來了一早上了,李其琪逢人就介紹她是小王,除了唐秋水沒人問她全名,她有些意外地回答:“王懷瑾?!?/br> 唐秋水繼續(xù)向她確認(rèn):“是懷瑾握瑜那個懷瑾嗎?” 不僅問了她名字,還知道她名字的出處,實習(xí)生眼中閃過明顯的雀躍,她重重地點頭,練習(xí)她剛剛獲得的自信:“嗯!” 唐秋水笑一下,夸贊:“很好聽?!?/br> “謝謝唐律師?!?/br> “……” 兩人一番沒有意義的對話很快被李其琪打斷,她言語催促似監(jiān)工:“好了小王,趕緊把律師函寫了吧,中午就要寄出去了?!?/br> 王懷瑾“哦”一聲,坐回椅子不再說話,手上打開筆記本忙活了起來。 把手上的工作任務(wù)分包出去后,李其琪自己便閑了下來,她拖著椅子坐到唐秋水旁邊小聲刺探:“你和梁律師說了嗎?” 唐秋水不解:“說什么?” 李其琪:“招實習(xí)生的事情啊?!?/br> “哦這個啊,”唐秋水反應(yīng)過來,搖頭,“沒說,我想還是算了,暫時不太需要,我還忙得過來?!?/br> “好吧?!崩钇溏黝D覺敗興,默默挪回自己工位。 其實唐秋水只說了一部分原因,除了忙得過來,還有一點就是她不想帶新人,也什么底氣帶新人。 她做不到像李其琪一樣,領(lǐng)實習(xí)生熟悉環(huán)境,對實習(xí)生呼來喝去,像個職場老手一般游刃有余。 她不懂,明明李其琪也還只是個實習(xí)律師,工作年限和她一樣,卻可以做到這么自信光鮮。把那些她無從下手的事情,輕而易舉地完成了。 是因為她畢業(yè)于頂尖名校,而且多讀了三年研究生嗎? 應(yīng)該是吧。 匡義名氣大,門檻高,里面很多律師和助理都是名校畢業(yè),碩士扎堆,從h大畢業(yè)的一抓一大把。 以上這些優(yōu)勢唐秋水一個都沒有。